雨是该做下午饭的时候降下来的，淅淅沥沥，凉的像冰丝，柔的像一个愁嫁而又不敢言语的小姑娘，哼哼唧唧一阵掩声落泪，把路边凉透的石块，墙根萧条的枯草，零落而杂碎的树叶，都重新湿润了一遍。吃晚饭时，要暗下来的天色伴着黑云愁眉不展，雨却停了，随赶而来的冷风，占据这道黑白交际的口子恃强凌弱，朦胧灰暗的门道外，风吹软了石块、抖折了枯草，满天里湿润了雨水的残叶断柄，打在脸上丁丁硬硬一阵麻痛。平房上掉下来一块什么样的木头，砸到邻居清河家掩水缸的锅盖上，舀子水桶“当啷”乱响，主人一口碎语唠叨，满院子撵着追赶，吆喝着：“完了完了，上集才买的铁舀子，这下掴墙上摔得；扁瘪瘪的使也不能再使了呀！”就骂天又是灾难年，冬季来的突然，人要遭殃，地里还没来得及播麦苗，怕是来年要黄了收成。小七奶奶吃下小七从婶娘家捎来的饭，浑身哆嗦着站不稳，褥子下的铺垫，小七给絮了麦穰，老人抖动着一脸干橘似的皱褶要他出去拿火盆生火。小七说：“奶奶，奶奶，这还没沾着冬天的边儿，哪里就该生火烤手了呀？现在生了火，到寒冬天气这火盆就觉不到暖和了。天还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冷，快去被窝里躺着，我给您拿床厚被子盖上，一会就热乎了。”服侍老人睡下，开门迎来一阵冷风袭怀，像剥去了一层皮肉，直接凉到心口窝子里。奶奶用过的碗筷他又拿去泡了，暖瓶里忘记烧开水，也不想去洗，这冷风寒降的天气里，摸摸哪里都是凉的。拿手电投影在羊圈里，夹了捆干透了的花生秧扔进去，牲畜也是生灵，大冷天不吃点东西，怕是也难能熬得住突然降下来的绝寒。邻居清河拾掇了院子，拿砖头和绳子把水缸压好缚牢，份量轻的小件家什都收到屋里，又上平房将屋顶短小的木棍、棒头、容易被风掀起来的砖瓦砾块都丢到夹道里去。脚跐着平房沿，头发被舞得凌乱而肆意，像地狱中钻出来的恶魔，蓬头垢面却咧嘴嬉笑，小而略有些冻得发紫的嘴唇，两边往上勾着角。
　　 虽然天已暗下来，但能使人想象出那一排露出来的洁白的牙壳儿，清河说：“小爷可是勤快心善的人，天冷顾不上自己，也忘不掉那牲畜的温饱。这里，在平房上的。吃饭了没有？你孙媳今晚弄了两个硬菜，你快来家里头，咱爷俩喝一杯好暖和暖和身子呀！”小七抬灯影投他脸上，笑骂一句小龟孙，冷不丁的冒出话来，倒是把爷爷吓了一跳，说：“平房上凉快吧？在上头呆着吧！喝酒做什么的，不如省俭着点，攒下那酒钱，到集市再买一把铁舀子去。”二人一个在高处低着头，一个抬手电仰着脸，都哈哈地笑起来。清河说：“那也怪事，前儿浚河集，我这才刚买回来的新家什，这几天下雨，一直藏屋里没舍得拿明面上用，中午只是阴天，出来装了一壶水就忘在缸盖上了，偏巧先会下雨又刮起风，听到响声跑出来，就给掴墙上撞得稀烂。小爷你说这不气死人吗？要我说，今年的天气又要耍孬种了。”
　　 小七说：“天耍不耍赖皮孬种，要看它心情好坏，想刮风就刮风，想下雨就下雨，想冷想热，想黑想亮，不都是它说了算？你一个地里活只会空想象，从来不动耙锄的人，倒是关心起庄稼来了！？听那话却是个好庄户咧。人说再大的本事，终是要顺着天意过活，别净扯些没用的，有能耐你拿竹竿捅塌了它，咱们都不过了不行吗？趁早还是赶紧下来吧！上头风口子紧，待会再放绝言，大冬天的炸个响雷崩到你。”
　　 绕到平房下口，清河捂着耳朵笨笨地顺木梯子滑下来，呀呀呀叫着打趣说：“小爷，你作践我就是，这才刚夸你心眼好，又念雷来崩我。大冬天的炸响雷，那不是天老爷要出奇象了？若真这般显灵，俺爷们也用不着做这做那的，指望种地打工养家糊口。天天只管烧着高香、化着纸钱敬拜灶王老爷就是了。”话锋一转，就又邀他到家里吃饭，哎哎地拿着劲执意不可，说：“真格的，我今天有买的肘子来着，一只花尾大公鸡，是你孙媳妇回娘家逮来的，山里人搁菜园子里放养哩，有年侯（头）了，那肉耐嚼喷香，不是鸡场出来的肉食货。知道你照顾俺祖奶吃过饭还要动火烧锅，有现成的不吃可就傻了。快来快来，捎着今晚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讲呢！”说着人就从一侧的低墙头跳进来，拉拉扯扯，非往家中拽小七。
　　 小七相亲梦娟，可能是王家有史以来，行动和规模最隆重，操办最谨慎的一回亲事。王家人兴师动众，早就和陈家婶娘里里外外再三商议确定，男方这边就婶娘带领老大老二媳妇，六子家的，加上小七，去五口子人。女方那边，陈家叫回学校上课的小子浩杰，陈家婆娘带梦娟娘仨出门。两家人汇合凑成八人吉利数字，就浚河大桥上见面相约。王家上上下下，媳妇婆娘，全都穿着利索，焕然一新，从天不亮就开始准备相关事宜。先把送表婶的礼品，大包小包整理齐全，再差人去深山里仔细合婚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运气凶吉，都开了黄符证明回来。婶娘穿上了好些年前，老四结婚时买的阔气衣裳，难得地挎个皮包在身边，提上那向来穿不惯的一双皮鞋，擦了鞋油，又登在杌子上拿手纸抹了又抹。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都早早到了家里头，煮一锅米粥锅嘴里没断火，芹菜椒子的添肉丁做了八个荤菜，饭做两份，男人爷们一桌喝酒吸烟，老婆孩子一桌吃稀饭馒头。六子媳妇来家时，天还未放开全亮，苏苏离离的天际里，刚刚烧着一抹彩云的边儿，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她遵从婶娘的嘱托，由岭上下来叫醒超市老板，买了两页红纸，两尺紫布，三包火纸捎过来，预备月老庙和土地爷的贡品，做好事图吉利。
　　 放下东西，六子家里就两眼放光，啧啧咂着嘴围婶娘转圈，说：“俺婶子今天妆扮得时髦着哩，起码年轻十几岁，由我这里看来，倒和大嫂子年纪相般了呢！以后我看也别称呼您婶子娘亲了，沾点您老的光泽，咱娘俩就姐妹相称，您也显得年轻，我也喊着舒服，这般说其她的嫂子们都没有意见吧！？”
　　 妇女这桌子人全都笑了，老大媳妇呛了一口饭，抿着嘴去门外咳嗽。婶娘让座教六子家的坐下吃饭，心里高兴，嘴里却骂：“贫嘴小泼妇，清晨起来不是讨骂来了，跟你亲婆婆称兄道弟，不教我咒你几句，看是心里不舒服了。我不撕烂你这招风惹雨的臭嘴，足不能解开心里的恶气。”伸手就在她耳唇（耳垂）下，腮帮子上乱戳乱揪，慈眉善目吓唬她。老大媳妇进来笑的不行，也是嬉笑着动手要打，就说：“婶娘你到底下狠心，真真地把这小贱蹄子的嘴给打肿打破，她这哪里只是占您的便宜，整整地把我和老二家的也拉下了水，足足给我们妯娌往后推了一辈。我且问你这千刀剐的小蹄子，你和婶娘要结义金兰，我跟你二嫂老四家的，该跟你怎样相论？这话我是不敢说，你说，你说呀！？”
　　 六子媳妇四处受气，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嬉笑着避开大嫂又拧又掐的手，告饶投降，直往婶娘怀里躲，就说：“知错了，知错了，大嫂子是我亲嫂子，我不是存心故意犯错，光想着哄老的开心来着，倒把这事给忘了。你是我亲姐亲嫂子，到天荒地老，世界末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喝酒的爷们中小叔放下了酒杯，让老四拿馒头准备吃饭。婶娘制止媳妇间的胡闹，嘱咐都赶紧吃饭，饭后送孩子的送孩子，拾掇桌子的拾掇桌子，手脚都麻利些，不能耽误了今天的正事。王家大伯也仰头干了杯中酒，神情里做出一丝痛苦状，就口菜咂咂嘴，往这边说：“七小子那熊玩意是没起来，还是安排出去做事了？得把他先叫来好好拾掇拾掇，这狗东西笨手笨脚的可不省心——该让他吃饭的吃饭，该换衣裳的换衣裳，得派人专门看着他，今天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婶娘“嗯嗯”地应承，说你们爷们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酒，凡事儿不用你们操闲心，就指使老二家的，去望望家遥起了没有，快些唤醒洗漱打扮，来家里吃饭。衣服就穿上次相亲买的青色羊毛衫和牛仔裤子那身，现在天不是太凉，冷暖穿身上正好。小嫂子跟着往门外跑，要一起去唤小七，顺便嘲他几句，自己相媒的重要日子，心里没个屁数，还要一家子人跟在屁股后头指使这个，指使那个吗？王家婶娘叫住，说六子家的别去了，你也快些吃了饭，待会出门前，你要带我出去一趟。具体做什么去，她没说；大概是担心她年龄尚小，做事毛手毛脚，怕冒失闯进家遥房间里，小子再没醒来，穿没穿衣服难说。再者老太太跟她不和睦，万一祖孙照面尴尬，更怕她声儿大，吵到老人。
　　 老二家里推开了小七的大门，先是静悄悄到奶奶房里看了一眼。老人还没睡醒，喘息声厚重而响亮，半张着嘴艰难地往外吐气。用捏了鼻子，她拎了奶奶的尿罐出去倒掉，给老人掖好被子，抚平衣角，敲小七的窗户，小声喊家遥，家遥，睡醒了吗？天不早了，快些醒来家里吃饭去，还要抽出时间好好洗漱打扮哩。屋里没回应，妇人就贴着窗户细细听了一会，又敲玻璃说：“他小叔，他小叔，兄弟！兄弟！起了没有？你得赶紧醒来了，今天不是睡觉的日子，别再等着婶娘来骂你，俺爹那边早就窝不住火了，要我来叫。你大伯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有个不合适会拿铁条抽你呀。你起了没有？倒是回句话，我可推门进去了？”小七这边仍没动静，奶奶却推门出来，老人披件粗布褂子在身上，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往外打量，说：“谁在那里说话，可是家庆家里？”老二媳妇就“唉唉”搭腔，说：“是我，奶奶。是不是声吵打扰到您，把您聒醒了？我爹要我来喊他七叔，陈家婶娘给咱说了门子亲事，就那娘家侄女梦娟呀！要给咱家小子做媳妇儿，约好今天相媒，我得叫兄弟起来洗漱打扮打扮，早吃饭好动身。”扶老人屋里坐床沿上，床头寻拉线拽亮了灯，女人给奶奶脱鞋，要她再去被窝躺会。老人摇头晃脑，说上了年纪觉就少了，睡得也浅，先会你进门就耳朵旁听到有人走路，还当是梦，一时没想睁眼睛。听到拍窗户声儿惊醒过来，寻思家里进贼了的。老二媳妇就跟老太太都笑起来，老二家的说：“家里进贼可是倒好，这贼没长眼，偷个祖宗回去。”
　　 老太太说：“偷个祖宗就偷个祖宗，我也更省心了，天天让年轻的孙子辈伺候着，尝尝你们年轻人的手艺，都说你们会吃的。”
　　 老二家的说：“奶奶你想吃啥只管给我说，其它就别费心想太多，不会做的我就外头买着给您吃。您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放开肚量要您吃，一天三顿都吃鸡吃肉，能吃多少去肚子里？”
　　 瞅门外小七的房间还没动静，媳妇儿又走出去，敲门使大了把劲，就有些想发脾气了，说话对着小七的房子，也提高了嗓门，说：“家遥，家遥，你别没数了，喊这半天时间，奶奶都给吵醒了你还不起床，真当我不敢进去揍你了？眼见三十的人，事情轻重不做思考吗？这是什么事，赖床上还不起来，再耽误下去，我当真回去叫你大伯过来，铁条儿打身上不难看呀！一身皮肉疼去相亲你觉得好受是吧！？”
　　 奶奶在屋里搭话说：“夜来晚上和清河吃酒哩，大半夜才回家，像是喝大睡过去了！”就坐在床上，大声大气跟着叫家遥。老二家的一碰门，里头没反锁，迈步走进屋里，敞开灯床上空空如也；小七并未在家中。满院子厕所、羊圈、鸡棚里寻了半天，不见人影，女人在当院里情绪上来，开始焦躁不安，慌乱中不知所措，她想飞奔回去通知家里的大人。正巧小七回家拿东西，也是慌慌张张，毛手毛脚模样；本想取了东西快走，就门里与二嫂面对面碰个正着。
　　 其实，换作家族中其她任何一个人，小七这个时候早就转身跑出去。他现在规避家中的人，不是害怕她们能对自己如何，只是不想再去与梦娟相亲。这事儿要从昨夜与清河吃酒说起。原来清河的媳妇，与二嫂娘家同村，小七相过亲的女人文文，是清河岳母门里不远的一个大姨子。这女人天生命苦，不多大就死了爹娘。是个丫头家，在特殊的年代不受待见，家里叔伯也都没有收留的意向，四五岁时，让南山沟里一姓张的买卖人领走抚养。姓张之人没了妻室，就一儿子三岁大小，想着养一个是养，养一双也是养，性格大大咧咧的他，索性将两个孩子收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两个孩子半大不大时，自己亲生的娃娃却得麻风病吐沫子，远近乡间的大夫看遍，命是保住了，孩子却憨了。生活不能自理，头也歪着，不住地由嘴角往下流口水。
　　 杨姓之人见生活无望，自己身子也并不硬朗，就下定决心，将两个孩子捆绑在一起，为儿子往后的生活，保全了某种非人性化的龌龊勾当。他改变对文文的父女态度，将她嫁给自己的孩子，试作童养妻来收养。可怜无辜的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心思，文文心地善良，诚实孝顺，长大后没法再反驳躲避，为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习以为常担起了整个家的责任。老人去世后，傻子男人像是错受了打击，性情大变，又砸桌子又摔碗，常常对她动手家暴。文文的日子不好过，但她到底不能绝情抛弃，这个与她同生同长的男人不管不顾。受尽委屈，她依然伴随不弃，后来有了孩子，顶着生活的捉弄和嘲笑，跟男人又生活了三四年。
　　 男人丧心病狂，又添新病，下雨打雷受到惊吓，脸上表情狰狞恐怖，拿了刀子对家里人起了杀心。文文和他撕扯扭打在一起，女人力气终究不抵，险些遭受杀害。男人是彻底疯了，抹刀子划了好些伤口给女人，又奔着哭闹的孩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