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烟火】窗(散文)
老屋的木格窗是以什么木为原材料制成的,我已经不记得,留在记忆里的是那些被风吹的呼呼作响的泛黄的窗户纸。我只记得糊窗户的纸是用油油过的,我的记忆里,一些比较清晰,而有的似乎总是被记忆里的那个沙漏滤掉。这样看来,大抵我是经得起岁月打磨的那个人。
我喜欢晴好的天,坐在窗前。要说是等阳光照射在木格窗上,倒不如说是在等木格发出的特有的清香。我喜欢那淡淡的味道,因为我不只嗅到了木质的清香,我还嗅到了阳光的味道,那是一种令我欢愉、神清气爽的味道。
打开木格窗,让一缕缕明媚的阳光迈进来。它们先是步履款款,然后便随意地躺在大炕上。苇子编的炕席,不多时也会散发出一股令人沉醉的味道。炕席下面是泥土脱成的土坯搭的炕,有了太阳光的照射,激活了它们沉睡的灵魂。那是集苇子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跳跃着散发出它们特有的气息。闭上眼,轻轻地一嗅,满满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只有在故乡才能嗅到的气息,此刻,你只需静静地坐在窗前,感受那一窗、那一炕浓郁的乡土气息,那才是人间烟火气的氤氲。
一只蝴蝶飞进窗,煽动了几下彩色的翅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落在窗台上。
我的眼神循着它的飞行轨迹,喃喃自语:“你没有朋友吗?为啥孤独地飞?”像是在问蝴蝶,又像是说给自己。
它似乎能听懂我的话,又煽动了一下翅膀,依然没有飞走的意思。我静静地打量着它,然后用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捏住它的翅膀,它竟然没有一丝恐慌。不逃,也不挣扎。这让我意想不到,突然心生怜惜。便松开小手对它说:“快去找你的小伙伴吧。”
那只蝴蝶果真煽动着翅膀飞走了,飞向窗前的那棵合欢树,我猜一定是落在某一朵合欢花上去了。
风轻轻地吹,一缕缕合欢花的馨香直扑鼻翼。粉嘟嘟的绒毛状花朵俏皮可爱,又似满树精灵,摇曳在绿叶间。
窗里,是一家人的烟火;窗外,是大千世界。不管白昼还是黑夜,打开窗,让阳光照射进来、让月光泻洒进来,让风轻轻柔柔地吹进来,窗里的人,不管你有多惆怅,此刻内心便有了兴味和希望。
我有时候静下心来思忖,窗的存在,恰到好处地把窗里窗外的世界串联在一起,才有了缤纷的人世天地。
读唐代诗人李白的那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洒下来,才有了地上貌似有一层白霜的写意。而当他凭窗仰望夜空,窗外那一轮高悬的明月,使之心生感慨便勾起乡愁一片。
窗外之景物,烘托出窗里之人的乡愁满满。诗人尽管没有使用一个“窗”字,但是却把窗外的月光通过窗引到眼前,不得不承认诗人用笔之功力深厚。诗人用神来之笔,不仅勾勒出一幅月朗之夜的优美画面,还有思乡之愁。窗不仅能遮风挡雨,还能以它特有的形式存在,把窗里窗外的世界串联在一起。窗外之自然景观,契合窗内人之心境。诗人心里充溢着满满乡愁,才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静夜思》。
古有诗人抬头仰望窗外的夜空燃起思乡之愁,我能想象,留在记忆深处的母亲每次站在窗前凝神注视窗外的画面,那期盼的眼神里,该有多少她对我那远在城里工作的父亲的相思啊。母亲不会写诗诉衷情,只能把她心里对我父亲的思念,以无数次对木格窗外的凝视来解她的相思之苦。
儿时的我不懂什么是思念,常常学着母亲的样子望着窗外。我眼里的窗外,只是一窗景致而已。木格窗的窗框就是画框,我眼里的春夏秋冬宛如一幅幅镶在木格窗里的画。春和景明,一窗醒目的春绿和蒙蒙细雨,一切都朗润了起来。夏日悠长,一窗窗檐前雨滴滴嗒嗒,倒是有些情趣的。我喜欢把木格打开一条缝隙,用叉竿支好,然后再用小手去接顺着房檐青瓦滴下来的水珠。它们撒着欢儿,在我的手里跳跃着,然后又跳到地面上。到了地面上,它们变成一个个小精灵似的,瞬间会绽放出一朵朵泛绿的水花来。炎热的夏季,窗外艳阳高照。老屋内,躺在炕席上,枕着从窗外飘来的缕缕花香,听树上的蝉嘶鸟叫。窗里的人醉了,没有比这再惬意的了。窗里窗外人景相融,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画卷铺展开来。秋高气爽,一窗秋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叶子飘摇。我喜欢依窗侧耳听秋风阵阵,更喜欢凭窗眺望。瞧啊,天边一朵朵白云悠悠地飘来,形态各异,把秋渲染得更美。好想摘一朵,咬上一口会不会有棉花糖的甜呢。而一行行南归的大雁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它们去了远方。雁南飞,我努力地向它们挥着手,却只留雁叫声声碎。我不知道白云和大雁是否擦肩,但我知道那一朵朵漂浮的白云注定是挽留不住那些归心似箭的大雁。冬貌似不动声色,一窗漫天飞舞的雪进入画框,它静静地飘落。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下雪啦!”我打开窗,用小手接着一朵朵精美的雪花,瞬间在掌心里化成水珠。
生活中、岁月里,有些会瞬间消失或被遗忘,而有些总是记忆犹新。儿时和母亲糊窗户纸的情景,在记忆的那扇窗里关不住,总会跳出来闪现在眼前。
说到糊窗户纸,记忆里也是有讲究的。母亲会选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先是用铁锅熬制一大盆白面浆糊备用。水与面粉的比例母亲拿捏的恰到好处,火候掌控得当才有不稠不稀的浆糊成品。这样抹到窗棂上的浆糊,不至于挂不住,且窗户纸粘得牢靠。母亲不管干什么活都很细致,容不得有半点瑕疵。母亲先是把做好的浆糊用刷子均匀地抹在窗棂上,我们四个孩子齐上阵来帮母亲,个个小手挂满浆糊。
嘴馋的弟弟一口一口地吃起浆糊来,“浆糊真好吃呀!”
他的小嘴巴上沾满浆糊,惹来笑声一片。
“你就是一个贪吃鬼。”妹妹打趣弟弟,弟弟不以为然又是一口浆糊下肚。
然后母亲又把事先准备好的纸糊在窗棂上,这算是第一层窗户纸糊好了。接下来母亲在第一层窗户纸的外面再刷一层浆糊,然后把麻刀(一种纤维材料,就是细麻丝、碎麻)撕成小块间隔一定距离粘贴在这层浆糊上。放麻刀为的是让窗户纸韧性更好、有抗拉力的作用,这样的目的也是防止窗户纸被风吹破。故乡人不缺智慧,更不缺像母亲一样吃苦耐劳的精神。最后母亲再放上一层窗户纸将两张纸捏合,然后用她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再尽力将那两张纸压实、捏紧。窗户纸的雏形是有了,还有第二个角色等着窗户纸晾干后才能闪亮登场呢,暂时交给时间吧。晴好的天,太阳光不会吝啬自己的光芒。不几日,窗户纸干透了,母亲要请熟桐油上场了。她用刷子把糊好的窗户纸油了一遍,油过的窗户纸不仅防水、防风、防腐,更有了透明度。当油干了之后,平平整整的窗户纸便开始履行它的使命。
月上柳梢,月光也不会忘记照拂人间大地。正如那首经典的《摇篮曲》中唱到的: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声
……
夜晚,窗外是白月光、静静的风,还有遮住窗棂的叶子。我倒是希望那一片片树叶,像是被月光印在窗棂上的一幅幅贴画,便有了几分情趣。一声声蛐蛐的欢叫,透过窗潜入屋内人的耳膜,不得不说是它的调皮。窗里一盏煤油灯下,读书的孩子,做针线活的母亲。昏暗的煤油灯光有白月光的加持,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泥墙上。有静有动,静止的是一面发黑的泥墙。富有画面感的,是那盏煤油灯跳动着的火苗和纺线的母亲手摇纺车的影子。这些细节只有故乡才有,念想起那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就会令我眼睛湿润。母亲早已去了天堂,不知道天堂有没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煤油灯和“吱吱”作响的纺车声。
我倒是希望天堂也能有一扇开着的窗,让阳光、月光、风、花香来去自如,让我在天堂的那些亲人们能像在人间一样感受它们的存在。而我想母亲时,也可与母亲隔窗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