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户人家(小说)
地方上有句俗语,叫“斓胡不会捉,队胚会捣”。阿池毛坯都捣好了,但财运实在一般,磁瓦没他想的那么赚钱,利润很单薄。产品试制也不顺利,磁瓦烧出来,有裂缝。烧出来,有裂缝。没那么容易生产,两百多米长的炉,加热到一千多度,要半个多月。电能耗费巨大,经常成为县里的十大耗电黑户,九个部门联合执法,组队过来拿走令克。东托人西托人,交了罚款才拿回来。生产磁瓦,就和挖矿差不多,工人除了眼睛亮堂堂,脸上黑咕隆咚的,都留不住,嫌环境太脏。他建个规划外的澡堂子,给工人洗澡,又被邻近工厂主在楼上看见,打电话举报了。规划局派人过来,捣了又捣。阿池整个人都傻了,头发疯长,几个月不知道去剃,长得跟茅草似的,后来就用橡皮筋顺手一扎,倒有艺术家那味儿。有了新厂房,爹娘又被他拉过来了,也让老人家享享清福。见儿子这么投入,却不见得好,老人家心很疼,却帮不上什么忙,天天焦虑。
小学几个老同学,之前开同学会时,听阿池吹过牛,说要大投入,生产磁瓦。他们平时摸不到什么门路,觉得既然阿池投入这么多做磁瓦,一定有前景,很赚钱,几个同学就合起伙来,在附近租了工厂,也办了一个磁瓦厂。结果他们请来的老师头内行,生产出来的合格品,比阿池这边要高。他们的厂房是个工棚,租金低廉,石棉瓦一盖,电路一拉就能用。老同学拼命杀价,把客户都拉过去了。但利润越来越薄,老同学过来喝茶,还怨他当时信口开河,带他们误入歧途,拿抖音的配音说他:“我信了你个大头鬼。”
阿池尴尬,解释不清,只好频频请他们喝茶。自己还一屁股债呢,一肚子苦闷说不出。本金还不了,利息一天天滚上去,销售都谈不上,何况利润。眼见着经济危机来了。背着沉重负担的阿池,直接懵掉了。夜夜睡不着觉,焦虑,抑郁,眼睛红得像兔子。
唐大深却没什么负担,业务,技术,小妹夫当时都理顺了。厂房是租来的,压力也不大。阿立看阿池被攮出去,还好心说帮他报复,找个理由,把唐大深他们打发掉。当然他是随便说说,他去厂里和唐大深说村里用到地了,唐大深马上有数,老早把他喂得美美的。阿池心善,于心不忍,唐大深和邻厂发生矛盾,他还出面出钱,请阿立和他妹妹吃饭,帮忙解决争端。唐大深知道他帮忙,觉得他是妹夫,帮忙是理所应当的,连谢谢两字都不用说的。他就没有说谢谢的习惯。企业用人少,唐大深一家人保保捣捣,吃穿不愁。平时得空,他就去帮人操办红白喜事,名气已经搞出来了,开光、丧葬都有人请他去。站在台上,他演得像模像样的,虽然上了点年纪,但生得一双俊目,齿白唇红,眉飞入鬓,肚皮可能稍微大了些,但吸一口气忍进去,还是看得过去的。当他以带磁性的声音,缓缓释放魅力时,顿时就俘虏了一大批中老年妇女。一时间,女粉丝们觉得心脏怦怦乱跳,气都喘不过来。有好几个妇女很惶恐,特地跑去心血管科,仔细认真检查一番,心电图都还正常,血糖血脂血压也可以。唐大深知道自己魅力尚存,平时也喜欢偶尔露峥嵘。
他发愁的事也有,大女儿唐宝均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嫁出去。当时也谈过一个,没怎么去了解。后来隐隐约约才知道,对方是有人家的,女儿都读小学了,腿脚不大灵便,被人追赶摔断过。但她虽然年纪大,但贵在性格天真,瞪着一双大眼睛,很无辜的样子。结果,男方在和唐宝均一年年厮混时,又和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双胞胎,白白胖胖的。消息传得实在不像话,全乡镇就这么大,唐大深可以学鸵鸟,假装不知道,但偏偏就有多事的人,会找上门来,唯恐天下不乱。当然,态度是很同情的那种,就是纯报信,不求报酬。唐大深气直往上涌,他本就不是肯吃亏的那种人,当即叫了人去男方家里打砸。结果对方也有势力,不依不饶的。只好请了中人过来,坐下来请茶话事,赔了不少钱财。对方还要求追究刑事责任,他又上门求情,被逼无奈,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尽好话,承诺多赔点钱。另外找了阿池的妹夫阿呆托人讲和,事态才安静下来。
在这些过程中,唐大深的老婆都帮不上忙。她和老公不一样,她不信佛教,信别的教,早晚祈祷,一门心思想上天。平时皇天、救主挂在嘴上,所有闲事一贯不管,就连自己床上的被褥,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也懒得去洗。丈夫虽然年纪大了,人也长得大马猴似的,平时还是太爱折腾了,受不了。唐宝均一直在家待着,看见了,实在羞愧难当,动动手顺便帮着洗了。女儿一直没嫁,曾经沧海难为水,眼看到了五十多岁,没人要,夫妻俩就商量,以女儿的名义,自己去买套房,房产证写女儿的名字,钱不够,两夫妻垫进去,以后自己也住在一起,老了老了,房子就直接归女儿。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家大部分都是狠人,二哥唐二平爱打赌,打起赌来不认人,他老婆阿静劝了几次,就静悄悄报了警,警察过来抓赌博时,唐二平脑筋一下子糊涂了,立马从三楼跃下去,摔拐了左腿。后来他也知道了,是老婆报的警,没有和她一般见识。忍一忍,吃不尽。这一摔效果很好,他从此收了心,夫妻俩勤勤恳恳开了间酒米店儿,卖卖烟糖酒,兼收镇里人的礼品。每次见他进了镇府大门,上班的人,就袖起手和他开玩笑:“岸上的人站住,船老大来了。”
他知道他们笑话他,走道一瘸一拐像划船,也不生气,生意最大。老婆守店,唐二平进货,过得平平静静。但儿子阿嘉遗传了他的基因,也爱打赌,把房子赌没了,家产全卖了,家里寸草不留,老婆也抵给别人。老婆气恼不过,提出离婚,带起女儿奔了娘家。打赌人潮涨吃鲜,潮落点盐,赢的时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输的时候,千里马都报不得信。阿嘉油嘴滑舌,不久又勾搭上一个女人。金融风暴时,牛鬼蛇神都成了金融家,阿嘉也在城里拉起一帮人,建起一个网站,搞PTP集资,被抓了,判了四年。
这下子,唐二平家的新房、老房都没了,在下山村还有半间老屋,他家老娘,后来就死在这里。阿静信佛信磕了去,酒米店儿也不能开了,就找人牵线,去庙里给师傅做素饭。这世人过得这么苦,准备做做功德,修修下世。她是站店的人,能言善道,很快就说通了师傅,不仅自己住在那里,还把自家的娘和婆婆,都带到庙里去。她娘小小个儿,瘦精精的,沉默寡言,在庙里住了多年,最后死在庙里。唐媛媛她娘,和儿媳妇她娘住在一个屋里,发觉她娘死了当天,连进房子都不敢,脚犍在门槛根上,任你拉也罢,推也罢,说不进去,就不进去。最后只好给她换了个房间,还是不敢入睡,成夜睁大眼睛,床头一定要亮着灯,一闭上眼睛,就发现老太太,穿了板壁渗透过来,睡在她身边。手也不敢伸出被窝,汗津津的。但她无处可去,只好一天天念阿弥陀佛,给自己做做胆,一天天熬下去。
大姐夫阿定,之前已经退出合作,回家和子女办了个汽摩配厂,稳稳地赚了些钱。可儿子阿雷很特别,看不上他这家庭班。新派自有新派前卫的想头,他在网上炒黄金,那个来钱又多又快。但网上骗子也多。家里有间店面,被他卖了,七百多万,还不够赔。阿雷生个儿子,生个女儿,那时,正是他最辉煌的时候。他自己娶的媳妇,父母不喜欢,不肯认领,连带站在眼前的一对孙儿孙女,也都不放在眼里。阿雷把钱都糟蹋光后,最后被迫到父亲厂里干活,头头会,厨厨饿,夸夸其谈,眼高手低。阿定性格倔强,不认儿子就不认。三十多岁的儿子患了肠癌,他还是不看不理。送到上海做手术,已到晚期。生活多美好,阿雷很想活下去。坚持了两三年后,去世了。看着朋友放在自己厂区里养的鸽子到处飞翔,阿定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他的心都被儿子带走了。
办完儿子的丧事,阿定叫了儿媳妇的爸妈过来商量。上下三代都在,阿定是个畅快的人,单刀直入,当场问儿媳妇:“你到底守得住守不住?你和我说实话。”
儿媳妇她爸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说话的?你做人有没有礼貌?坯都打不牢了。”
阿定镇定自若,不管不顾:“我平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妆起妆起讲,我是讲不来的。”
“你是有几个钱,就烧得厉害。”
“这和有没有钱没关系。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都现实一点,你守得牢,有守得牢的讲法。守不牢,有守不牢的讲法,守不牢你就早点走。我们路烂早脱鞋,我不可能不明不白养你的女儿。”
亲家气结:“你做人要讲道理的。”
他拍了桌子,冲出门去。亲家母本来担心女儿,不想跟着老公走,站在这里又尴尬,想想,还是跟了老老头出去。儿媳妇平时已经习惯阿定的性格,三块板两条缝,低下头想了又想,说:“我有一儿一女了,我不回娘家,就住这里,把一双孩子养大。”
阿定站起身来:“好,你这么说,我有数了,我们都讲到做到。”他买了一套房子,装修起来,给儿媳妇一家住。
阿定没了儿子,垂头丧气,把所有希望放在女儿阿勤身上。阿勤很乖巧,三十多岁时,嫁了个丈夫,家庭条件一般,还是监狱里出来,开饮食店的。两夫妻一直到四十来岁,才生了个女儿。阿定是把阿勤当儿子干活的,儿子死后,就把所有股份转给女儿,技术也让女儿学,法人代表也给女儿。女婿把饮食店让给父母做,到厂里和老婆一起干活。阿雷的亡妻过来,说自己也想到厂里干活,阿勤当时就爆发出来:“她来,我就不干了。”
老实人平时不发脾气,一发起来,把嫂子吓回去了,她没有办法,也不敢提上班的事,家用没了,叫儿子女儿过来要。阿定这个钱,还是给得很硬码的。
但不幸的是,阿定也被查出,患了和儿子一样的病,肠癌,赶紧赶到上海治疗,大把掏钱。想不到,他比儿子的命还苦,毛病扩散得很快,确诊不到一年时间,胆肝脾肾肺都扩散了。一共五个器官被切除,医生安慰他,说还能活五年。其实,他才活了七个月,临死前,想把老屋的产权转给女儿。房产证拿出来了,老婆不同意,说担心产权证一转,自己年纪大了,无依无靠,以后没得住。这么一耽误,老公去世,就没人提起这个。女儿也没有再问这事。
六个兄弟姐妹当中,二女儿唐亚琳的日子过得宽松些。他们夫妻的共同特点是,明哲保身,对财产看得比较重。他们生产的是滤清器,被一个山区市招商引资过去,在山里工业区办个企业,基本上还算平静,就是唯一的儿子打了离婚。他们也不太喜欢和兄弟姐妹互动,眼不见为净,安心过自己小日子。
三弟唐碎姆,人圆圆乎乎的,脾气也好。阿池退出去了,他一直还在厂里。唐碎姆长得不错,老婆不好看,一米高一吨重,自我感觉还挺好。他们生了个儿子阿澄,矮墩墩,掉地炮一样,从小放养,培养能力,打小就胆大包天,二十来岁去广州,一个人开了八家店,卖衣服,搞批发,当大款。唐三媛对自家的小姑子阿巧说过:“阿澄的能力很好,广州的店面都是他自己定,货也自己进。你儿子和她同岁,能力和他比,却是天上天下。”
阿巧听了就不爽了,回家拍拍打打,对阿呆说:“她觉得她家什么都好,阿侄生起掉地炮一样,有什么好夸耀的,至少我儿子长得比他帅。”
阿呆正无聊,躺在床上看网络小说,抬起眼恭维老婆:“你儿子是读书人,她阿侄是社会上响打锣的,有什么可比性?”
读书人会说话,阿巧听了心里很舒服。她儿子爱读书,以后要考公务员事业编制的,哪里和个体户一般见识,赶紧做饭烧菜,周末了,儿子就要从学校回来了。
几年后阿澄从广州回来,店关了,货积压了,成包成包打包托运回来,亲戚朋友如果想要衣服,随便分,随便拿。他在家休息了几年,澎湃的心永不停息,到处打探消息,又看中一个商机,租了红五月广场的四五间店面,做女人生意,美容美甲化妆。租的是二楼,投入装修几百万,不到半年,没有一点儿生意上门,倒闭了,血亏几百万。他父母给他赚的很多钱,都被他败了。父母赚来的车位,百多万元的车,都卖了。房子在他名下的,也全卖了。父母苦苦地出来给他还债。汽摩配厂赚来的钱,全帮儿子还了债。唐碎姆想想,不如叫儿子到自家厂里帮忙。儿子不答应,说和五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办厂,每个人两股。唐碎姆觉得,这样也行。平时和儿子,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天天站在眼正前,老牌看不惯新牌,新牌看不起老牌,双方都不舒服。他日夜睡不着觉,思来想去,就把自己厂里的业务转给儿子,先让儿子的企业蓬起来。
当时,唐三媛结婚三年都没有怀孕,东看西看医生都没用。婆婆虔诚,常年吃斋,到处求佛。唐三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终于怀孕。过个月去检查,果然怀上了。九个月后生育时,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肚脐带绞在婴儿脖子上,还绕了三圈,没了气息。皮肤白白的,鼻梁高高的,可惜了。然后一直没怀孕,差不多要打离婚了,才又怀上。第二个儿子阿忠生下来,已是婚后十三年。
脚踮起等儿子,日子就漫长。孩子一出生,日子过得飞快,日长夜长,个子长得高高的,倒也赶上了趟,没看出和别的兄弟姐妹差太多似的。就是不爱读书,这是祖传的基因,一拿起书,就晕头转向。从小读书,放学回家,书包扔在哪里,都想不起来。千田单个儿,阿池也就得过且过,哈哈大笑:“反正华家上下三代,就没出过读书人,白眼字儿识几个,以后跟我做生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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