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席
“……”
三
吃过早饭,王传经穿上妻子着意洗补浆熨好的长衫,打扎的齐楞板挣。来到堂兄王传易家。王传易在他们弟兄中天分最高,学识不在他王传经之下,连考三次秀才不中,便改弦易辙,种地兼倒贩木材。“若要富,买卖搅庄户。”十年下来,王传易肥的家中流油。不过,他做买卖做空了眉毛,亲朋故旧,有急难向他求借,都要算三分利。对王传经,他倒似乎格外宽宏,以前曾多次表示愿意支助。但王传经鄙薄他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登他的门。王传易刚吃完饭,正坐在太师椅上咕噜咕噜抽水烟。见王传经进来,“噗”一声吹掉吸尽的烟灰,欠欠身子,以示致意,懒洋洋地对正在收拾杯盘的胖老婆道:
“传经兄弟是希罕人,娃他娘,快沏茶。”
堂嫂端起收拾好的杯盘扭着进屋去了。王传经在炕沿边坐了下来。一忽儿,堂嫂捧出盖着的茶杯,送到王传经面前。王传经双手接过,觉得杯子没一点儿热气。揭起盖子一看,那有什么茶水,纯粹是白花花的凉水!
“一早起来做饭,没顾上烧水。这水是昨晚烧的。传经兄弟,将就些吧!”堂嫂的脸比杯子中的水还寡。说完,扭着草筛似的丰臀进屋去了。
王传经的心即刻凉了一半,端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得将杯子送到嘴边示示范,做个咽的动作,然后盖上盖子,放到炕上。
“传经,你平日无事也不来看看老哥哥,这回来,定是有什么事吧?”王传易眨眨绿豆小眼,捏了撮水烟,按上水烟袋。
“是,是……”王传经神情紧张,借钱的事直说不出口,便改变策略,讲起了那天夜里遇到上八世祖王琼美的事。讲完,颇难为情地说,“哥你看这事该怎办呢?不去吧,违了祖宗训示,说不定还会遭报应。去吧,哥也知道,兄弟的光景过成了日月,再也凑不出几十两银子的盘费来了……”
“去,一定要去!咋能不去呢?老祖宗既为这事显灵,这次必中无疑。这么好的事,可不能错过!”王传易显得很激动。
“哥,你看,我……”
“传经,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清楚。唉,可惜你来迟了一步。昨天娃他舅给儿子定亲,要花红彩礼,求到我名下,连你嫂子的银镯子银簪儿,才凑够四十两的数。哥现在可是灯尽油干,手短的拔指头哩!要不,这么光宗耀祖的好事,哥能袖手不管吗?”
碰了钉子,王传经手足无措,又端起那杯凉水送到嘴边真的喝了一大口,才定住神,起身告辞:
“既是这样,兄弟就不打扰了。”
“慢点儿,走好。”王传易又欠欠身子,算是送客。
王传经刚出门,王传易“嘿嘿”干笑两声:
“真他妈活见鬼!连扯谎的理由也编作不圆,还想骗人!”
“呸!”堂嫂扭着屁股从套间里出来,狠狠地朝门外吐了口唾沫。
王传经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又登上妻子堂弟张玉玺家的台阶。
张玉玺在村里玩鸽子的瘾最大,家里四合头房屋檐下挨排排吊着木制的鸽窝。他养的鸽子飞起来,黑鸦鸦能遮半边天,落下来呢,灰不溜湫黑白相间,密扎扎能罩数亩地。每到秋天,他在院里放六七大盆澄清的石灰水。打食的鸽子归来后,干渴难忍,纷纷落在盆沿上喝水。石灰水下肚,一阵翻腾,鸽子嗉子里的食物纷纷吐出来撒满一院。一天,他少说也能打扫二三斗粮食。村人对他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王传经自然也和他很少来往。他倒对王传经一向很尊敬,见面就姐夫长姐夫短寒暄个不停,嘴上甜得抹了蜜。今天,他正站在院子里欣赏鸽子,听见街门响,扭头一看,见是王传经,忙堆下笑来:
“什么风把姐夫这样的稀客吹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
“不了,我是有事想求兄弟帮个忙。”王传经接受了堂兄家的教训,一旦不成,扭头就走,免得尴尬。
“说吧!姐夫,只要兄弟我能办到!”张玉玺伸手一劈,说得十分果决。满院的鸽子一惊,忽隆隆飞起,顿时院子上空阴云密布,不见天日。
王传经径直从那夜遇见上八世祖王琼美讲起。听着听着,张玉玺脸上的笑影子就没了,待到王传经提出借钱,张玉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努出一丝笑容:
“姐夫,唉,该咋说哩!本来嘛,三二十两银子,也难不倒兄弟我的。只是前几天兄弟昏了头,让外村的几个赌棍拉去压了回宝,输给人家五十六两七钱银子。账还没给人家还上呢!唉,说不来这是我的时气不好呢,还是姐夫你的时气不好?唉……”
“那就不打扰了。”不等张玉玺那口长气叹完,王传经掉头就走。
“不送!不送!”
王传经前脚出门,张玉玺的老婆后脚就从屋里出来:
“你咋那么绝情呢?姐夫从不求咱,就这一回,你也好意思顶?少些也是借给些才对呀!要不,真进了举人,你还有脸再见人家!”
“妇道人家,懂个屁!你不听他说吗?连鬼都作弄上他了,还能有几天活呢?进举人?哼,等下辈子吧!我的钱可不是用来填棺材瓤子的。”
从张家扑了一鼻子灰出来,王传经心灰意冷,脑袋蔫垂垂吊挂在胸前。原估计堂兄王传易和妻堂弟张玉玺即使不会痛痛快快借给他全部盘缠,没多有少,总会给他解决一些的。想不到……
“哥,干啥去来?”
王传经抬头一看,几乎和迎面来的堂弟王传礼撞个满怀。
“啊,是传礼,你做甚去哩?”
“东家让我给牲口割草去哩。”王传礼晃晃手里的镰刀绳子,“哥,你的脸色咋那么难看?是不是心中有什么事啊?”
“没,没。”王传经知道这位老弟生性耿直豪爽,乐于助人,但不善于经营家计,穷得吊起锅来捣钟,整年靠给人家扛长工维持生活。自己再困难,也不能打他的主意啊!
“哥,你瞒不了我。不说我不放你走!”王传礼双手叉腰站在当道,一副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无奈,王传经只得将借钱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银钱是硬头货,不比气力。哥家里要是有需要干的活儿,我现在就跟你走。可……要不,我去找东家说说,先支上几个工钱……”
“不用,不用。你那几个工钱就是支出来也是杯水车薪,济不了大事。再说,哥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到了那一步,哥再去找你,行吧?”王传经忙阻挡道。
“唉——谁让咱弟兄们穷哩!”王传礼想想堂兄的话在理,长叹一声,告辞而去。
四
果如妻子所言,王传经厚着脸皮踏遍了所有家境宽裕的亲朋的门,也没借到一文钱。看看试期临近,盘缠还没着落,王传经急得火上房,经常唉声叹气睡不着。这夜,实在困得顶不住了,一个盹儿迷糊了过去。四更天的鸡叫,又将他惊醒。他用被子把头蒙上,还想多眯一会儿。思绪却如上足发条的西洋钟,无论如何静不下来。好不容易盼到窗户纸上泛了白,便穿衣开门上了街。但又不知往哪里走,只好像尾巴上拴了只雀儿的猫儿似地在街上抖圈子。
“王爷爷,你好早啊!”
“啊,啊,早,早……”他嘴里漫应着,脚却不停步。
“王爷爷,你起这么早肯定有什么事吧?能不能和我说说?”一个肩挑粪箩头的人凑了上来。王传经驻足细看,才认出是大王八。
“噢,是你!”王传经本不想搭理他,猛想起上次肚子饿得走不动人家给自己吃过肉喝过酒,可自己那些亲朋故旧明明有钱就是不借给他,显然连个王八还不如哩!于是歉意地笑笑,“唉,只怕和你说了也没用啊!”
“那倒也保不定。你老试着说说。要真没用,就当你老人家对只不懂事的狗吼喝了几声呢!”
话说到这步田地,王传经再不好推辞,便把自己赴考缺盘缠的事说了一遍。
“咳,王爷爷,这事我还真能帮得上忙哩!”
“真的?”王传经喜出望外。
“你老说吧,要多少?”
“估摸三十两就差不多了。要没那么多,二十两也凑合。”
“宁让家穷,不让路穷。王爷爷,五十两!我这就给你取去。免得一会儿人多了瞅端见失你老的身份!”
大王八返身快步走了。王传经望着那过度劳作背驼得很低的身影,禁不住胸中热浪翻滚,眼睛发潮。
五
考完出来,王传经自觉底气不足,心中十分懊悔:真不该信那鬼话来触这霉头!自己为借钱将那事喧喧的无人不晓,这次落了榜还有脸见人吗?他边走边想,不知觉间,走过了自己住的旅店,仍低着头一股筋往前蹭。
“先生,你有件大事需要决断。起一课吧!”
王传经一愣神,立定身子,原来踱到了一个卦摊子跟前。尖嘴猴腮上长着三绺长须的算卦先生仰头看着他咪咪笑。对,与其煎熬自己,何不算一卦呢!王传经在卦摊前蹲了下来。
“请!”算卦先生将三枚铜钱放入竹筒递了过来。
“先生会测字吗?”王传经灵机一动,问。
“本人精研易理四十载,凡易道中事,无所不通。先生要测何字?”
王传经右手食指在地下一点。
算卦先生眯起眼瞅了一会儿,道:
“先生莫不是问科场的事?”
王传经看看自己左臂上放笔砚的篮子,想说句挖苦话。还没等他开口,算卦先生又道:
“先生是想高中解首吧?”
“何以见得?”王传经心中一凛,问。
“点乃文首,故而知之。”
“是,是。先生看此科解首与本生员有缘否?”王传经见这先生一语中的,十分佩服,急切地问。
“解首嘛,恐与先生无缘。”算卦先生眯眼深思片刻,“不过先生这科必中无疑。”
“何以见得?”
“先生只知‘点’为‘文’首,殊不知它还是‘等’尾!再者,先生这‘点’写在地上,地者,底也。‘底’而‘等’尾,先生虽中,必居末位,岂能名列前茅哉!”算卦先生手捋长须,轻晃着骷颅般的头,说得十分自信。
“哪会呢!”王传经将上八世祖琼美公显灵的事讲了一遍。
“令先祖神灵说得也许不错,但指得是上科。上科先生未应试,能保不干天怒遭贬斥乎!”
王传经无话可说,只得交了五钱银子的卦金起身,心中十分为上科没考而懊恼。走出几步后转念一想,末位是举人,解元也不过是举人!只要考中,就可以圆住脸。何况,这并非自己无能,而是因误了科场遭老天贬斥的呢!于是,心中释然。
六
放榜这日,王传经一如既往去教书。不怕一万,单怕万一。万一算卦先生字测得不准,又名落孙山,他可再忍受不了枯树桩子似立在榜前的难堪,也不想让全村人看自己又一次落榜的狼狈。为此,他着意躲了出来。他正领着十来个初入塾的蒙童高声朗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嘡!嘡!嘡!门外响起一阵锣声。接着,是一个高喉大嗓的吆喝:
“王传经老爷高中了,快快接喜报!”
王传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愣住了。蒙童们见突然停了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时,隔壁温书的二儿子王耀宗一头抢了进来:
“爹,爹,你考中了!考中了!”
“先生,先生,你考中了!考中了!”十几个大学生紧随着也涌了进来。
王传经恍如梦醒,急忙起身往外走,脚下凳子一绊,身子直往前仆。幸亏二儿子手疾眼快,上前扶住,才没摔倒。众学生簇拥着他刚出屋门,两个报喜人一人手提铜锣,一人执大红报单已站在院中。
嘡――!嘡――!嘡――!
“王传经老爷高中了,快接喜报!”
“小生就来!小生就来!”王传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
“你就是王传经老爷?”手执报单的问。
“是,是。王传经就是小生!”王传经边伸手接报单,边双膝忍不住往下跪。
提锣的将锣一扔,抢前一步,伸手拖住:
“举人老爷,使不得!使不得!要折杀小人们了!折杀小人们了!”
王传经一激灵,深为自己的失态恼火,禁不住暗自骂道:你他妈真丢人败兴死了!堂堂举人老爷竟几乎给两个小跑腿的跪下!随即胸一挺头一昂,傲慢地喝令道:
“说什么浑话!还不快将报单呈来,让本老爷过目!”
拿报单的忙躬身呈上。背后的学生中传来吃吃的窃笑。但此时王传经被报单上的金色大字稳稳吸定,连山崩海啸天塌地陷都来不及管顾了。
“生员王传经高中第二十二名贤书。”王传经两眼瞪出了血,直愣愣地盯着报单,口中低低念叨着,“二十二名,二十二名,位居中等,不准,不准……”
“王老爷,小的们还要到别处报喜去哩!请老爷示下!”两个报喜人半天不见王传经抬头,实在等不下去了,道。
“啊——”王传经长吁一口气,猛然悟到还没给人家赏钱,忙腾出一只手来在身上摸索,无奈除破旧的长衫外,别无长物。霎时,脸上一热,红成个关老爷。
“王先生,恭喜!恭喜!”吉人自有天相。恰在这时,村中十来个有孩子念书的大户闻讯手执红包赶来。其中考中秀才的三位家长,贺仪都是十两。其余三两、五两、七两不等。王传经喜出望外,客套几句,收下红包。心中一高兴,赏了报喜人每人五两银子。报喜人磕头谢赏后匆匆离去。大户们说已派人请八音班备轿和置办宴席酒菜,要送举人王老爷回家设宴贺喜。王传经感动的泪眼滂沱。
七
走到半路,一伙人簇拥着一乘轿子迎面飞奔而来。送王传经的队伍去路被阻,只得停下。鼓着腮帮子劲吹“得胜鼓还朝”的八音梁柱,也从嘴里拔出了唢呐。一阵嚷吵传到了王传经耳中:
“快腾开!我们去接要人,耽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