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裸身的爱人(散文)
七
十年前的春天,整整两个月,我的胸部像要炸开一般,乳房胀痛,类似于第二次发育。农村长大的人是很难坦然地抚摸自己的身体的,因此我穿着胸罩的乳房一直是一块极难被我自己深入了解的地方。疼得特别厉害时,我感觉到整个腋下都一触即痛,连着我的全身都疼起来。于娟在《此生未完成》中,写她的乳腺癌晚期,被发现前,只是莫名地腰疼,做了所有的检查也未能查出病灶,直到最后,通过穿刺,在乳房中发现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病源母体。我这样的症状,不会也是吧?
人对自己的身体其实是一无所知的,我们更容易在恐惧的笼罩下走向极端,或者讳疾忌医,或者草木皆兵。我是前者,从那时候起,我每天都会捏自己的乳房和身体其他位置,既害怕又期待摸到什么硬块,好确定它注定会带来的绝望。然而我只是摸到紧实而富含弹性的肌肤,里面腺体的分叉,血管以及筋脉,无法摸到更多。
恐惧缠绕我,让我生不如死。最后,我还是扛不住决定去看医生。妇产科医生是一个看上去与我年龄相当的男人,穿着白大褂,面色冷峻,目光淡漠,令人有一种坠入冰底之感,他竟被冠之以“专家博士”之称,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拿着病历,迟疑不前。他猛地大声说,脱掉外衣,脱掉内衣,解下乳罩,面对我。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我被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裸着上身相对,这是即便在梦中也无法应对的事。由于羞耻,我缓缓地解扣子,医生又大声说,快点,我一天要看几十人,你完全没必要在意我的性别,对于我而言,你们只是一具具身体而已。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认为他说的这句话我会懂得,但在我候诊时,以及我被检查后休息的空当,他没有与任何人再解释这句话。
我只能把上身全部脱掉,正向面对他。他表情严肃,一手紧紧地握我胀痛得十分厉害的右乳,使劲(也许他并没有使劲)反复捏着,我疼得呲牙咧嘴,浑身冒汗,几乎要倒下。然后他一声不吭再捏左乳,同样脸色平静得如同一张纸,力度一点也没有减,我已经感觉到了头顶因疼痛而冒起的汗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捏了个遍之后,医生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完全没有问题,就是乳腺增生得有点厉害,我给你开点药,坚持吃一个月,就会好的。
啊,如此疼痛,就这么简单的问题?不要照个B超确认一下吗?于娟那花生米大小的病灶可是找了很久,辗转了很多医院才确定的啊。带着怀疑,我还是坚持又去照了B超。B超的溶剂光光滑滑,相对来说舒服多了,但结论惊人一致。这时我才知道医生对身体的把握,高明者竟可以达到这个层次。毕竟,医院是见证躯体的地方,是治病救人之所,但它同时也是将人打回原形的地方。躯体在医生面前无处可藏。
后来按他的方子,果然药到病除,很多年没有再那么疼过了。从那以后,我渐渐地接纳了自己的身体,接纳它全裸时的状态,接纳一切关于身体器官的名词,它们本身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坦然地审视与谈论它们,排除物化因素之后,我发现它们各安本分时的样子真好。我开始懂得在镜子中看我脸上的痘痘、斑点和毛孔,看我并不白皙但十分健康的手臂、腰和腿。我愿意与这样的自己对视,一天一天,当我接受了裸身的自己,我的整个性情都如我逐渐柔软的乳房:硬块消失了,如同一个斗士一般,与世界对抗的力量卸下了,温柔升起来。
恍然十年过去了。时光如同疾驰过水面的小飞虫,又恰似缓慢地飞旋而下的落叶,而人是那一汪被微微搅动的水吧?当时以为是滔天巨浪,回头看不过是静水微澜。在这个灯光掩映的夜晚,我裸身的爱人在似睡非睡时再次要求我与他裸身相对。当我的目光滑过他日渐失去水分与光泽的皮肤,滑过那些我们曾以最热烈的方式交融过,现在已经归于平静的血脉,滑过写过愤怒和悲伤的纹理,我为衰老沉默无声地来临而哀叹、沉思,像接纳自己的裸身一样,接纳了他的衰老。
我在他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与他并行的岁月里,在看不见的地方,我们同时进行着的事:心灵的旁逸斜出,肉体的片刻贪欢。看到即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水分与弹性流逝,皱纹与白发丛生。谁能躲得开这时光的利剑?在我裸身的爱人平静的鼾声里,生命的故事渐次推开,我借此获知了某些秘密和荣光,某些痛楚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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