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灵花变成林花后越来越不爱笑了，首先是她的小伙伴都背着书包进了学堂，没有谁跟她玩耍一起干活了，再就是村中的那些婆娘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时，刚好被她回头发现了。
　　 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但躲躲闪闪的眼神肯定跟自己有关。
　　 她慢慢发现自己的不同，自己的世界怎么就没有一丝声响？她明明看见别人张着嘴巴说话，张着嘴巴打呵欠，就连小娃娃哭也是嘴巴一张一闭，他们到底发出些什么声音？她试着用很大的力气去笑或者哭，为什么声音没有传来？就连趴着睡觉的狗都没有睁一下眼，这声音去了哪？她懊恼得抬起脚踢了狗一脚，它才瘸着腿张着嘴跑开了。
　　 慢慢地，村里人都知道了，林花是个聋子，林花还是个哑巴，甚至有小孩在称呼她时，都加上那个哑巴林花。
　　 慢慢地，村里人也发现，林花不怎么出现了，偶尔会在太阳即将滑下山的时候，去菜园里摘摘菜，即便跟父母出去干活，也是带着帽子，将帽檐压得低低的。
　　
　　 三
　　 吉美是水井村有名的热心肠，前排房子的常有就是她丈夫的哥哥，也就是伯伯。可能就是因为常有老觉得野花比家花香，又或是想为乱搞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倒打一耙获取同情的缘故，三天两头找媳妇的茬，嫌媳妇蒸的玉米饭哽脖子，嫌媳妇话多得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嫌媳妇是个笨手笨脚的男人不会做针线活，可媳妇是大队妇女主任，他不是不知道，除了家务她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一天都快忙到脚落地不沾灰了，哪来那么多时间伺候他。于是三天干一架，两天干一架。这种干架是要出人命的那种，常有拎着砍刀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常有媳妇像小鸡被老鹰捕捉一样的惊慌飞奔，东躲西藏，边跑边喊，这个砍脑壳的要杀人了。
　　 别人不敢拦，也护不住，只有吉美震得住大伯子，她会勇敢地护在妯娌的前面：“不准哪个在我家这里吵架，影响我的家运，不然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大伯子只好骂骂咧咧，悻悻而去。
　　 大伯子怕吉美，村里人知道，有人还会调侃，只有兄弟媳妇怕伯伯的，哪有伯伯怕兄弟媳妇的，但没有人知道，她手里握着大伯子的把柄，大伯子再怎么嚣张也得掂量掂量。
　　 几年前，她去后山抓松毛，只顾走路也不注意竖着耳朵听听，好巧不巧碰上大伯子跟邻村教书先生的媳妇精光咕溜地缠在一起，那个羞啊，只差个地缝钻了，倒像是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不是、闭眼也不是。她只认是眼瞎了，自认今年会倒血霉。因为老辈人说，看见蛇交不死也要蜕半层皮，何况是两个大活人？在愤怒之余，她“呸呸呸”连吐了三口，甩下一句话，买匹红挂在我家门上，便跑了。
　　 第二天，她家门上挂了一匹绸子红布，红得耀眼，红得招展。吉美男人奇怪地问她，谁来挂的红，挂了做什么。她支吾回答，隔壁村田家的老母猪发情钻进了家门。
　　 她给大伯子留了脸面，这种恶心的事，就不要再说出来让人恶心了，更何况恶心他亲弟弟。
　　 她家成了常有媳妇的庇护所，常有媳妇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大大咧咧的婆娘，挨妯娌诉完苦后，又有说有笑将话题转向了她的工作：长富家媳妇被男人打了，跑了，要组织人去找回来，党生家妈养了四大四个儿子，自己老了却无人赡养，要去做工作。
　　 吉美叹了声气，哎，家家锅底都沾灰啊，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凉了还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随后，吉美有一搭没一搭随口提了一句，灵花这娃可怜呐，话也不会说，将来咋整呐，虽说是她妈该操心的事，但毕竟也是我们望着长大的。
　　 常有媳妇说，各有各的命，将来等她长大了，要好好物色一门亲事才放心。
　　 其实，不止外人担心，林花妈更揪心。
　　 林花排行老三，有两个哥哥，在农村，有儿子的家庭是不会考虑将女儿留在家里招婿入赘的，除非儿子死了或残了。可如果女儿远嫁，嫁到好的夫婿是祖上积德，可要嫁到一个会赌的、会嫖的、会打人的该怎么办？她去找谁诉苦？
　　 林花妈时常会做相同的恶梦——女儿被追赶，披头散发的奔跑，张大嘴巴，却喊不出救命。她常常吓得半夜半夜醒来坐在床上睁眼等着天亮。
　　 憋得实在痛苦，终于有一天小心翼翼地试探丈夫，要不以后将林花招在家里？
　　 林花爹好像并不意外，手捻一撮烟丝搓揉成团后，放入烟盏，轻轻拿起火塘里一根燃烧的柴火点燃，吧嗒吧嗒猛吸一阵，呛得咳了好几声半截嗽才把痰吐出来，用脚搓了一下，缓缓道：
　　 “不招在家里又怎么会放心呢。”
　　 林花妈算是把提着的心稳稳放在肚里。
　　
　　 四
　　 家林，林花二叔，高小毕业后，去食品站当过磅员，几年后转正成了吃国家粮的干部。他结婚结得早，家林的二姑娘粉花与林花同岁，算是与林花最亲近的姐妹，也是最不嫌弃林花的人。家林出去工作后，便把一双儿女带去集镇读书，留媳妇一人守着家里的几亩田地，他隔三差五买些东西回家瞧瞧媳妇。
　　 这不，这天就买回来一个稀奇物件——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家林家有电视机，这可不得了，在这个没见过电视长啥样的小地方，这个消息是一颗小型鱼雷在水库爆炸，方圆几十里都听见了。人们都想看看这东西长什么样，听说稀奇得很，人可以在机器里演戏，里面听得到声音见得到人，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太阳还没有落山，村子里的小娃娃就一帮一伙地来门前蹲守着，看着家林去房顶转天线，又从梯子上爬上爬下，扭扭大的小的按钮，这个红底边框，有着四四方方屏幕的电视正闪着一屏又一屏的雪花点点，传出滋滋滋的声音。
　　 不对，方向没有转对，没有信号，在家林与林花爹摸索了近连个钟头后，屏幕上跳出了人影来，跟着砰砰砰的枪声响起来，再后来是“也有心上人，也有生死情”的歌声唱起来，原来是《乌龙山剿匪记》正在热播中。
　　 电视像磁石，把周围男女老少都吸引过来，他们紧张着别人的紧张，难过着别人的难过。这些庄稼人，只有在看电视时才会有片刻的轻松，片刻的错觉——觉得过上了别人生活。
　　 消息像波浪继续在传递，方圆几里的人一到晚上就聚拢来，挤到家林家里，四五十平方的房子容纳不了乌压压的人，索性把桌子抬到场院上。于是有人抱土基、抱石块、抱树桩当凳子，看到好笑的，完全不用顾忌，笑得哈哈哈，看到难过的，死人的，就有妇女在偷偷抹眼泪，大人小孩完全沉浸在剧情中，就是蚊子在腿杆上干了几口，恨意也没往常那么浓了，完全不当意的抹一下，瞧完两集正片才欲犹未尽的回家。
　　 林花是最忠实的观众，自从二叔家有了电视，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这是她生活里所没有的，吃完饭，她总是早早找一个最正的位置摆个凳子认着座。
　　 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为看电视，看完《乌龙山剿匪记》还有《新白娘子传奇》。对于庄稼人来说，没有谁压任务，反正，老长长的天，有力气时多干点活，要偷下懒也是可以的。这些人中还有些人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盯盯电视，又瞟瞟是否有让自己心动的姑娘。
　　 坐在场院上最后排的中云，从这些胖胖瘦瘦，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锁定了一个人。这个人总是坐得直直的、安安静静的，从不与人搭话，偶尔站起来出去，用皮筋扎成的两根辫子，一晃一晃的，要命的是，这双躲闪的眼睛就像是含着一汪水。他还特别观察过，这姑娘看到秀姑为了何山死去，一直用袖子揩眼泪。
　　 对，爱哭的姑娘心肠好。
　　 出门由路，实际上出门也由腿，腿对路有着本能的记忆，中云一晚不到这个地方看一晚电视，脚就痒痒，全身就燥热难耐。
　　 也难怪，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
　　 自从见过林花后，小伙子跑吉美姨妈家勤了，三天两头的来，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才跟姨妈说了实话，看上了这个姑娘。
　　 “她怎么就是个哑巴？”听到这句话时，中云的心像玻璃砸在石头上，发出脆响并碎裂得一块一块的。
　　 可这张脸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怎么抹也抹不去，睁开眼闭上眼都是晃动的身影和辫子。
　　 听姨妈说人灵得很，她什么都会，就是聋哑而已。他问了自己不下千遍万遍，是否有勇气跟一个哑巴过一生。当他觉得有勇气排除万难时，中云央求姨妈去问个话，去提个亲。姨妈说，你要想好噶，一个媳妇关系以后几代人呢，只要以后不要怪人。
　　 还没等吉美上门，林花家便接二连三出了大事，先是二哥不务正业与一帮人在外地偷牛时被抓，数罪并罚，获刑六年。大哥在用旋耕机耕地时操作不当，把自己卷进去截掉一只腿。
　　 吉美把上门提亲的事瞒下了，对侄儿连哄带骗，说活计太忙过几天就去，一拖就是大半年。侄儿催得急了，索性告诉他事情的起因经过，让他自己掂量。
　　 哪防中云吃了秤砣铁了心，听到林花家的状况，更想去看一看。
　　 “我跟你一起去。”
　　 林花对这个不速之客显然有些吃惊，这个人有点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在她掰着指头可以数清人的狭小圈子里，除了偶尔跟母亲上上街买东西露脸外，就没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一定是瞧电视时遇见过的人。
　　 从大家的口型上，林花猜不出是什么事，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与她同频共振喧闹与共。无聊时，她就喜欢杵着下巴发呆，但从母亲指指小伙又指指自己，并做了一个双手合起来歪着头靠在耳边的动作，林花明白母亲在说自己的婚事。
　　 这些年，她也算无师自通，摸索出一些手势与家人交流。
　　 十七八岁的姑娘，听不见声音，也没人教过她什么叫爱情。但爱情，是人的本能，藏都藏不住。这种感觉她在电视上见过，见过何山对田秀姑的好，好得让人眼红，好得让人想哭。她的脸倏地红到耳根子，连忙站起来，找出木盆拿起菜刀，从背篓里抱出一大抱猪草切起来。
　　 这是林花这一生，面对这个健全且俊朗的男人仅有的一次心跳。
　　 这次冒昧的提亲后，中云再没有上过门。
　　 林花不会知道，在她妈告诉中云要结亲就要上门入赘撑起这个家时，他蒙了，他怎么可能上门？他妈在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后，四十六岁才生下的他，就是为了养儿防老，林花聋哑尚且能接受，上门招亲，那就是突破底线，哪怕爱情再高过生命他也不会做这种荒唐的决定。
　　
　　 五
　　 当四十岁的富贵坐到林花家时，林花已经二十三岁了。尽管她模样依旧俊俏，但没有一丝半点的笑容挂在脸上，眼里藏着的不是一汪水，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愁。
　　 林花家这些年的门槛很少有人踏过，即便是来，不是脚残的就是手缺的，人家瞟瞟拄着拐杖的哥哥，叹着气走了。
　　 在一些婆娘的嘴中，错过了花一样的嫁人年龄，林花由一块新鲜白豆腐生生捂成了长毛的臭豆腐，身价下跌得不是一般。
　　 富贵是一个长相苍老的男人，一撮极不相称的八字胡像长在贫瘠的土地上，竟然有了花茬，一头烂蓬蓬的头发像个草凳倒扣在头上，不系扣子的衣服走路带风。邻家二公公常说，见不得一个人披胸裸怀的像个二流子，裤脚高一只低一只。这也难怪，他父母早亡，是哥哥一手抚养大的，已无力教他如何体面，更无力为他张罗老婆。
　　 富贵喜欢林花，这是他眼睛泄露的秘密，哪怕林花翻眼睛瞪着他似要瞪下一个坑，他的嘴角都带着笑意。
　　 林花不喜欢富贵，先是不喜欢这长相，不喜欢大她一大截的年龄，更不喜欢他住在她家里。在清洗富贵睡过的床单时，林花对她妈做了个恶心要吐的动作，并用脚使劲将床单搁在石头上踩。
　　 不知林花妈是怎么挨她交流知道的，林花妈在与邻居二奶奶闲聊时一脸担忧：
　　 “这个死娃娃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条件，家头什么条件，有人上门就不错了，哪还有得挑三拣四。”
　　 “这两天不吃不喝，愁死人了。”
　　 “养些娃娃干什么，操到死那天也操不完的心。”
　　 邻居二奶奶也不好说什么，家家都有本经，真是各有各的难念。
　　 林花抵死抵活不同意，让林花妈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富贵是常有媳妇的远房亲戚，妇女主任可怜这个侄儿，想让他在有生之年成个家，不要等终老时，连个披麻戴孝的都没有那才叫可怜呢，这才上心撮合了这门亲。
　　 没办法，先让他住段时间，观察观察，你家里也实在太缺劳力，相互帮衬下，给他个地方睡，给他口热饭吃，就可以了，成不成也看天意了。常有媳妇也不勉强，更像是请求。
　　 到底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富贵从住下来的那天起，就跟随林花爹犁田耙地，栽插收割。
　　 林花对富贵冷冷的，从不给一个好脸色，舀饭时，气鼓鼓的端一碗放到富贵面前，扭头就走，端上自己的饭碗，夹上菜，拎个板凳坐到门外去吃，边吃边丢些饭菜喂喂狗。富贵在桌子上吃了几顿饭，林花就在外面的板凳上吃了几顿饭。
　　 富贵不心急，也不生气，一个孤儿有个安身之所，有口饭吃就行了，何况林花爹妈待他也不错。
　　 至于林花，他相信，哪怕她是头倔强的驴，总有要驯服拉磨的时候，只要自己是真心对待这一家人，是块石头早晚也会捂热的。
　　 空闲时，富贵就会带上小砍刀去后山砍竹子，回来划成篾，编织背篓、提箩、筛子、簸箕等常用的家什，这是他哥教他的，听说是祖传的独门绝技，因为他们相信：不管什么灾荒年总饿不死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