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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凡】灵花(小说)
每逢街天,富贵就用扁担挑上自己这些实用的宝贝,占个不出钱的摊位摆开一片售卖。当这些玩意变成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面额不等的皱皱巴巴的钞票装进口袋时,钱给了他做男人的底气——咱也是可以养活一家人的人,他仿佛看见林花拨开乌云时带着阳光的脸。
这钱除了买点香油、麦面、茶之类的,最最重要的是买林花喜欢的。
可林花喜欢什么呢?
他把钱揣在内衣兜里,从街头逛到街尾,从街尾想到街头。
她既不擦脂抹粉,也不披红戴绿,什么发卡、耳环之类的她更不喜欢。
正在为买什么而烦恼时,几声咕嘟咕嘟的鸽子叫声吸引了他。好家伙,通身雪白,尖尖的的小嘴,机灵的眼睛,它们在笼子里警惕地走来走去。
就买鸽子,她若喜欢就能解解闷,不喜欢,把它剁成下酒菜也罢,谈妥了价钱,富贵向摊贩要了个纸箱,把两公两母四只鸽子带走。
“买这玩意干什么,难招呼。”林花妈有些责怪。
富贵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富贵又砍来竹子,拿个板凳坐在场院上,右腿垫上一块皮垫,左手持竹右手拿篾刀,只听哗啦啦的脆响,一根竹子被分成了小手指宽的多条篾片,再把其中的每一条,剖成篾黄和篾青。编织好的物件用篾青,篾黄只可以用来编晾晒东西的篾芭。他踩变形的拖鞋上,堆满了细绒绒的竹屑,篾青在他手里上下翻转,半天的工夫,就变成了鸽子的窝——一个漂亮的牢笼。
这些刚熟悉新环境不久的小家伙,试着蹬鼻子上脸,先是只落到屋檐上,再后来落到场院上,低头捡食或是昂首迈步,都咕嘟咕嘟欢快地叫着,像是与同伴有讲不完的话。林花把碗里的饭粒舀几勺抛洒出去,它们躲开后又转回来争抢个不停。
富贵发现,林花会对着鸽子笑。
富贵还发现,林花对他的脸色有些放晴。
在长达一年的倒插门考察之后,如富贵所料,林花这块石头也捂热了。第二年火把节这天,他们结婚了。
六
说是结婚,农村人是以办酒席为准的,为筹备婚事,林花妈早早就买来一对小黑猪养上。这种猪肉香,不用生猪草拌面喂食。她让林花爹在山墙下砌了一个专门的灶,放上一口三尺的大锅,每天用柴火煮猪食,把一对小猪催成膘肥肉厚的大猪。
这还不嫌够,办酒席的事可啰嗦着呢,要提前准备上。她又用自家的鸡蛋,自家的老母鸡孵了三窝小鸡,你要知道,请人吃酒,宰杀一帮小牲口是必不可少的,不是鸡就是鸭,场院上热闹起来,此起彼伏的老母鸡“咯咯咯”声和小鸡“叽叽叽”声。
日子请人瞧过,拿红纸封了十六块钱的礼,林花妈又给富贵和林花买了两身新衣,一套是去婚姻登记时穿,一套办酒席穿。
林花妈盘算着亲戚有多少家,要花多长时间才请得完。农村的事,千万不要破规矩,宁可漏一层,不可漏一人,不然人家要多心,以后亲戚间走动都是怪怪的。农村这酒席,你不去亲戚家里说一声,是很不礼貌的。等林花爹请完客,差不多前前后后用了一个月时间。
最伤脑筋的就是房子问题,两间大瓦房是预备着给两个儿子的,这下招了个女婿,等于多出个儿子来,等二儿子服刑回来,明摆着房子还差一间。
关键时刻,还是大儿子通情达理,说,自己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讨上媳妇,留给自己的那间就给妹妹做婚房。
事已至此,就像剥白萝卜,剥一截吃一截了,目前也考虑不了更多的事。
全村四五十户人家,家家都请了,话说,生不亲住也住亲了。
自家这个小场院也摆不下多少桌子,挪不开身,林花爹与村长商量了下,就在村上盖来开会的地方办。
结婚头天,场院上便响起了猪的嚎叫声,林花妈精心饲养的两头肥猪,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成了案板上的肉。十多个来帮忙的家门,忙着剁肉炸酥肉的,忙着砍排骨煮藕的,忙着煮肉蘸蜂蜜做黑皮子的,切葱姜蒜的,一片乒乒乓乓声。
灵花妈又封了个小礼请小昆婶来铺新床,说吉利话,找来两个堂孙压了床。
正席这天,林花和富贵早早穿上了新衣。前几天剃过头刮过胡子的富贵,穿着一套深蓝的咔叽西装,显得特别精神。林花穿着一套正红的套裙,高高盘起的发髻是小昆婶梳的,还特意插上了两朵红花。
“噼里啪啦”,炮竹声响起,喜宴开吃了,酒席必上的八大碗:墩子肉、炸花生、黑皮子、黄焖鸡、豆豉鱼、烤鸭、扣南瓜和煮白菜已摆上。另外还有排骨藕、煮酥肉、凉拌米线和番茄煮豆腐。喝酒的、喝饮料的,讲笑话的,拉家常的,见证了林花这对新人一生的高光时刻。
林花也接受了她的命运,哪怕一万个不情愿,但她只能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小妇人,寂寂无声的走完这一生。
岁月是把杀猪刀一点没错,在林花身上,尤为明显。她干农活的手越来越粗糙,属于少女泛着光的皮肤也被时间用砂纸秒擦过,透着从皮到肉的沧桑,苗条的身材也变了型,腰间像是充了气。
明眼的人都瞧出来了,她要做妈妈了,其实大家心里也有隐隐的担忧——该不会又生个哑巴吧?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担心,家人何尝不担心,这种感觉让她既惊慌又期待,要从自己身上掉下一块肉了,那是自己的心肝宝贝,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不要再走她的老路,吃她吃的苦,受她受的罪,这辈子做牛做马做哑巴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结婚一年后,林花产下一子财旺。
看着怀里的儿子,林花哭了,林花笑了。
七
一向头痛脑热只需吃几颗药就好的富贵,最近明显感觉脚酸手软,腰膝无力,脏区有刺疼。
哎,可能是老了,他安慰自己。怎么能不老呢?儿子财旺都已经十三岁了。
林花生财旺时,富贵的一颗心也是吊得紧紧的,因为聋哑大概率也会遗传,可他又能做什么呢?能阻止什么呢?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了。
还好,天可怜见,儿子两岁半就能边淌着口水边爸爸妈妈的叫得欢。这在富贵的心里是苦树开了花,这不正是老人们常说的,种庄稼,不图上一茬,也图了下一茬。
与儿子共度的时间,是快乐的,可以说说话,即便是骂骂他,这也是一个正常的家庭,林花不知他们在说哪样时,就笑眯眯地看着。
林花很多时候发脾气,抹眼泪,或是赌气不吃饭,他也只能推断出个一二三,这种一个说不了,一个听不懂的苦楚,只有他富贵知道。他有时候甚至幻想奇迹发生,把林花逼急了可能一不小心就逼出一肚子的话来,若是这样,天天挨他干一架也满心欢喜。
林花哥哥因为残疾,无法到田间地头做活,也无法娶上个老婆,但这个大舅子也是个要强的人,不想一辈子让别人养活,何况养他的重任会落在这个又哑又聋的妹妹身上,这是他不忍看到的。
他让富贵去村里收集人家丢弃的破烂电器,拿回家里自己摆弄,把零件、电线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到后来,村里人把转不动的切菜机、煮不了饭的电饭煲、瞧不了的电视机统统送给林花哥去修理。
你给是没钱?我拿点给你去医院瞧瞧去,林花哥对富贵说。
这久太忙了,等收完这一茬庄稼我再去瞧。
这一拖就是半年。
你怎么现在才来检查,医生拿着片子对富贵说话,他的心咯噔一下,感觉情况怕是有些不妙。
医生,这到底是什么病?富贵忍不住问。
你有家属陪着来吗?我跟家属说。
医生,你就跟我说,我家属来了也不起作用,听不见也说不了,富贵说了实话。
“哎!”医生又重重叹息了一声。
“已经错过治疗的最佳时间,肝癌晚期。”
富贵记不清自己如何走出医院,要去向哪里,又可以跟谁诉说一下心里的不甘,整个人头重脚轻,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奔到广场的座椅上,看看没人才哭出声来。
“苍天待我富贵不公,净让绳子往细处断呐!”
富贵疼得越来越厉害,先是肝部,后来说不清地方,反正五脏六腑都扯着疼,疼得下不了地,肚子肿胀得像吹爆的气球。
林花爹用林花哥修电器积攒的钱为他买来止痛药,能缓解一小会儿又失去了药效。他疼得咬被子,疼得头撞墙,再到后来连撞墙的力气也没有了。林花寸步不离地守完富贵三个月后,富贵走了。
富贵走得不心甘,富贵走得有牵挂。富贵咽气时,用冰凉的手把林花递到儿子手里攥紧。
林花的难过像冲过坝沿的洪水,汹涌而下,她哭得死去活来,但依然发不出声响。
林花妈无法接受女儿这多舛的命运,在嚎啕了几大场后,像是发疯了一样要林花爹把祖坟挪个地方。
她大喊大叫:“祖宗从来就没有保佑过啊。”
半年后,林花哥去派出所消富贵的户时,林花妈交代,连着给林花改个名字,这个名字不吉利。
户口簿上,清晰的几个宋体字:户主,陈水仙,曾用名:陈灵花,陈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