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是血统论甚嚣尘上的时候,杨旭自然也就因为母亲的这一极不光彩的一面,被开除出了学院的造反团,剥夺了她参加运动的权利。
伤心欲绝的会面,稍解了相互牵挂那一刻的激动过后,母女俩平静下来。
“妈,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那个霹雳支队的队长说,我是那个伪警察署长的女儿,也是真的吗?”杨旭简直堕入了五里雾中,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
岳月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奇怪,她已经想好了,此时此地,绝不能坦陈心语,无论多么大的压力,就是泰山压顶也必须挺着。那一天,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坦述衷肠,或许一定会有,但绝不是眼前的现在!如果那一天迟迟不来,自己宁可把它咬碎嚼烂,咽进肚里,带到另一个世界,也不能影响杨旭这个宝贝女儿,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她目若秋水般的沉静,与女儿对视着,平静地一如往常。
“旭儿,你和你弟弟都只有一个父亲,就是革命烈士杨树!他们连这一点都要否定,你想还有什么样的谎言不能编造出来。
“这场运动到底会走到哪一步,妈妈只是一个站讲台桌的老师,说不准。可有一点我们必须坚信,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太阳,谎言总有不攻自破的一天。妈就是难过,他们无耻之尤,怎么敢向你爸爸,这个为祖国解放牺牲的烈士身上甩污点,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在你们身上下狠手啊!”
杨旭打小就开朗活泼,很像一个假小子。呵,初到蓉城,那天刚下课,张小乙叔叔派车接她去了成都的家里,婶婶为她做了一桌子拿手的川菜,她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像大山一样的长辈所给予她的父爱。尤其是当小乙叔叔讲了他和爸爸是怎么相识,爸爸又是如何引领他走上了革命道路的时候,小乙叔叔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杨旭,当年鬼子投降了,国民党反动派却还想一家独大,挑起了内战,要不是组织考虑充分发挥你爸爸是一张行走着的活地图的优势,让他留下来参加剿匪,我说啥也不能和他分开呀!哪想到啊,那一次的分别,竟然是永别呀……”那一刻,杨旭扑到了小乙叔叔怀里,小乙还是没有忍住徘徊在眼眶里的热泪……
爸爸那么优秀,妈妈对爸爸忠贞不渝,几个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迫害妈妈的跳梁小丑说的话,她怎么会轻易相信呢!她虽然学的是外科学专业,但文笔却非常出色,高中时她曾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入了川大,又成了校报编辑。小乙叔叔说着爸爸妈妈故事的时候,她边听边在脑子里构思了,这肯定是一段可歌可泣,充满着革命乐浪漫主义色彩的伟大爱情。
“妈,你说得对!狗嘴里能吐出象牙,那苍蝇也能钻花芯儿采蜜啦!妈,你现在需要有人照顾,姥爷更是天天念叨着你,身边都离不开人了。我这次回来也是歪打正着,困难的时候,亲人能在一块儿抱团儿取暖,共度难关,这也是难得的一个幸福美好的机会呀!”
“旭儿,你真的懂事儿了,你爸爸没白疼你一场,他听到你这些话,应该瞑目了。”
四十
杨旭两手捧着岳月的脸颊,深情脉脉地看着妈妈鬓边已经星星点点的白头发,还有额头眼角初显的的皱纹,漂亮的大眼睛若春泉汩汩,流下了晶莹澄澈的泪水。
“闺女,闺女,你得走了!那帮霹雳鬼一会儿就来了,指不定给我扣上阶级立场不坚定的大帽子!”
“走吧,旭儿,别连累了你纪爷爷,他们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杨旭不情愿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说:“妈,你千万要保重啊!”万般不舍地离开了牛棚。
杨旭终于赶在邮局下班前,最后一次开启信筒收信的时间之前,给小乙叔叔投出了这封关乎着妈妈命运的航空挂号信。
收到杨旭的来信,张小乙心急如焚,义愤填膺。为了今天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和幸福,多少先烈献出了生命,含笑九泉!可这帮混蛋却沉渣泛起,亵渎毁损烈士,对其遗属行斗争批判之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连夜写了回信,并在同一个信封里,装进了转交霹雳支队的证明信。证明了杨树同志与岳月的婚姻关系,和一双儿女均为其夫妻所生的事实。
在给岳月的信里,他还提供了当年那两位好战友的下落。金星,也就是王新同志,他们之间曾有过联系。1948年在天津解放的战斗中负伤,留在了地方,目前是天津市一个区的区长。金星告诉他,那位被杨树挡子弹救下的女卫生队长,解放四平的战役中,在战壕里包扎伤员时,被纷飞的弹片击中,壮烈牺牲了。他曾经与金星相约,找个不太忙的机会,一定要再回牡丹江看望岳月母女。
杨旭的头脑十分聪明,她安顿好姥爷,就南下去了天津。想见见这位当年引领爸爸正式参加革命的前辈。但同样令人遗憾和愤慨的是,老前辈也在文革中罹难,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正在南郊的杨柳青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杨旭想方设法,找她天津老家的同学帮忙,也未能见上一面。
虽然只有一个张小乙提供的孤证,X安区革命委员会研究,鉴于现役军人的身份,且为军内领导干部,而那个时候无论是造反派,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派,对解放军都是神一般的尊崇。最终还是采信了他这份极具权威性的证明。岳月在被关押了半年之后,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牡丹江开了又封,滔滔碧水日夜奔流。张广才岭绿了又黄,岁岁新装五彩斑斓,镜泊湖吊水楼瀑布瘦了又丰,年年歌唱轰鸣。日子的列车就这样把人送到了老年的车站,一晃又几十年过去了。
1995年初夏的一天,已经逾古稀之年的岳月,郑重其事地通知两个孩子,不,应该是两个老医生,把自己的另一半和下一代,都召集来,她要有重要事情公布。
为了这一天,岳月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寝不能寐,多少个白天食不得安。能够坦陈心语的那一天已经来了,是时候告诉他们,他们的妈妈与大杨树之间的那一段凄美而又幸福,短暂而又漫长,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故事了。
锦官城,是成都的一个比较高档的饭店。大门贴墙,装饰着很有巴蜀特色的斗拱飞檐和黛色鱼鳞瓦片。门廊彩绘的檐下,挂着四个大红宫灯,大堂里迎面悬挂着巨幅“峨眉揽胜”的水墨风景画。给人一种古香古色,雍容华贵的大雅之风。
谁都没有想到,也都没有得到事先告知,岳月自己就电话预定了楼上最好的“岷山雪”包房。这和她几十年一直巡蹈的大方而不奢靡,精雅又不铺张的处事风格,完全大相径庭,出人意外。
四十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岳月叫杨升把她随身带来的那个油漆已经斑驳不堪,看上去像是上一世纪老古董的小箱子拿到了桌上。
到底是人老姜辣,得感谢岳老先生,想到了那个第二个人都踅摸不着的地方。赶在造反派抄家之前,把它砌在了火炕末稍,烟道旁边的死角旮旯,那个烟火已经鞭长莫及的地方,上面又重新铺上了炕面砖,任何人都看不出有一点点异常。不然的话,那帮能挖地三尺的家伙早就得手了,箱子怕是早就毁在他们手里了。
随着缓缓地述说,岳月终于在女儿和儿子,两家四辈人面前,打开了那一段尘封久远的记忆。
“古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已经到了孔夫子七十三岁的大限了。”她的目光转向了女儿和儿子,
“杨旭和杨升,你们姐弟,一个是四五年的头,一个是四五年的尾,来到这个世界的,到今天,也整整五十岁了,都到了‘知天命之年’了。你们只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一个革命烈士,但他的故事,特别是他和我的故事,你们却知道得太少,甚至完全不知道。今天我就把当年发生在咱老家东北小城牡丹江的那一切,都告诉你们。”
尽管为了今天这一刻,岳月不知打过多少次腹稿,但声音还是有那么一点儿颤抖。
“之所以选在了今天,是因为这是五十一年前,我和你们的父亲杨树相识相知的日子。之所以选在了这个地方,是因为你们的父亲杨树,一定会在天上看着我们,见证着这个庄重的时刻……”多少年都没有提起过杨树的名字了,她的眼眸又充满了泪水。
岳月起身打开了面前的小箱子,一件一件地数起了家珍。
一件浸染着暗红色血迹的夹袄、左胸口有一个被子弹穿透的洞;
一方也是浸渍了血迹的手绢儿,上面还能清楚地看出那绣着犹显生机的白杨枝叶,和月牙彩云,还有那首小诗;
一页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泛黄了的白纸,上面是一个心形伴月牙的纹身图稿;
一个双面黄鼓皮,一圈儿红鼓墙,缀着两个小鼓锤儿的拨浪鼓;
最后的一件,岳月两手贴胸抱着,啊,是一幅用黑色相框装帧的人物素描肖像。
包房里的气氛愈发凝重了,甚至连掉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所有人都深深感动了。只有杨升的那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孙子,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跑到岳月身边,童声嗲气地问着,太奶奶,那个画里的人是谁呀?
“别淘气,小星星,好好听太奶奶讲过去的故事!”杨升的儿媳妇赶紧把他抱到了腿上。
岳月拿起了那幅肖像,“这就是我当年为你们的爸爸、爷爷大杨树画的一幅素描肖像。我为啥给他添了这个大字,是因为他生就了一副高大魁梧的好身板儿,就像是一棵根深干粗,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不是有句成语叫玉树临风吗?我给改俩字,就是大杨临风,所有认识他的人,也都叫他大老杨……”
岳月深情款款地又讲述了小手绢儿、小拨浪鼓,和那幅纹身图的来历。杨旭、杨升,还有杨旭的女婿都泪光洇洇,儿媳妇和孙媳妇都哭出了声儿。
“我的孩子们,你们知道妈妈的生日,每年也都给妈张罗着过生日,可是你们并不知道,就是在这一天,日本鬼子和汉奸警察抓走了我的第一任丈夫,从此魂断鸡西,梦断煤井。生性懦弱,饱受摧残的妈妈,两次都要告别那个吃人世道的时候,遇到了你们引以为自豪的亲人,大杨树,就是你们后来的大杨爸。
“是他的胸怀,他的担当,和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遇到并引领他投身的共产党,才使妈妈这一弯小月牙,看到了曙光,才有了人生的希望,才迎来了秋月圆圆,才看到了满目阳光的今天……”
与姐姐不同,杨升的基因里随了妈妈的遗传,心思细腻。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招呼着儿子和杨旭的女儿,把包房正中,靠墙摆放艺术陶瓷的长条几案,拾掇得干干净净,双手捧抱着那幅爸爸的肖像,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条几中央,杨旭和几个女眷,又将重新张罗选点的几样精致菜肴,摆在肖像面前。杨升真是神手,出包房不多一会儿,就不知从哪又淘腾来了香炉,摆在了最前面。
四十二
岳月接过杨升点燃奉上的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入香炉。杨旭杨升领着各自家人跪了一地。
站在条几案前的岳月有些哽咽了,她双手合十躬身拜祭着。
“杨树,我的大杨树,今晚是咱俩相识的那一夜,是你的小月牙生日的那一晚。你不是盼着我能给你生个儿子吗?你看哪,你不仅有了儿子,还有了孙子、外孙女,还有了第四代的小重孙子,你都当了太爷爷了!月亮真的圆了,咱们的家也圆了,就缺你一个啦!你听到了、看到了吗?我们都想你呀……
岳月老泪纵横,给她的大杨树深深鞠了一个躬,满堂儿孙都敬意满满,行了跪拜叩头的大礼……
那一年,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因成绩优异,再加上有他们的小乙叔叔斡旋,工作都安排在了大西南,巧的是姐弟俩都干了同行。如今,杨旭成了昆明市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副主任,杨升也已经是成都军区某部医院的一个团职级别的外科主任了,都成了院里的业务大拿。比起东北,不像那么死冷寒天的宁古塔,灵山秀水的天府之国,更适合老人安居养老,延年益寿。姐弟俩就都想让母亲能迁居西南,与他们共同生活。即便不同顶一个屋檐,但晨昏呵护,一碗汤的距离,也不至于遇到危难措手不及。可母亲却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就是觉得故土难离,舍不得那块生她养育了她的黑土地。其实,她还有一句潜台词,就是更割舍不下她的大杨树,不想一走了之,叫他自己孤零零躺在那个冰凉清冷的地方。到末了,还是小乙的规劝奏了效,岳老先生去了,把你一个人撂在东北,孩子们不放心哪!你这不是叫他们为难吗!再说啦,师傅生前说,他这辈子就想做你的保护神,他若天上地下,看着你自己这么孑然一身,独守在东北的宁古塔,还能放得下心吗?
这最后的一句话,显然触碰了她的心结,她可不能再叫她的大杨树为她操心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南下的火车。人是来了,可也给自己定了一个准则,能独立自理一天,就一定要一个人独撑门户,跟儿女有一点距离地过下去。
要强也更睿智的岳月,并不欣赏那种传统的,同顶屋檐,儿孙绕膝,几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格局,她还是觉得距离产生美,不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少了锅碗瓢盆乱磕哒,自己和晚辈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小空间,相互尊重,彼此都舒服,关系更好处,也会更和睦。真的就这么心态怡然地度过了如梭般的时光。
可是这一晚,沉静了几十年的心池,又陡起波澜,那种对杨树的思念重又勾起来了,那当年的一幕一幕又在脑子里涌动不止,再也平静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