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这真的是自己吗?自己真的有这么受看吗?就是那短短的几秒,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娘的神情,你个傻大黑粗的死大个子,还一脸的连毛胡子,哪家的闺女能相中你啊,愁死娘啦……
“怎么,感觉不像?”
“啊,不,不是。是,是俺,是……是俺觉得你把俺画得太好看了。”可算说完了这句话,他把头扭到一旁,炽热的眼神儿有点儿害羞地躲闪着女人,喃喃地道着谢,“谢谢吴太太了!”
岳月突然竖起食指,直接贴上了男人的方唇阔口,似有点儿命令的口吻:“再不许叫吴太太,叫我月月!”
“那,那你也不准再叫我杨师傅!”他接得挺溜。
“不称你杨师傅,叫你大老杨?多拗口啊,不好听!”
“俺有大号,俺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杨树,一到夏天那阴凉老大了,能遮住半个院子。俺爹就给俺起了个名儿,叫杨树,说男人就应该像大树一样叶茂根深,能给老婆孩子遮风挡雨。”大老杨直到这会儿,才算是把话说顺溜了。
“好听,杨树,多好的名儿啊,我喜欢!那我以后就叫你树哥?啊,不好,那么多品种的树,不熟悉的,肯定不知道你是哪一种,还是叫你杨哥好,一听就知道你是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叫起来既顺口,还亲切。”
大老杨嘿嘿地傻笑着,心里头已经完全沉浸在甜丝丝的温暖当中。可不大一会儿他又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绷住了脸,神情也变得凝重了。
“吴太……哦不,岳月,有件事憋在心里好几天了,觉得还是得告诉你,不过,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岳月的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这颗已经饱受摧残的心,可能又要承受什么了。但她却还是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哥,你说吧,我没事儿。”
大老杨缓慢低沉地讲述了三天前那个晚上的情景。
累了一天刚上炕躺下,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他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问了一声,“谁!”门外传进来一个很弱的声音,“请问,吴玉珪家是在这院儿住吧?
“你是……”
“能进屋说吗?”来人嗓音嘶哑,好像还有点儿紧张。
门开了,一个瘦骨嶙峋,脸色黑青黑青,瘦得像根竹竿子一样的男人进了屋。他打量了一下大老杨,紧张的神情有些松弛下来:“我是和吴先生那晚一起被抓了劳工的,我叫李健。是他告诉我,他家在这儿住,哦,家里还有他刚结婚的老婆。”
见大老杨点点头,男人好像卸下扛了几里地的包袱一样,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交谈中,大老杨得知了吴玉珪那晚被抓捕后的遭遇。
下了煤窑的劳工,成了任人奴役的煤黑子,小鬼子牵着大狼狗,汉奸把头提着镐把子监督着,稍觉不顺眼,上来就是几下子。吃的是生了芽子,又干又瘪的陈年土豆,和黑黢黢的橡子面儿窝头儿。不几天吴玉珪和他都挺不住了,整天咳嗽地直不起腰,后来就咳了血。再后来就被丢进了万人坑……
“那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宿啊,得亏它把我浇醒了,我推了推旁边的吴先生,他已经硬了。我一拖一蹭地爬出了那个全是死人的大坑,爬上了大道,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车老板子才把我救了……”
二十二
还没等大老杨说完,岳月的脸上已经泪奔了,她再也忍不住了,丈夫的噩耗成了心目中压垮她最后的一根稻草,湮灭了她最后的那一丝丝希望。她耸动着肩膀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着自己的前胸:“玉珪呀,是我这个败家娘们儿害了你呀!我有罪呀!你等等我,我这就去了……”
她猛然一头撞向了门框,大老杨眼快手急,扑过去一把拉住了岳月,紧紧抱住了她……
“月月,闺女,你可不能再干傻事儿啦!你走了,爸和你妈咋活呀!”东屋的岳老先生听到了动静,大呼着推开了门,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大老杨抬起右手,朝老人摆摆手,做了一个要他放心的示意表情。老先生突然两手一合作起揖来,老泪纵横地喊着,杨师傅,你好好劝劝我这个傻闺女吧,老朽谢谢你啦!无奈地退了回去。
扑在大老杨怀里的岳月,在这个男人的拍抚中,抽泣着慢慢抬起头,她看着这个坚强的汉子,也已经是满眼泪光了。眼泪流出了他的眼眶,流到了腮边,流到了他那硬扎扎的胡须上,又滴落到自己脸上,更润入了自己心里。她就像刚刚逃脱险境,可怜楚楚的小鹿,见到了母亲,比刚才更猛烈地拱进了男人的怀里。此时,她那颗在这个风诡云谲,处处凶险的世界中,总觉得是那样无助、那般孤苦的心,就像是溺水中的人,拼命抓到了身边虽被洪涛淹浸,却仍然挺立着的大树,那强劲的枝干一样,就是觉得只有大老杨这有力的臂弯儿里,才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港湾,只有大老杨这炽热的怀抱中,才是能给她安全感,使她能够感受到温暖和慰藉的地方。
她听见了男人那强健有力的心跳,体悟到了大老杨那粗犷却不乏柔情的抚慰。哀痛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大老杨笨拙地为她捋了捋弄乱了的头发说:“我得回去了岳月,小乙还等我教他那套没练好的拳法呢!”岳月无声地抽泣着,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看着大老杨消失在院门口,她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个颇有儒雅气质的吴玉珪。一日夫妻白日恩,百日夫妻一辈子亲。可就要跨过这百日夫妻的门槛儿,她和吴玉珪这对儿苦命鸳鸯,就遇上了这样的灾祸,劳燕分飞,天人永隔了。那郎卿妹我,琴瑟和鸣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看着墙上那幅丈夫用赵孟頫的行楷体书写的李商隐的诗,眼前又浮现出自己倾情研磨,丈夫秉笔挥毫,温情脉脉的情景。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潇洒飘逸的墨迹,诗意缱绻的情境,让岳月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她又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展开桌上的信笺,抽出笔筒里她最喜欢的那支狼毫笔,一首七言绝句亦刚亦柔地从笔尖款款而落——
“魂惊梦断巴山雨,难剪西窗泣泪烛。
徒羡鹊桥联袂喜,妾哀郎忿再无途。”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凄楚,涌上心头,眼泪又滴洒诗笺。
大老杨有半个月没来了,不是他心里不惦记着岳月,而是他又跑了一趟宁安,去完成了一个金星布置的任务。一回来,他就马不停蹄直奔了八杂市儿,买了一车已经锯成一段一段的圆木烧柴。
二十三
这是一个眼睛里有活儿的男人。他上次临走的时候,就看到了岳月家的柴禾垛已经剩不多,快要见底了,就想着送过来也顺便看看她。
岳月已经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一看大老杨顶着大热的日头,光着膀子还大汗直淌。卸下木头,连气都没喘匀,就抡起墙角的大斧头,把圆木段立在地上,铿铿地劈起了柴禾。她紧忙从屋里端出一杯凉茶,大老杨接过来一饮而尽,抬眼一笑,露出了一口齐整好看的牙齿,问着岳月:“还有吗?”
“有,管够!”
“那就给俺换大碗!”又是咕咚咕咚地好一顿造。
这真的是一个像一座大山的男人!岳月看着他粗壮孔武的臂膀,流淌着汗水紧绷绷的胸脯,结实得无一块赘肉。就是那块被烙的疮疤长出来的新皮肤,与周围不一样的肤色格外显眼。这都是为了我呀!老爸说,这样的男人,他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见到这么一个,或许文化水儿少了点儿,可他那股子实诚仗义的男爷们儿劲儿,怕是打灯笼也不好找,就是凤毛麟角,值得托付终身啊!此时,岳月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他抡起来,又落下去的斧头,一起一伏地咚咚地跳起来……
大老杨被岳老先生强留下来吃了晌午饭,大手端着岳月家的小碗儿,有点儿拘谨,哪像他用的那个大海碗实惠呀!岳月看出了他的心思,一下子就给他盛了三碗高粱米饭,放在他面前。
“放开饭量,敞开吃,我特意多下的米!”大老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大口扒着饭,岳月则不时地往他的碗里夹着菜。跟他干活儿的那副虎势劲儿一样,风卷残云似的,三碗饭转眼就下了肚,吃得满头大汗。
岳月拾掇好了碗筷儿,岳老先生就回了屋。见大老杨红着脸,挺着腰板儿,拘谨地在那儿正襟危坐,还有两鬓那有日子没有修理,狂长成绺的连鬓胡子,扑哧一乐:“杨哥,我怎么瞧着你像秉烛夜读的关帝爷?就缺青龙偃月刀啦!”说着就拿着一条洗的干干净净的白手巾,给大老杨擦着额头和脸颊上的汗,“快把你那条都发了黄的扔了吧!喏,把这条拿着,这是条新的!”擦完就塞给了他。
大老杨从小就是一个三国迷,爹还在的时候,他经常跑到泊头街上的说书馆儿蹭书听。他想说关公身边,还有靠他保驾护航的甘糜二位夫人呢!可要那么说,岳月会不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摸着自己的大光头,又在恨自己,咋就那么笨哪!
站在比她整整高了一头的大老杨面前,岳月一个一个地解开他褂子上的盘扣,细细地看着那块烙疤,轻轻地在上面抚摸着,就像是怕把他弄疼了似的。忽然又若有所思地把握着他坚实的臂膀,用有点儿奇怪的眼神儿看着他说:“杨哥,我要是也给你上一个刑,你怕不怕疼?”
大老杨稍有一点狐疑,可立马就爽朗地呵呵一笑:“俺不怕,别说你了,那帮警察狗下手那么狠,俺不也没吭一声嘛!”
“那好,你等着!”
她拿起铅笔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说着,我想把你这块疤改造一下,让它成为一件艺术品,接着就扳过他的头莺声燕语着。大老杨一看纸上的图案,大手就挠上了脑袋,咧着嘴乐了。
“岳月,你咋这么聪明啊!”他一脸地羡慕和羞赧,傻笑着。
二十四
大老杨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老老实实挺着胸脯,又似一座没有感觉的雕像,若无其事地看着岳月的芊芊玉手,捏着细细的绣花针,在自己发达的胸肌上游走着,刺绘着……
有艺术细胞的人,总会突发奇想,或许这就是一种神来之思的灵感和创意吧。此时的岳月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这一幅,怕是绝无仅有的人体皮肤画作的创作之中。
“好啦!”岳月拿过桌上的梳妆镜端给大老杨。这一照,让大老杨简直忘了东屋还有两位老人,他情不自禁了,兴奋得差不多是喊着叫了一声“太好啦,俺稀罕!”
镜子里,他那块被黄鼠狼烙的三角形疮面,让岳月在两边一扩,给纹成了一个“心”的形状,稍觉有一点儿美中不足,就是心尖儿朝着上面。不过他自己知道,黄鼠狼就是这么给他烙上去的。
岳月真是能看到这个男人的心里了。
“是不是觉着这颗心怎么心尖儿朝上啦?有点儿不那么受看是吧?其实我倒觉得比那些朝下的更好。
“这心尖尖冲下,我,我怕你扎痛我,朝了上边,你就能圆圆乎乎,踏踏实实坐…坐我心上了……”
她突然用手捂住了双颊。夕阳下,那有红似白的椭圆形鹅蛋脸,愈发显得红润光泽,富有质感,就像涂上油彩的红石榴一般。
大老杨掰下她捂着脸的手,先是用他粗壮的手指,又笨拙地理了理岳月额头上的刘海儿,接着就抑制不住地把女人拥进了怀里,像在吞咽着刚刚含过蜜糖的唾液,喉结一动一动地说:“岳月,你乐意把俺装进你的心里,这是俺大杨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俺做梦也不敢想啊。俺会用这一生一世一辈子,稳稳地托着你,叫你舒舒服服地坐进俺的心里,可不敢有半点儿闪失。”
岳月娇羞发嗲地推了他一把,可心里却像三九天烤着火盆暖遍了全身。
“岳月,你再帮俺一个忙呗!”大老杨拿起桌上的铅笔,端详着岳月画的图案,又在心形的正中,补画上了一个两头儿尖尖上翘着的小月牙。
他充满崇敬地看着岳月说:“月牙大哥是引领俺走上新路的高人,你这个月牙妹子,又是俺最稀罕的女人,你们都是俺大杨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俺不能离开你们。纹在胸正中,装在心里边,你们就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俺了!”
大老杨的声音有些颤抖,岳月又拿起绣花针,轻轻地纹起来……
仰脸迎和着男人怂动着的喉结,全然不顾他颌下那些扎人的髭须,岳月勇敢地贴了上去。而这个男人也终于爆发出了那压抑太久的,近乎于原始,带着野性的冲动,一手托着女人的头,一手搂着女人的腰,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张广才岭的秋天又来了,层林尽染的五花山,美得像张大千那徐徐展开的横轴一样。虽然是秋景,但萧瑟却并未透出衰败,那一片火红的枫林,更使人们感觉到了振奋,带来了愈来愈多的希望。
铁蹄下呻吟了十几年的人们,已经看出了日本鬼子和汉奸走狗,正像秋后的蚂蚱,蹦着一个作死的节奏。隐隐地预感到,他们的大满洲帝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就快要寿终正寝了。
大老杨已经成为地下联络站一名出色的联络员了,金星也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忠诚勇敢的战友了。
那是一个快到满月的夜晚,金星与大老杨共剪西窗烛,合睡一铺炕,夜谈到黎明。
金星告诉他,小鬼子已经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他们在太平洋战场已经全线崩溃,北边的苏联红军即将出兵反攻东北啦!大老杨兴奋极了,“可算盼到了天快要亮的那一天了!”
“你知道吗?杨树,咱抗联的领导,周保中、李兆麟和冯仲云在苏联正运筹帷幄作着部署呢!咱东北抗日联军组成的先遣队,也都在秣马厉兵,准备配合苏军出兵中国东北。未来的这段日子,会有更多的抗联战士携带电台返回来,执行预定的特别任务,咱们的工作会越来越艰巨了。你不是总想要组织给你压更重的担子吗,这回可就要看看你的肩膀能不能担得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