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手中的香烟越燃越短，就像是行将坠落的残阳，就像是渐趋终点的生命，带给人片刻释放的同时，也带给人隐隐的绝望、淡淡的哀伤，这是以前过年酒后借着醉意抽烟时所不曾有过的感受。我开始真正的抽烟是在滞留东非的那段日子里，抽的是穷山恶水、愁思恨缕的苦闷无奈，抽的家国万里、思归不能的悲凉。那正是厌倦当下、渴望逃离的时节，却又偏逢疫情肆虐，一票难求。我本不是十分念家的人，思国归家不是目的，日久生厌、远遁它方、另谋栖宿才是终极的诉求。烟海微茫，山岳险阻，终究不能如愿，不得不面天天对那枯燥乏味的道路施工，在烈日与尘土中碌碌奔忙。于是抽烟像喝酒一样成了一种自我的麻痹、暂时的解脱。晚上下班回去了就在饭桌上与同是沦落的热血汉子们推杯换盏，在短暂宁静的夜里醉生梦死。白天到了施工现场，就那么一支一支地点燃着香烟，在吞云吐雾中忘我地踱着步子，沿路向前一块一块地踏着路缘石，一段一段地数着里程碑，一天一天地过着日子。芭蕉果熟了便摘，摘了又熟；凤凰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种事与愿违、无法排遣的苦闷不是吟诗作赋所能抒发的，也不是喝酒抽烟所能消解得了的。都只是自我麻痹的安慰。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一些场景和情绪：
　　 正是除夕前夕，我站在公路的起点，望着那一马平川。机械的轰鸣渐已隐隐远去，劳作的人们正自缓缓归来。一条笔直宽坦的大道从远近萧索的野岭荒村中探头出来，穿过稀疏的丛林、跨过浅浅的沟谷，又向纵横错杂的土墙木屋间延伸而去，接连到暮色低垂的天边，消失在视野的尽处。在这片炽热大地上，太阳早已收敛了那烈火灼心般的骄焰，不知何时已趁人不备偷偷溜到西边，低低地挂在山头，将尽未尽、欲去还留。极目所望，平芜尽处依然是荒茫无尽的原野，在冷冷的残阳下更显得斑驳苍凉。三五个往来的市井闲人，不紧不慢地踱步在这荒郊，斜斜地影子给落日的余晖拉得清颀悠长，最后也终于渐行渐远，遁迹在远山如黛的剪影里。群山莽莽，剩有残霞如血。
　　 总在盼望，总在失望。日子过得还不都一样，俗的无味，雅的轻狂。汲汲碌碌，纷纷扰扰，一如既往地重复循环，没有发端，也没有终极。除夕的清晨，又在红日初升的时分，整顿装束，开始出发，一队人匆匆促促前往小镇上去。一天的生活便又在崭新阳光的沐浴中，跟随着皮卡马达的呜呜作响与油车自卸的轰隆长鸣，不厌其烦地重新拉开了序幕，开始又一段或悲或喜、磕磕绊绊的历程。车缓缓驶出营地，转过便道，人随着车的颠沛流离走在高低起落的路上，晃晃摇摇、跌跌撞撞。过数百米外，便已走上铺筑平顺的沥混新路。车随峰回路转，行云流水般地向前行进。车轮嗖嗖地转动，温和舒缓的音调里似在诉说着一路的轻快欢畅，像阳光的妩媚、像微风的柔腻。紧握着扶手，身子斜靠着座椅，后颈轻倚着头枕，摇开车窗，微闭双目，呼吸着晨露的清新，聆听着山风的嘶啸。什么都可以不用看，什么都可以不用想，方觉得是个自由人。山花烂漫绽放幽香，电话静音万物沉寂。大概也只有在此时，才是白昼里最幸福却又短暂的一刻罢。
　　 蓦地一缕亮光将人从世外徜徉的沉溺中惊醒。原是朝阳将灿烂的晨光斜斜密密地投射下来，透过车窗，照耀在人脸上，分外惹眼，也能教人分明感受到赤道上那渐趋灼热的滚烫刺痛在不复稚嫩的鬓角眉梢间潜滋暗长。绕过土场，转过教堂，路已到尽头，小镇便在眼前，世界也就在眼前。煮咖啡的烟火气息在房檐下漫溢，渡鸦的身影在空中静默地盘旋，电线杆上东正教徒们悬挂的节日彩幡已被摘尽不复飘荡。远处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山峦的影子，像极了北方隆冬之际阴云笼罩的冷空。墙边一棵树开满细细碎碎的白花，好似寒雪初霁时的冬青披着一层薄霜。世界从静谧中苏醒，开始又一度的升温、焦灼、繁忙、顿碌。路上依旧尘土飞扬、黄沙漫漫，像烟水迷离的雨天，像云雾缭绕的山峦。早已预热加油的机械正自开足马力地运转，千回百转。呜呜咽咽的轰响将一切湮没、遗忘，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离合悲欢。主道上，巷子里，人来人往，街市如旧。
　　 时隔许久，再读这些个当年的文字，彼时心境可见一斑。那时也不懂烟，就拿着公司发的几千块当地币在附近的村镇上买当地产的细支香烟，学着老师傅们的样子抽起来。那便算是人生中初次抽烟的阶段了。当地的烟，又是细支，并不觉得有什么十分强劲的味道。我就抽着烟，吐着雾，在备受煎熬的异域里消磨着无有穷期的日子，在烈日灼心的现场麻木着块垒难消的自我。
　　
　　 六
　　 在压抑苦闷中煎熬了一年半的时间，后来终于如愿回归。既已脱离苦海，当然也就不需要再依赖烟来逃避现实。从海外项目回来后就到了江城，脱离了技术岗，在公司机关搞党务宣传工作。远离了施工，似乎烟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断掉了。从没有成瘾，也就谈不上戒除。我以为自己将从此跳出土木的圈子，找到新的归处。当真正接触到宣传科的那一套工作体系后，我才知所做的事并不似想象中的那样令人精神振奋。终日对着电脑敲着文字，守着亮到深夜的办公室，讲着千篇一律的空话套话，从乏善可陈的琐碎小事里提炼新意，写着歌功颂德的消息报道，笔墨游戏间却是和抒情寄怀的自由写作迥然相异。作为一个以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为校训的理工科毕业生，相较于面对着那些虚无缥缈、抽象空洞的理论说辞，我更偏向于在施工中从事管技术、搞测量这种立竿见影、脚踏实地的东西。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才能带给人以心安理得的成就感。
　　 于是几个月后我便茫然无措了。我时时独自登上天台，守着夕阳从高楼大厦的背后缓缓坠落，只留下红霞满天的温柔。或是吹着三更时分的飒飒秋风，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在那云封雾锁、尘霾弥漫的寒夜里，远山与月光都看不真切，就像是当年在东非的雨季下班归来时，眼见着雾气袭来、天色黯淡，淅淅沥沥的冷雨中车被阻拦在关卡外，雨刮器来回扫动着窗前的雨水，怎么也抹不尽、擦不干，视野一片模糊茫然。那是一种前路无光的惨淡，一种不知所往的彷徨。我独自湮没在武汉的车水马龙中，只觉得城市越繁华，人就越孤独。生活的自由，事业的兴趣，爱情的浪漫，于我而言，一无所有。心中已没有了坚定的信念来支撑着我在这大都市中混迹下去，于是我又想到了逃离。辞职之后，赋闲在家，我又抽起了烟。即便是十块一包，也已渐渐有了苦涩的滋味。那便算是第二个抽烟的阶段了。
　　 我往往是吃过了晚饭，夜幕降临之后，就撇开了父母，一个人下了楼沿着马路边，听着音乐，向远离村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走去。从车来人往的街边到人迹寥寥的村头，从百花齐芳的春天到蛙鸣阵阵的夏日，我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抽完了一支烟，就又点燃一支。昏暗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投在柏油路面上，我越走越远，影子就被拉得越来越长，乃至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黑暗中只有香烟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冷峻又孤独。
　　
　　 七
　　 走在无人的乡间道路上，我抽着烟，踱着步，有时什么都不想，有时又思绪万千。回顾起来，想当初尚在学校之时我便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来从事施工这一行业，于是毕了业便义无反顾地去到了东非的公路项目上。大概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是想象中那样的理想如愿。日久方知深浅，错付便会生厌，从当初的踌躇满志到最后的心灰意懒，一切都过渡得那般顺其自然。那种无论如何也要远遁他方的念想，决绝得如同当初义无反顾要来客居它乡的信念一样坚定。原来那些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信念可以一往无前、坚如磐石，同样，打破信念、摒弃初心的念头也可以势如堤溃、难以遏制。说到底那些能轻易抛弃的理想都不是真正的信念。都说牢记使命、不忘初心，我竟不知自己的初心在哪里。回顾过去，似乎从小到大都只知死读书、读死书，却并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规划过未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以后要做什么。没有明确的理想，也没有坚定的志向，只是稀里糊涂、随波逐流地恍惚度日。我还清楚地记得都到了高考填志愿的前一天，我还在人云亦云、盲人瞎马般地修改志愿，修改第一志愿的学校以及所选的六个主修专业。抉择大事，竟如儿戏。或许不是态度的轻率，而是囿于狭隘的格局、短浅的眼界、拙劣的见识，源于原本的平庸吧。大概这便算是落魄至今的一切缘起吧。
　　 高傲地辞去了旧职，原以为志在天下、何愁不起，回到家之后却发现终究是低估了岁月、高估了自我。不论是重操旧业还是考公上岸，都处处受限、时时碰壁，委曲求全，终不能尽如人意。在这个要求经验、专业对口的劳动市场，在这个尽是风起云涌、虎斗龙争的激流时代，倘没有充分的准备、十足的把握，仅凭这一点低矮的学历、卑微的本领，要尝试跳出当下、另辟蹊径，实则是逆水行舟、回头无岸。我不是玉韫珠藏的踔绝之士，却偏偏不信人言、自行其是，走了一条孤注一掷的道路，终将自己置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恍惚间我便成了那诗句里的沉舟病树。自嘲也好，悔恨也罢，终究是到了这般落拓潦倒、无可挽回的境遇，自怨自艾固然无用，吸烟消愁也是无益。
　　 当被现实击垮、被负累压弯后，什么硬气傲慢都消散如烟。诗意和远方的浪漫，自由同束缚的抗争，个性与独立的追求，一切都在冰冷沉重的现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黯然失色，就像是我走回楼下独倚桥边时丢下的烟头，掷地的那一瞬火星四溅，迸发出惹眼的亮光，在暗夜里一时风光无限，旋即又归于幻灭，败尽繁华。
　　
　　 八
　　 不知不觉已然走上了古城西门的城楼上，手中的烟也快燃到了尽头。我尚沉溺在对抽烟、对过往的种种回忆中，追念着老宅里的温情岁月，缅怀着已逝去的青春年华，慨叹着那些放逐异域的煎熬日子，也惋惜着当前郁郁不足的狼狈人生。感喟良久，不能释怀。我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位朋友说过的话：可能只有当下过得不好的人才更容易去缅怀过往吧。大概似我这般此时徘徊逗留在离家上班的途中，手中抽着烟、心中念着旧的人，不论是难舍故土亲友、贪恋那未喝完的拜年酒，是消解无聊、排遣寂寞，还是因来日的工作而抗拒、为短暂的自由而挣扎，究其源头来都该归结于当下的失意落魄吧。可是路在脚下，也在前方，总是频频念旧、步步回头的话，不进则退，又如何能抵达得了彼岸。
　　 我记得去年离家上班的那天，我也是在这上津古镇停留了好一阵，其时所处所思竟与今日是何其的相似。那天离家的早上看到自家楼下停了一辆贴着“318此生必驾”LOGO的车子，也就勾起了当时对318的点滴记忆。离职回家后的那个新年，也正是自己决意西去、心如火炽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川藏公路，口口声声的诗和远方，无日不在牵动遒躁的心。蓝天，草地，牛群，雪山，河谷，佛寺，经幡，骑行客，朝圣者，无不教人心驰神往，满脑子都是一人一车、放逐它方的念头，什么成家立业的论调、仕途经济的说辞悉数抛诸身后、浑然不顾，任性得完全、放浪得彻底，纵然是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也在所不惜，颇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与豪情。此生必驾318，回头想来，连自己都被当时那种向死而生的魄力而感动。那种一人一骑、仗剑独闯般的日子，自由到极致，也实在是孤独到极致。浪迹江湖一圈之后，似乎也并没有获得心灵的治愈，也并没有实现自我的救赎。从诗和远方的短暂追逐中挣脱出来，直面生存的法则，依旧懵懂无知、茫然无措，便如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亡命天涯的囚徒般随意找了份事做，聊为糊口之计。当时只是安慰自己，权且栖身再作计较。却不知“权且”二字竟是说得如此轻易，也过得如此迅捷，数月的光景便一晃而逝，依然是那个首鼠两端、踯躅不前的人。坐立难安，会穿行在车来车往的繁华街市，也会独步在人迹寥落的堤边岸头。诸务无心，任知交冷落，只困守愁城。原来一直都是漂浮的状态，心不静、身不定，宛似一叶扁舟，系缆无岸。说到底，一切问题穷原竟委起来，终究是读书太少、想法太多。当时我便在古镇西侧金钱河畔那一方满是枯荷的池塘边默默彳亍着，想到这些，思绪纷乱，甚为懊恼。
　　 然流光迫促，容不得细想，觥筹交错、醉生梦死的年节便也到了尽头。回头看看，虽再无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情境心绪，此起彼伏的鞭炮、烟花声到底还是给萧索荒芜的山村里平添过一丝辞旧迎新的浓厚氛围。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的熟悉的烟火味道，关帝庙前聚集的焚香列拜的虔诚信徒，夜空中冉冉升起的一颗颗像星点般的孔明灯，一切营造起来的热烈气氛，都像是直接霄汉又归于寂灭的爆竹火花。烟花易冷，新的一春便也在渐燃渐黯的烛火影里与渐行渐远的乡土气中姗姗而至。那天恰是阳光明媚的晴日，我终于还是在离去的最后一天里晒到了那几日中最和煦的阳光，也看到了仙河湾当年第一朵盛放的梅花。我便自我安慰道，前尘漫漫、归路遥遥，就且停止那毫无意义的思索与语无伦次的笔墨，记住眼下这暖日融融的万里晴空和这暗香盈盈的一枝寒梅吧。在古镇温柔的东风里，我对着灿烂的阳光微微一笑，上了车，绝尘而去。
　　 去年离家时尚能收敛起那些个多愁善感的情绪，以阳光的姿态直面前路，今年又如何能落后于去年的光景呢？我暗自反问道。新年新气象，当以全新的面貌拥抱全新的生命，过往的种种不快还需放下，又焉能耿耿于怀、惴惴不安呢？刘禹锡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那是种奋勇抗争的不屈精神，是种不惧磨难、一往无前的豁达与豪情，永远焕发着生命的活力。即便生如蝼蚁，也当有鸿鹄之志，似千帆竞发、万木争春，时时自我警醒，不断自我激励，又岂能像“沉船”“病树”一样永远地死去？
　　 一边思索一边漫步，转过墙头，不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对着一只点燃的孔明灯许愿。火光摇曳，照着她那澄澈稚嫩的面颊，只见她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心中暗祷，口中默念，殊为虔诚。心愿许毕，她从同伴手中缓缓接过孔明灯，将其亲手放飞。在几人的欢呼声中，那灯在风中摇晃着缓缓上升，掠过柳梢，飞过屋顶，渐渐与山同高，渐渐变小，像烟花的余焰，像星辰的微光，终于带着无限的美好与祝福没入茫茫夜空中。
　　 是的呵，新年新愿景，正该是辞旧迎新、春风得意的时节。我掐灭了手中尚在燃烧的烟，下了城楼，离了古镇，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去。
　　
　　 202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