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烤烟往事(散文)
一
2022年暑假,我们去云南旅游。在路上,看到了一片又一片栽种在田野间的烤烟。粗壮的烤烟树,绿中带黄的叶子,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是啊,云南作为卷烟厂大省,必然有许多土地种植烤烟,必然少不了众多经营烤烟的从业者。看着那整整齐齐的烤烟树,我的思绪回到了家乡,回想起曾经经历过的烤烟往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也是我上高中和大一大二的时候,县政府提倡人们种植烤烟,并且宣传说,烤烟是经济作物,种植烤烟能增加家庭的经济收入。我们村地土宽裕一些,分田到户后,收获的粮食还有节余,人们只是缺钱花。于是许多家庭积极响应,多多少少种一些烤烟。
我们家种植了大约一亩多。烟苗已经培育好了,可以分给想种植的人家。平整土地、施肥、栽种烟苗、除草等,这些活计都是在学期内,父母做好了,不用我们做。等到放暑假时,烟苗刚好长大,烤烟正式开始了。
由于每家种植的烤烟不是很多,所以几家商量,大家共同修建一个烤烟炉。为了方便,烤烟炉建在麦场旁边。一间简单的烤烟炉,土坯墙、几根椽子、一些砖瓦,大家共同出钱出力,很快就建成了。
烤烟炉,和普通的房子不同,距离地面一米多的墙壁上,直到屋顶,两边有等距离的台阶,上面搭着几根木椽,是为了稳稳地搭放竹竿。烤烟炉门口处旁边的墙壁上,开了一个特别小的窗户,装着玻璃,里面放着温度计和湿度计,人在烤烟炉外,就可以看清楚炉内的温度和湿度。烤烟炉的门,也非常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不仅狭窄,门上还挂着一个厚厚的草帘子,这些都是为了保温。装烤烟或者烤烟出炉的时候,草帘子可以卷起来。烤烟炉的另外一面墙正中,有一条狭窄的、通往地下的阶梯通道,通向烤烟炉的底下,修建了一个可以在烤烟炉底下烧火的炉子。
二
烤烟树长得比较高,有一米多,能到成年人的腰部甚至肩膀处。已经长大的烤烟树,样子非常漂亮。当它还是烟苗时,绿油油的;当烤烟树长大,可以烤的时候,烟叶就变成黄绿色。烟杆粗壮,烟叶又宽又长。父母为了保证烤烟生长的高大,让烟叶变的厚实,时常去除草、松土。
放了暑假,烤烟就开始了,简直是无缝对接。首先要采摘烟叶。采摘烟叶,最好是中午。太阳光线强,有利于烤烟树摘掉叶子的疤痕处快点愈合,也有利于其它烟叶的生长。暑假期间,也是一年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我的家乡是北方干燥地区,中午太阳直射,炙烤着大地,生长着烤烟树的田间,密不透风,温度大概在35度以上。
采摘烟叶也是有顺序的,每一棵烤烟树,第一次只能摘最下面的两片叶子。提前在地上铺一个布包袱,小心翼翼将烟叶摘下来,整齐地堆放在布包袱上。等到采摘结束,用布包袱将烟叶包好,运回家。
回到家后,立即将烟叶在竹竿上串起来。竹竿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不到两米长,粗细均匀。串烟叶是讲究方法的,要经过学习。既要用细绳子把烟叶固定在竹竿上,又不能打死结。等到烟叶在烤烟炉里烤好以后,提起一个线头,烟叶就得自动脱落。这样的方法,大概有点像织毛衣时,在竹签子上缠绕毛线一般。将一段长绳子分成两段,一段系在竹竿的一头固定,留出另外一段绳子,可以用手抓的。绳子抓在手上,另外一只手抓住烟叶的根部,一次只能拿两片,将绳子在烟叶上绕一下固定好,放在竹竿的左边;然后再拿两片烟叶,继续缠绕,固定,串好的烟叶放在竹竿的右边……
无论是摘烟叶,还是串烟叶,烟叶都不能折叠,更不能揉搓,这样烤出的烟叶颜色才会好看,烟叶的质量才能有保证。
熟练以后,串一竿烟叶,大概就十来分钟。一亩地的烟叶,一次大概能串十来根竹竿。串好以后,得用架子车在同一时间运送到烤烟炉处,接着大家一起商量,怎样在烤烟炉里摆放。这时,就会有人出面总体负责,谁家的先装,谁家的后装,装进去如何摆放,竹竿与竹竿之间的空隙留多大,都要严格控制。装炉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忙,有人从架子车上搬竹竿,拿到烤烟炉里;有人在烤烟炉里,负责摆放、装炉。一炉烤烟,大概能装五六十竿。
有人可能奇怪,烤烟炉里边,位置不同,烤出的烟肯定有区别,谁家的先装,谁家的后装,大家不会闹矛盾吗?这个不用担心,负责的人早就考虑到了,基本上采取轮换的方式,比如这一次你家的先装,他家的后装,下一次就轮换,保证大家机会均等,这样安排,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公平公正,基本上能遵守约定。
烤烟装炉之后,就有人专门负责烧烤了。烧烤的过程,既是技术活,也是辛苦的事情。烧烤的人一边烧,一边看着炉内的温度和湿度。等到温度湿度都合适了,就改成小火烧烤。一炉烤烟,从装进烤烟炉,直到烤好出炉,大概得四五天时间。
三
烤烟最要紧的环节,就是中间保持恒温的时候,烧烤烟庐的人,得熬通宵,时时得盯着炉内温度湿度的高低,不断调节炉火的大小。如果温度过低,烟叶颜色没有变黄,烟叶的质量等级就受到很大影响。如果温度过高,不用说,那就烤糊了。烟叶一旦烤焦,基本上就不值钱了。当时烤烟是分等级收购的,最好的烟叶,两块多一斤,最差的烟叶,一毛钱也没有人收购。
我的先生家里那时也种烤烟。每年暑假,烧烤烟炉的活多数是他在做,由于经常熬夜,疲惫不堪,人也憔悴了不少。由于上火,两眼通红,好像得了红眼病。可是,烟还得照样烤,烤烟卖的钱,是要用来交学费的。
那时,我们村里有一个非常活跃的小伙子,高大帅气,人缘也特别好。他每天晚上都喜欢和伙伴们到处走走,找人聊天。也许,那一阵子他也在烧烤烟炉。谁知,有一天早晨,他的妻儿到处找他,就是不见人。大约中午时分,有人发现他竟然漂浮在涝池水面上,几个人下去将他捞起来,脸色青紫,嘴角有血流出来,原来他早被淹死了。
于是村里人猜想,也许昨天晚上,他嫌天气太热,独自一人到涝池里洗一下,或者游一下泳,结果不小心呛水了,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多么可惜的小伙子啊!一位好丈夫,一位慈爱的好父亲,一下子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村里人叹息着,悲伤着……
此后几天,整个村子都是人心惶惶,胆子小的人,晚上不敢出去到院子里。特别是那些晚上负责守着烤烟炉的人,不敢一个人熬夜了。有个烤烟的小伙子说:“一个人,三更半夜守着烤烟炉,总是感觉背后有人,总觉得那位被淹死的伙伴来叫我,感觉那位小伙子向我走过来……”还有一位负责烤烟、人称“张大胆”的小伙子说,有一天晚上,一个人正在看着烟炉,回头一看,突然发现那位同伴在身后看着自己,吓得他扔掉煤铲,撒腿就跑,逃回房间,躲在炕上,用衣服把自己的头蒙上……总之,那一阵子,村里接二连三地烧坏了不少烤烟。
烧烤烟炉的人当然特别辛苦,自不待言。其实摘烟叶、串烟叶、拣烟叶的人也照样辛苦。只是两种辛苦各不相同。
烤烟从烟炉里出来,首先得熄灭炉火,等上半天,让烟炉里的温度降一些,然后要选择时间。傍晚时分,烤烟出炉最合适。因为刚刚出炉的烟叶,太干太脆,不能随便动。得先找一块平坦的地方,将竹竿和烟叶轻轻地平铺在地上,等着晚上的潮气将烟叶湿润一会儿。如果湿气不够,那就放久一点,甚至到第二天早上。等到吸入足够的湿气,可以随意翻动的时候,将竹竿上的烤烟慢慢解下来,叠放整齐,用布包好,再放置一两天,让烟叶充分返潮。
从烤烟炉里拿出烤烟,也是非常热的,估计烟炉里面的温度还有五六十度,出一炉烤烟,相当于呆在桑拿房里出一通大汗。进去的时候,热气扑面而来,裹挟着身体,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当拿着竹竿,跨出烤烟炉门的那一刻,则是凉风拂面,瞬间感到无比的舒爽、清凉。那位在烤烟炉里,帮大家从架子上一一拿下竹竿的人,则要在烟炉里忍受长达半个多小时的烘烤。
刘震云出名之后,有人问他,哪个地方最凉快呢?刘震云回答:“在农村,两个地方最凉快,一个是厨房门口,因为那个时候就是做饭的话,就是烧柴火啊,所以你呢,就是做饭的话,如果坐上大半个小时,身上全是汗,你一出厨房门口啊,特别的凉,反差大了,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庄稼地头的树下啊,因为你割麦子,是一直到地头,突然的话,一阵凉风吹来,你在树下,他就是最凉快的。”
对于这样的说法,大概只有那个年代夏天炎热之时,在厨房里做过饭、坐在灶火前烧过火的人,还有在太阳下挥汗如雨、割过麦子的人,才能深有体会,深以为然。我想说,刘震云应该没有去过烤烟炉,更没有在出烤烟的时候体验过烟炉里那种燥热,否则他会说农村有三个地方最凉快呢!
四
之后,将烤好的烟叶拿出来分拣。这时的烟叶,变的柔韧了,可以随意翻卷。分拣环节也非常重要,按照烟叶的成色,将烤烟分成几个不同的类别:整个烟叶金黄无瑕的,当然是最高等级;有点瑕疵的,或者黄中稍微带点轻微绿色的,次一等级;半黄半褐半绿的,就再次一等,剩下的褐色多、黄绿色少的烟叶,大概只能卖到最低一个等级。更差一点的,大概只能丢弃当柴禾烧。分拣好的烤烟,扎成一把一把的,用烟叶扎,不能用绳子。
一炉烟烤好了,分拣好了,堆放在房间里,接着烤下一炉。
在田间摘烟叶,前两三次还好一点,只是双手会变黑。烟叶上有一层油腻的东西,应该是烟油,肉眼看不见,却特别喜欢粘到手上、衣服上。摘过几次后,剩下的烟叶上面,那种油腻的东西越来越厚,越来越多。所以,后面几次摘烟叶、串烟叶时,双手、衣服上都被粘上了黑黑的、厚厚的一层胶状的、油腻的东西。记忆中,我双手和衣服最脏的时候,就是摘烟叶串烟叶之时。每次摘烟叶、串好烤烟后,最急切的就是洗手、洗衣服。那种烟垢,如果不小心擦汗水,会流到嘴里,或者渗透到眼睛里,又苦又涩,洗的时候也很难洗掉,得使劲揉搓半天。烟垢虽然脏,虽然难洗掉,好在倒不怎么损伤皮肤,洗掉就行了。洗掉之后,会发现手和衣服会变换特别干净,不知道是烟油粘性太强、将平时难以洗掉的污垢也带走了,还是烟油本身具有强大的除污垢功能呢?
也许有人说,干吗不戴手套呢?那个年代,去田间干农活,从来都没有人戴手套的。即使夏天中午太阳暴晒,多数人都不会戴帽子下地干活。我们只知道,国家给工人发手套。而农民,没有人舍得花钱买手套,更没有人花钱买手套戴上去干农活,因为大家都缺钱。
等到烟叶摘掉一半时,烤烟树上就开始胡乱长烟芽子:原先摘过烟叶的地方、还未摘掉的叶子根部,这些芽子长的太多太乱,得把它一一掐掉,否则会影响烤烟树上剩下烟叶的质量。这也是个辛苦活。掐芽子和摘烟叶一样,最好在中午太阳正红的时候。每棵烤烟树上的芽子多,一亩地,掐一遍芽子,大概得两三天。等到这一轮芽子掐完了,一场雨过后,新的芽子又长出来了……
一个暑假,当我看到烤烟树上只剩下两三个叶子的时候,感觉可以松一口气了,心里欢呼着:今年的烤烟终于快要结束了!
等到卖烤烟的日子,人们将各自的烤烟用布包好,装到架子车上,来到同家庄乡烤烟收购点。验收烤烟的工作人员,在卖烤烟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上帝一般。烤烟的等级不同,价钱差别相当大。而烤烟的等级,就掌握在验收烤烟人的手中。如果验收的人能公正验收,那人们也不枉辛苦一场。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这笔钱呢:孩子上学,盖房子娶媳妇,养老看病,逢年过节、行门户、请客送礼等各种人情往来……
种烤烟的那几年,家里的经济状况确实好转了一些。母亲总是高兴地说:“种烤烟挺好的,最忙的时候是在暑假,孩子都在家,一起忙活,等到暑假结束,烤烟就能卖掉,正好给孩子交学费。”所以,种植烤烟,即使手有多脏,衣服有多难洗,拣烟的过程有多么繁琐,掐芽子、出烤烟时有多么炎热,我们依然愿意做,因为这是我们的学费,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不能马虎,不能偷懒的。
再说,忙活烤烟,就不用纺线了,也不用拣煤渣了。从前的暑假,从早到晚都得纺线,累的腰酸背疼,即使两三天,也纺不出一斤棉线,低效又不值钱;拣煤渣呢,照样搞的双手脏兮兮的,甚至手指被磨掉了一层皮,忙活半天,也拣不到多少。最关键的是,收假之时,还是没有钱交学费呢!过年的时候,还是没有钱买肉呢!
直到现在,我们都说,那几年上学,多亏了那些烤烟,虽然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工夫,让我们这些出生在农村的孩子,勉强能凑到学费,能够顺利毕业,参加工作。
二〇二四年三月一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