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个历史老师
　　 尔东化面对的儿时偶像，用手正指着自己，一时激动地将智商拉低到了“0”。顿时，满脑勾起了每个冬晨的马路上、野塘里，总会出现这个体格壮硕的身影，心底升起无所畏惧的英雄向往。
　　 他笑吟吟的刚想迎上去叫声“校长”，谁料对方抢先一声极具穿透力的断喝：“那个人，赶快让开。你挡着路了！”回头一看，选手们正在他身后整齐的原地踏步，口里喊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响亮口号。
　　 尔东化匆忙让开一条路，被维持秩序者将人群退了又退。他这才看清楚，还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挤着一大堆设备器械对准了主席台。
　　 竞赛活动正式开始了。当主办方有关领导致辞一结束，主持人就开始宣读规则，来自全市各子弟学校的选手则正式开始了比赛。
　　 第一环节的必答题，基本每个人都轻松过关，只有个别选手因为紧张回答超时或跑题。
　　 第二环节的抢答题，八位选手各显其能，一场混战下来，差距明显拉开。其中南门小学的老师遥遥领先。
　　 最后环节的讨论题，主持人不紧不慢地说出一个题目来：“为什么汉朝分为西汉和东汉，分别有多少个皇帝？蜀汉应不应该属于汉朝？”
　　 选手们思索了一阵，南门学校的老师首先应题答道：“汉分为东西两汉，主要原因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同。西汉定都长安，处于后来定都洛阳东汉的西面，所以有东西汉之分。汉朝共有二十七位皇帝。蜀汉不应该属于汉朝，公元220年，曹丕称帝，标志着三国时代开启，刘备于公元221年称帝，汉朝的历史已经结束，所以蜀汉不能视为是汉朝的延续。回答完毕！”
　　 主持人点头示意，程序化地问了一句：“其他选手有没有不同意见？”大家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表示赞同。
　　 主持人正要报出下一题，突然观众群里有人高喊：“这个回答有错误，我有不同意见。”话音刚落，一阵骚动。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尔东化不屑地举着手。
　　 主持人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说：“这位同志，请不要捣乱。这里是正式比赛现场，你这样会影响选手们的情绪，是不道德的。”
　　 尔东化不慌不忙，笑道：“我认为学校在大庭广众之下，传递片面的历史知识，才是不道德的。”
　　 主持人生气地吼道：“你这个同志是那个单位的？怎么可以在这里误导舆论？保卫科的同志呢？把这个人赶出活动现场。”说着，指挥着几个经警向着尔东化汹汹而来。
　　 尔东化与他们一边拉扯，一边回头冲着南门老师喊道：“你是老师，为人师表。总会赞同学术之间是可以探讨的吧！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南门老师虽然反感，但自恃品学兼优、阅历通达，所以喊了一声：“等等。”然后，不屑地对主持人说：“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高论？这个环节是探讨题，与观众互动，反而可以增加趣味性。”
　　 主持人坚持不同意，两人竟也几乎起了争执。这时，王校长跟几个领导一商量，走过来宣布：“评委席一致同意该环节可以临时增加互动环节。”主持人无奈，只得重新召回尔东化。与此同时，电视台的机器“刷的”都对向了尔东化。
　　 尔东化走到竞赛场地中央，拿着话筒慢条斯理地说：“这个题目设置的就有问题。西汉、东汉是历史称谓，由于定都地理的不同作为区别……”
　　 南门老师呵呵冷笑，打断说道：“我以为有什么高见？东西两汉是历史称谓，还用你说？”
　　 尔东化走到跟前，笑道：“请让我说完。两汉不仅以东西区分，而且还被称为前汉和后汉。根据所谓的东汉历史学家班固总撰的《汉书》来说，从不提西汉或者前汉之说；这是一个争议点。而到了南北朝的南宋学者范晔总撰的才称之为《后汉书》，所以可以判断古代历史学家，认为刘邦建立的汉朝是一个朝代，刘秀建立的后汉是另一个朝代，这是两个历史时期。所以，您回答以两朝定都地理位置的不同而区分东西汉，虽然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必须将以上两个不同历史时期加以说明……”
　　 南门老师不等他说完，拿起话筒反驳道：“题目问的是汉朝为什么称为西汉和东汉，我当然要以地理因素针对说明。你在这里强词夺理，是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呢？”
　　 说完，主席上的人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更有嘲笑的。尔东化不急不躁，仍旧笑着说：“既然是讨论题就有讨论的必要，您怎么能凭空指责别人呢？我再继续说。请大家注意，题目问的是‘为什么汉朝分为西汉和东汉’，问题就在于出题者主观认定西汉、东汉是同一个朝代，这已经失去讨论的意义。再者，后面居然又问出了‘蜀汉归属’问题，更是强化了出题者的主观意识。就这一点，您作为资深历史教师，难道不应该借此机会矫正错误吗？”
　　 尔东化故意停顿了一会，看看在座的人都鸦雀无声，唯有王校长很是欣赏的看着自己。
　　 突然，人群里有人喊道：“说得好！再接着说。”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尔东化笑了笑，继续说：“还有，西汉准确的来说只有十一皇帝，所以加上东汉的十四位皇帝，总共就二十五位皇帝，哪里来的二十七位皇帝？”
　　 南门老师仿佛又找到突破口，站起来质问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西汉有个时期，称之为吕后专政时期。期间，她先后立了两个少帝，虽然不长，但毕竟也是正名即位的皇帝。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汉书》，难道里面没有记载吗？”
　　 尔东化就等着她这一问，笑道：“根据《汉书》高后本纪记载，前一个少帝四年傀儡，幽之永巷，死于非命。又据周勃传记载，后一个少帝‘及三王皆非惠帝子，吕太后以计诈名它人子……’当夜‘有司分部诛济川、淮阳、常山王及少帝于邸’。两个少帝从没履行过皇帝职权，而且生世可疑，史书又未立传，寥寥数语一带而过，最后都是被杀。这样的两个皇帝，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历史上怎么能够承认呢？”
　　 话音刚落，大家听他引经据典，摘章择句，说服力极强，都不由自主鼓掌叫好起来。南门老师听完，顿时泄了气，强撑着尴尬局面，一言不发。
　　 尔东化乘胜追击，补充说道：“所以，蜀汉属不属于汉朝就是个伪命题，不回应才是正确答案。”这时，评委席也站立起来为他鼓掌。王校长更是乐呵呵地走到跟前，握着他的手问：“是我们厂职工吧？在那个车间单位？叫什么名字？”
　　 尔东化笑了笑，说：“是我们厂里的人，但现在还没参加工作。”
　　 王校长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只要是我们厂里的人就行，今天下午到学校里来找我。”
　　 活动按计划结束了！但哪个学校是冠军已经不再重要，街头巷尾议论更多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电视台也将竞赛互动环节，报道成——携手群众与历史对话！
　　 尔东化中午依旧饿了一顿，好容易盼到下午，又被学校门卫拦住。正巧，被班主任刘老师看见，帮着说了一句“校长约他来的。这位同志的历史知识储备丰富，很有学问！”接着，竖了个大拇指。
　　 尔东化冲着班主任鞠了一躬，赶忙朝着校长室走去。王校长在透过大窗台一眼就认出来，笑着招手说道：“同志，赶紧进来。”边说边泡了一杯茶。
　　 “你怎么称呼？”王校长面带笑容，炯炯眼神望着尔东化。
　　 尔东化立即站起来，一番自我介绍。王校长将他按在座上，笑着问：“尔师傅，你下步怎么打算？”
　　 尔东化心想：“王校长这么问我，肯定有其深意。难道学校缺勤杂工？不过，现在真能道学校里当一个勤杂工，至少温饱问题可以解决。而且……”想到这里，脸上漏出笑意。
　　 王校长见他偷偷发笑，也跟着笑起来：“你想不想到我们学校来当老师啊？
　　 尔东化听了内心一阵惊喜，倏而又想：我又没啥文凭，怎么当老师呢？便转喜为忧，神情显出焦虑不安来。
　　 王校长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如果你愿意呢？刚开始也只能是助教，是否成为正式教师，需要经过学校考核和自主取得教师资格证。”
　　 什么？助教？尔东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阵惊慌失措，使得王校长误以为他很不情愿，连忙解释道：“虽然我们事个厂办学校，但毕竟教育局……”
　　 尔东化深深鞠了一躬，生怕这个机会稍纵即逝，说：“谢谢校长！如果能让我入职，只要一天三顿，不拿工资都可以。”
　　 王校长听了哈哈一笑：“不至于，不至于。工资虽然不多，但足可糊口。我们初中部缺少像你这样的历史老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尔东化喜出望外，说：“当然愿意。不知道去初中部那个班级？”
　　 王校长想了想，说：“初一的两个班。”
　　 尔东化往后一仰，险些摔倒，心里想：“天哪！这样不是又能经常见到她了吗？”正自无限畅想，王校长“嘶”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不过学校还得开个会通过一下，报厂里劳资科备案，你才能来上班。”
　　 尔东化满心期待，却又添了些许担心，半天才开口：“校长，能借点生活费吗？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饿肚子的日子，难熬。”
　　 王校长以为他要打退堂鼓，听到这个要求，反而笑道：“这个小事，只是你得等几天。有地方住吗？如果没地方住，学校里有个单人宿舍，你可以先将就一下。”说着，从怀里掏出十块钱递了过来。
　　 尔东化听了大喜，心想吃住的问题都解决了。别小看这十块钱，当年可是一个人半个月的工资。于是，两个人又聊了聊教学方案，很得校长的认可。在结束这次会谈之后，尔东化好好的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在熟悉的学校里转了又转，兴奋的一夜未睡。
　　 过了两天，终于等来消息，助教的事被通过了，试用期六个月。第一天上课，是周四上午在初一二班与班级学生见面，班主任刘老师介绍后，突然喊道：“佘晓倩，你是历史课代表，以后要好好按照尔东化老师的要求去做，努力提升全班的历史课成绩。”
　　 佘晓倩坐在最后一排，听到班主任喊她，答应着站了起来。尔东化看得非常清楚，她留着民国进步女生发型，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就像抹着的德芙巧克力色。她洋溢着烂漫的笑容，甜甜地叫了一声：“尔老师好。”
　　 尔东化对这个笑脸，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而今又再面对，竟感到天旋地转，彷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春节前夕。
　　 “尔东化，你混蛋，我恨你！从没见过你这样不懂做人的人？真后悔我会喜欢你这样的人！从此以后我们再不要说话了！再也不想认识你了……”那个女孩说完，趴在书桌上抽泣着。而这个男孩，竟满脸的不在乎！
　　 这时，耳边又飘来一首歌：“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真的不愿意，又让你哭泣……”
　　
　　 四.抱歉，贺年卡！
　　 这个班每周两节历史课，都被安排在下午。尔东化的第一堂课，显得十分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动。特别是最后两排里，平静的湖面暗漾着微澜，似火的热情一触即发。只须眼神一碰，颜舞瑛立即拿书遮住了脸，侧身笑向穆子蓁，低低一句：“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前几天在学校门口像个神经病似的喊我们，我们吓得赶紧回家。没想到他是历史老师，完了，肯定要找我们麻烦了。”
　　 穆子蓁听了，蹙眉掩笑，低下头来不说话。
　　 尔东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我叫尔东化，是你们新来的历史老师。今天第一堂课，先和大家认识一下。那么，请各位同学依次介绍自己，”看了一眼后排，手指着补充说，“这样，从最后一排开始吧。”
　　 尔东化是刻意这么安排的。当他登上讲台，目及之处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为过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又变得清晰起来——最靠墙的“小张曼玉”，挨在前面的“鬼子六”，居坐中间的“学霸班长”，依霞傍菲的“小煤球”，眼皮底下的“娘娘腔”……唯独看不清最后一排田共戟旁边的“自己”，轮廓依稀，面目全非。
　　 田共戟先站了起来：“我叫田共戟，兄弟姊妹三个，77年出生，家住大塘底下。”尔东化一笑，这个是好朋友，只可惜英年早逝。此刻，心下正琢磨着该不该暗示天机。
　　 接着，那个模糊的“自己”站了起来。尔东化凑近细看，面部仍旧若隐若现，只听他说：“我叫成华，在家兄妹两个，78年出生，家住建校。”
　　 奇怪！他怎么叫“成华”了呢？难道是同一时空出现两个自己，相叠加的“自己”的多重身份就会被剥离出去？那为什么这个“自己”始终不现真容呢？虽然疑虑重重，此时也只得匆匆而过，继续听下面的同学自我介绍。
　　 很快，第一堂历史课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大家课后都在悄悄议论，觉得这个老师不一样。
　　 那时候，课间十分钟仿佛特别长。窗外“菲菲带霞”跳皮筋，门口“饭桶逐涛”摔大跤，走廊“学友德华”来生缘……
　　 据说，人在受宠的时候，总会得意忘形。所谓“珍惜”二字，一定是在失去之后心中才会默念的词汇。所以，有这么一句话“天若叫你灭亡，必先让你膨胀。”成华正经历着膨胀，他的学业排名也算靠前，个子虽不高，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所喜两边的邻座都是高个漂亮女生。半年相处下来，本不谙异性交往，却像“我亦无他，唯手熟尔”般渐渐掌握出巧来。以前，若见到女生，脸红话发抖，打都打不出个屁来，早躲得远远的。现在，与这些女生做了邻居，经常是要借东借西、问这问那的，扯起不着边际的话，牛都能吹到天上去，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懵懂的少男少女们情窦初开，谁喜欢谁，不喜欢谁，总能定时萦绕在耳朵周围。恰巧，那时又风靡互赠贺年卡片，祝福中藏着点滴的倾慕之意，比起情书来，既不会被查封撕掉，亦可冠冕堂皇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