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活】顽疾(散文)
五
我承载着自己的过去,历历在目,见证了缺失爱的关怀的畸形心理。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则用一生治愈童年。”
有人说:“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跨越‘知道’和‘做到’的鸿沟。”我想自己便陷入这样的矛盾沼泽当中,一直想用行动证明自己“可以”,但生活的惯性很快又将我的性情打回原形。比如:孩子学习不上心,沉迷在手机、电视的娱乐天地。每每见此,我总是指责、数落他。若他顶嘴,气急之下,还会动手体罚他。孩子的态度并未因此而改观。我越这样管教,他越不把我当回事。无形的较劲在彼此的心中暗暗滋长。我只会认为是孩子的错,是他一味在挑战我坚忍的底线:不顺从、不遵循、甚至用语言忤逆我认为“正确”的东西。不曾去想,孩子为何变成今天的性情,与自己的教育方式无关吗?
想到这些,我终于“有幸”在遥远的将来与母亲成为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在涉足社会的行途上;在无知无畏的认识里;在情爱动荡的浅薄中;在新生家庭琐碎的纷忧下……无不与原生家庭遗留的“旧疾”息息相关。但这些不是我批判母亲的理由,亦非沦为指责孩子的借口。人最易犯的错,是明知故犯,是举着理所当然的大旗,做着不明智的事。
孩子心生抵触,一定有久积的怨,只是他们不懂哪些是稳妥的方式与父母沟通,遂以自己最直接、毫无掩隐的简单方式反抗。而我无顾孩子的自尊,却誓死护守自己是父母的颜面(向来是子女向父母低头,罕见父母向子女低头)。无疑这是一个错误的认知。我的痛苦因此绵绵无期。
母亲蒙受“不白之冤”这么多年,我总是揪着她的“辫子”不放,一度令她伤怀不已。大概我是忘了她的好,继而理所当然将她的“坏”一再放得无限大,让我永远记住这种“恨”,是她,将我的人生带入“歧途”。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远离而有所缓冲,我仍是她眼中“不明事理”的孩子。她习惯不以事论事,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去猜疑各种问题,然后毫无根据地认定问题的根源。我不喜欢她的处事方式,她也不认可我的观点。自然,这样一来,我们没有和平的那一天。她还是那套老思想,顽固不化,不停地想要灌输给我,而我始终是拒抗的。
我们在本质上是同病相怜的,我也想以这种方式来“控制”孩子,同样不懂与孩子建立融洽的关系,拉锯式,等待决裂的某一天到来。我尽量压低胸口的怒火,推心置腹去教化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殊不知,语言是最无力的说辞。他从本能的认知中: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我的所能:除了责骂、数落,一无是处。我突然觉得悲哀的背后,是在错的路上继续前行。
六
我像一个饱受屈辱的人,既放不下颜面,又昂不起头颅,处于两难之中。每天面对这种僵化的关系心无余力。孩子必须要按我的方式去完成下达的任务——当然是学业上的。既无自觉性,那么我安排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走了错误的方向,我把你往正途上带,这没错吧?但扪心自问,除了紧抓孩子的学业,真的做到身心的关怀吗?
我的影子在无形中投在孩子的身上,我诧异他现在已拥有我的“个性”。想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正如我“遗传”母亲的“个性”,母亲“遗传”她父亲的“个性”(外公也是一个性格刚烈、专横跋扈的人)。这些生生不息的“遗传基因”,究竟是通过什么原封不动安置在一个人的血液里,让病症永久性得不到根治?
我苦思冥想,极力要从这些亲密的关系中找出病理的蛛丝马迹,为它配制“良方”。我们习惯以暴制暴、棍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式,完全无顾有理有据的以爱言教。主观上,我们下达的话,大于一切,别人要无条件接受。这便是病症的根源。
当我找出根源所在,我已清空母亲对我的“蛮荒往事”。她的过错是在愚昧无知中进行的,与我现存的错误有着天壤之别。那个年代,于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一切的资讯是靠别人口耳相传。譬如说地球是圆的,别人说圆,她便认为是圆的;别人说方,她也深信不疑。所谓时代造就人,不无道理。你却渴望一个这样的人去用道理来说教、感知文化的重要、感知她无法感知的事物,无疑是天方夜谭。作家安妮宝贝说:“原谅对方也是脆弱的有缺失的人,又怎么能够去奢求他的保护及成全。”
母亲的世界其实很简单:祈求她的孩子们无灾无难、健康成长;生活上,衣食无忧。这两个简单的愿望,前一个满足了,后一个,一直是母亲的“心病”。她这个没有“出息”的人,只配与家务、农活打交道,远方是她企及不到的地方。那她唯一的方式,便是把我们送出去,为她完成夙愿——将她从担惊受怕十几年的危房中挪出;将别人轻视的目光沿途返回。她有太多不被理解的痛,即使是自己最亲的人,也无法道明,更不敢奢求他人的抚慰。贫穷是一种病,那些年,她一直忍受它百般折磨,苦不堪言。我们也知那样的无助,仿佛举目无亲,如同遗世独立的一家人,等不来黎明,自然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七
可时间终会磨平一个人的轮廓,无论他曾经有多尖锐。无论是母亲、或我,无一逃脱。母亲在接受衰老的同时,被身体的疾病缠绕,早已忘记贫穷带来的苦,人总是被各种无休止的“病”跟随一生:身体、心灵、精神……让你应接不暇。母亲现在的心病不外乎是子女们能安居乐业、家庭和美。一个为别人活着的人,是不能有脾气的,她的性情已有卑微的特征。在无常的日子,我已容不得自己任性,去与一个面临黄昏的人强词夺理。她的垂暮,终有一天,我亦步随。我的孩子,是否会有觉知的一天谅解我的行径?
许是未知。
我虽然不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但我算是一个接受过文化教育的人。有洞悉文明的浅显见地,当然不能与目不识丁的母亲较之。我否决她的教育方式,便印证她的“失败”。而我重蹈覆辙,不正是将我沦为耻辱柱上的一个笑话吗?这里不是为了取悦旁人而努力改变这个“笑话”。它的明晰之处是要改观我与孩子的僵化关系,纵然,它将到了一种胶着的状态,但并非无可“救治”。
在无数个煎熬的日子里,我将这些痛与苦罗列在最显眼的地方,让自己正视它,而不是一再逃避、拖延时间令彼此的关系在“顽疾”的摧毁下成为一出“悲剧”。过去的“良方”无用,没有做到对症下药,久久得不到根治。深谙此理,故自责而内疚。其实自己才是那个“病”得至深的人。孩子的“病”是被自己传染的,他深感这种“顽疾”的痛苦,却无能为力自救及救出他即将“病入膏盲”的母亲。
他沉默、委屈、神色暗淡,关闭向阳的门窗。即便我偶尔满怀柔情投递一线阳光进来,也无法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看得出,他内心的孤独在黑暗中潜行,随时会有不测发生。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时彻夜不眠。总想为这个“顽疾”寻得一剂“良方”,从而走向根治。
三国·蜀·诸葛亮《将苑》:“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道家亦主张:“万物相生相克,刚劲的事物不必用更刚劲来征服,有时最柔软的事物恰好是它的弱点。”我在领悟古人留下的真谛,也反思之前失败的原因,似乎没有比“以柔克刚”更适合来治疗当下的“顽疾”。这里的“柔”蕴涵了“温柔、爱、关怀”的质地。它是一种对旧我的击毁,对新我的建造。自控与自省,时常净观情绪的起伏变化,不要被情绪牵制,强烈的心念会通过这种方式慢慢降低,真正起到“以柔克刚”的效用。
孩子有时不需要太多的言教,他们更渴望是身心的关怀、开放的自由。强烈的管束只会迫使内心的叛逆朝着黑暗的方向走远,他们套着原生家庭的“枷锁”,很难成为一个独立健全的人。我们为人父母,总是站在自己的位置设想,忽略孩子的内心感受,久而久之,脆弱的心灵难以承载无法磨灭的痛。
八
“北大学生吴谢宇弑母案”为世人敲响警钟。表象的优秀并不能掩盖内心的残缺。还有层出不穷的学生跳楼自杀、校园霸凌、物质攀比等等,无不显现家庭教育的失败。心的匮乏使孩子处于软弱、极端的境地,对事情的处理要么退缩,要么不管不顾,没有中和的选项。这些触目惊心的案例,仍很难得到原生家庭的重视。他们更多是注重孩子的学习成绩,如同赶驴推磨,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行为的自由,麻木又无奈。这十几年漫长的求知路,我们很难断言他们日后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一个平和、自主、温暖有爱的家庭成长的人,一定比遭受某种压力或形式框定的人更能与这个社会融洽地相处。前者要一边清理原生家庭遗留的“毒”,一边马不停蹄去应对社会上各种规则。如果规则超过了承受力,他们很难做到以平常心去看待事件的原理,他们会将这种无法跨越的“痛苦”推诿是原生家庭的错,从而在残缺的心里衍生更多的痛苦。
我再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正如我再也不能无视自己的“顽疾”。这一路,承载着苦痛与伤悲,穿越荒野,却要付出一生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