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林的弟弟瑞林，谈起他哥，更是泣不成声。他说，自从妈妈去世，俺哥就是家庭主妇，什么心都得操。我看到俺哥累得都不行了，让他站下十分钟就能打个盹，可他还是不停地干活。除了担水，以前用的是蜂窝煤，他要给俺爹搬到离灶火最近的地方，必须搬够他下次回来够用才行。邻居家拆了房的废木头，他赶紧搬回来劈成便于烧炕的片材，大爷家不用的玉茭秸，俺哥都要抱回来当烧炕的柴薪。我十几岁的时候甚也不懂，也不知给哥哥打帮点。有时玩手机，甚也忘了。俺爹骂我不醒事，让我帮帮俺哥，我还不高兴。可俺哥从来舍不得说我一句。看我不高兴还要哄顺我高兴才放心。他看我玩手机就忘了想俺妈，他就故意麻醉我。营生不让我干，可是有好吃的先尽我吃。
　　 我的春天，是我上小学，俺哥上初中那会儿，家庭还好好的，我们过得很幸福，可惜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如今像风一样抓不住了。“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话是真理！那会儿，俺哥初中跑三都村，一星期回来一次，一到星期五，我就去村口接俺哥，一是俺哥回来有人玩，二是俺哥会给我带回好吃的。
　　 那时候俺妈一星期给他两块钱零花，两袋花生奶让他增补营养。俺哥舍不得喝奶，省回来给我喝，还不让俺妈知道，让我在村口喝了再回家。他那两块钱除了买文具，从来不花。俺妈再给他，他总说还没花完。那时我真不懂事，也不知道心疼哥哥，理直气壮享受哥哥的供给。
　　 从小俺哥什么都让着我，无论他多么喜欢的事，只要我喜欢，他就得让给我。有一次他在同学那里借回一种掌上黑白屏的游戏机，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兴奋，进了院里是蹦跳着回来。可是一进门就被我发现了，我哭着闹着要玩，哥哥就投降了。我不会玩，哥哥就这么那么地教我。有人叫他出去玩他也不去，说顾不上。直到把我教会，陪着我玩，等我不玩了扔在一边干别的了，他才偷偷拿起来自己玩。
　　 有俺哥，我心里踏实。俺哥不多说话，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要我好好念书，需要钱跟哥说。可是俺妈去世之后，我的学习就逐渐退步了。上初中时，老师教了一首歌《那个人就是娘》，我一听歌词就忍不住涌出了泪水，怕老师和同学看见笑话，硬忍着，晚上钻进被窝里悄悄地哭。可是，那歌越怕听越想听，因为歌里娘啊娘啊地叫，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也叫暖了，仿佛把我带回了有娘的日子里，过过心瘾也好，这歌词就像专门写给我听的。
　　 初中毕业考了个技校，想着学一门技术出来谋个出路。可是家庭情况这样困难，俺哥又是主妇又是主男。他怕我吃不好，怕我缺了营养，总要多给点钱。可我想到俺哥很少给自己买件衣裳，一个人也许就吃把泡面凑合一顿，他甚也舍不得，但从不亏待我。过年俺爹和俺哥都不买新衣服，就给我一个人买。小时候不懂，上了技校大点了，想到俺哥都二十好几了，穿得体面一些也该给我找个嫂子了，家里有个像妈妈的女人该多好啊！我这么一拖累，误了他的终身大事于心不忍。书我读不下去了，天天想着出去自食其力，给俺哥减负。
　　 我把这想法告诉家里时，俺爹没作声。俺哥不同意。他说没有文凭很吃亏，平台不一样。他说他就吃了这亏，好不容易学了点装潢汽车手艺，工资干一天有一天，人家有文凭的，干的是年薪几十万，几百万不等的事。咱受苦挣钱还找不下合适的地方，用不用全看老板的心情。要是那些有真本事的人，老板还得恭敬聘请。咱这些人老板想用你用你，不想用你走人。像咱这样的人，打一鞭不知能赶多少。
　　 他说，我还不知道外面的残酷。但我知道俺哥是为我好。可我已经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了，技校出来也是受苦挣钱。我不可能像大学教授那样夹着讲义优雅地传授知识。我也不可能是白领，像天之骄子受人聘请。反正就是个受苦的。我知道自己也是大老爷们了，设若爹身体还好好哩，我也理直气壮享受供给，俺爹都成了这样子，妈也没了，让俺哥负担全部，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别人挥霍浪费都有足够的资源，一顿饭几百块钱不眨一下眼。很多时候同学叫我去改善生活，我借故推掉。其实心中有鬼，别人请咱，咱也不能老吃人家的，咱请吧又囊中羞涩。所以总是逃饭，逃来逃去也就没朋友了。因为穷很自卑，大家都是共吃共玩抱成一团，久而久之我就孤身一人了。其实这也很难受的，人的欲望不可抑制，我怕我抑制不住，有过无数次冲动，但我还是望而却步了。我不敢放开自己，想到俺哥一千块钱顾着一家人的生活，我每个月的花销绝不能超额。看到别人大把花钱，我就不想上学了。哪怕出去顾了自己的肚子也好。受苦人的命咱就认受苦。我出来能像俺哥这样，能挣一千来块钱也心满意足了。然后我就自作主张退了学出来打工。开始东奔西跑也找不到工作。后来我发现装潢房子最热门，眼下我在太原一家装潢公司跟着师傅学装潢。一天100块钱，除了吃住月余1000元。讨好一下师傅也凑不够整数了。
　　 我说，为什么还得讨好呢？
　　 他说这很正常，你学人家的手艺，将来要靠手艺挣钱，咱凭甚让人家白教？人就是这样，不大点意思。
　　 他说，我也24岁了，可俺哥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人看，总是告诉我吃饭不要省，看缺了营养什么哩。可是他自己甚时候也省吃俭用。发下的工作衣他舍不得穿，给我新的，他穿旧的，怕我受人小看，让我穿得好点。唉！俺哥也30岁人了，至今也没找到女朋友，他就不知道穿得体面些，吸引一下姑娘们的眼球？不！俺哥心里没有自己，他太能忍受了！我两三个月回一趟家，他七八天回一趟。假如是我，可能早就崩溃了。俺哥就像一座山，风雨蚀刻意志不倒！想想俺哥，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哥，真的，你听我说也不一定能感同身受……
　　 其实，我在听他们的叙述过程中，已经经历了一场人世间的感情洗礼，眼圈一次次潮湿。父亲彻夜难眠的牵挂和心疼，弟弟切入肺腑的理解和体谅，哥哥无私无畏的奉献，他们的生活的确艰难，可是他们内心彼此忠诚，三颗心贴在一起的温暖，是人间最动听的故事！其实每一个人都希望逐年，逐月，逐日好上加好，他们关系越亲密就越团结，即便风霜雨雪也会取暖抗寒。人世间的无常与永恒都在这个家庭里获得了具体的表达。
　　 人与人之间越来越趋于冷漠，而冷漠又像一架庞大的杀人机器，有资产的家庭为争夺利益反目成仇，嗜权如命的人群口是心非，名利场上的人们自以为是，何曾有人真正抚摸过自己的良知，真正重视过一个爱字？可是这父子三人，各居一地彼此牵挂，那感情的汁液如同岛屿脚下的湖水，再大的风浪，彼此独立又彼此相连，让笔者百感交集！即便贫穷也有爱，这是人类的根本保障！
　　 爱，让人间炊烟不断………
　　
　　 七
　　 我不是嗜好歌颂苦难，而是苦难像无数受命的大使，它时时跟随人们，总是不期而遇！而且它降临的时候不动声色，甚至是在风平浪静最佳时，让你毫无设防之心，猛然当头一击，形成灭顶之灾，以致你欲哭无泪！然而，承受苦难的人却活得如此强硬。
　　 这个家庭没了一个女人，就要重新建立家庭秩序，活下去，就得想如何活下的办法。
　　 采访父子三人，虎林最是少言，他说，我忙得脑袋里什么也记不住。有时候俺妈死了几年我也记不得了。心里光怕俺爹不小心跌倒，身边连扶他的人也没有。他心脏不好，又有高血压。俺妈就是在我不经意中得了病，让我毫无知觉。他说，我不能让俺爹也步俺妈的后尘。我累，不只是身体累，是心累。身体累睡一觉就好了，心累是有想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连做梦都是乱七八糟的，没一个好梦。
　　 我说，这十年来你奋斗得也不错了，有车，有房子了。可是1000块钱也就是一顿饭钱，你怎么能买起这些东西？
　　 他说，2018年开始就挣到4000块了，1000到4000是逐年增长的，现在已经可以挣4500了。连借带攒，硬滚战哩。别人都说钱不顶事了，那还是有钱，没钱人一块钱吃俩馒头顶顿饭。
　　 我说，这就是你的伙食？
　　 他说也不经常，反正馒头抗饥，嘴淡哩不行买包咸菜简单方便。唉！本来是可以不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车钱还了，还有一月1500块钱房贷，这是硬性的。再顾日常花销甚也没了。
　　 他说一开始跑家，坐公共车不方便，上班老是赶不上趟，去了单位老板骂，同事们嫌弃，快干不下去了。2013年咬了咬牙，先借钱买了辆破车，能代步就行。这样既可以节省一天工，也可以上班准时一些。至那以后，除了过年过节放假回家住夜，平时顾不上在家住，再晚也要星夜赶回阳泉，一天工也不误，能多挣俩钱。俺爹看我走马灯似的，连句说话的工夫也没有，他也是有苦难言。我也再不能惹同事们讨厌了，上班谁还照顾你有家务事哩。开始因为迟到，让老板骂，我也不敢说出家庭情况，怕人家嫌拖累不用了。有了车那会儿，在家住了一黑夜，从此再也不敢住了。
　　 那天黑夜，收拾了家务就十一点多了，累得实在不行了，腿重哩抬不起来，走路一直往前倾，光跘跌，眼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死活睁不开，看灯都是一晕晕的散光，俺爹给做下饭，端起碗来刚吃，一打盹筷子就掉了。把俺爹吓了一跳！说俺孩咋啦，不清净哩？爬过来摸我的脑袋，俺爹说不烧呀。我说我得少睡一会儿，困哩不行了，今黑夜不回阳泉了，明天早点走哇。告俺爹，五点叫我啊，千万不能迟了。睡下也不敢脱衣服，一觉睡到五点，不是俺爹叫我，估计能睡两三天。俺爹叫起我来，饭早给我做好了，给我晾得温度正好。我估计俺爹一夜没睡。他就是这，告给他点事就不睡了。我大小事不能惊动他。想来，俺爹也寂寞苦了，谁回家住夜，他就守着谁看。有天黑夜我醒了，发现俺爹坐在我跟前流泪，见我看他，赶紧把脸扭开，我也假装没看见。我知道俺爹是心疼我哩。
　　 那天早晨起来，时间本来富足超余，结果半路上堵了车，眼看到上班钟点了，车堵得瓷定定的死活去不了阳泉。时间一分一秒快如闪电，眼看上班时间超过了，我心急得快要跳出来了，恨不得有个飞机把我吊回阳泉，可是车越积越多，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告诉老板，老板很生气。说家里有吃奶孩哩？一个青头小伙整天往家跑，这还能行？愿意干了给我个顶个地干，不愿意干了走人！多少人排队等哩，不差你这一根葱一瓣蒜。以为自己是金豆豆，吃香哩不能？
　　 我说俺爹有病，我得回去照看一下。
　　 老板说，那你就侍候你爹不用来了！
　　 我当时头根都奓开了。心想，毁了！这下被开除了！家里就指望我这一千多块钱糊口哩，不让干了立马去哪？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无筋无骨的感觉，心里七上八下。这时候车堵不堵也无所谓了，反正人家也不要了。那一刻看到天上的黑云就像一盘黑脸呵斥我，那山就像快要倾塌下来，心慌得就像有俩老鼠噗通噗通跳，头大得像戴了顶棉花帽。我从来没有感觉过那么一种恐慌。老板的话对我来说够重了，咱因为平时做事小心翼翼，光怕人说咱不贤，光怕打了碗，咱经济困难结交不下人，就靠多吃点苦，有人愿意给咱搭伙。我其实除了回家多一些，在班上没有偷过懒，很努力的工作，就想保住这份工作，可终于还是砸了锅。
　　 10点多了车才走开，我恍恍惚惚回到公司，想去找老板求情，可是又不敢。求什么情？迟到已经多次挨骂，人家下了最后通告还有什么好求的。见到老板该怎么说？让人家接受我家里的状况，允许我迟到？我觉得不可能。又想，要不算啦，不去就不去吧，人总是有自尊哩，再想法出去找一份工作，反正车是有了，到新单位绝不能再迟到了。我决定告辞。可是我刚走到宿舍又后悔了。想想再换个地方也是这，人家老板用的是员工，又不包括你当保姆的份。咱没按规定上班，训也是应该的，即便走也得给人家老板解释清楚，道个歉才对哩，万一老板心一软留下了呢？留不下也是咱的错。想想，到哪儿就职，爹也不能不照顾呀，有照顾就难免误事！何况就学了个这手艺，干其它也不顺手。怕是一千块钱也挣不到了。这样一想，“求”字像火星星一样飞了一世界。心一横，我硬着头皮去见老板。走到门口不知不觉流下眼泪，进了老板办公室低着头，怎么也开不了口，求人原来是这么难，想想咱就不是有权有势的人，就长了个求人的脑袋，人家能让你挣到钱养家糊口，可不就得求告人家、巴结人家。受苦人连求人的本事都没有你还有甚哩。我在心里一刮一刮打自己的脸，逼着自己开口，没想到口还没张开，泪水吧嗒吧嗒掉了一地板。
　　 老板说怎么了这是，爹死娘嫁人了？
　　 我说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这份工作养活一家人哩。我觉得我太不容易了。我一人好说，我还有行动不方便的爹，尚未独立的弟弟，俺妈死了就我一人撑持这个家，我没有一会儿闲空。您不让我干了，他们怎么办？为了避免迟到，我已经买下了车，以后不在家住夜了，一定能避免意外情况发生。我五点就起身了，没承想堵了车。以后不住夜了，晚上再迟我爬也爬回来，再不会迟到了。我真的很难老板，人活在世上太难太难了，留下我工作等于救三条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