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抹一把簌簌落下的眼泪，跳起来，双手抓住准备出门的阿品，一边捶打一边哭泣说，你就是怕我纠缠你、拖累你，要我嫁给他人呀。
　　 阿品激动得想一把抱住娇美的阿萝，但是理智占据上风，他把一双手臂停留在空中，久久垂落不下来。他有气无力地说，不嫁就不吧，养在家里。
　　 阿萝狠狠拱着他宽大的胸怀说，我要嫁你，我要嫁你。
　　 阿品深深叹气说，我是个双目看不见的残疾人，不会给你带来幸福，只会给你带来拖累呀。
　　 阿萝流着泪说，金家带给你的残疾，我更应该补偿呀。
　　 阿品轻轻搂了搂她浑圆的肩背，然后垂下双臂。阿萝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深情地说，我是自愿的，怪不得他人。
　　 金凤一头钻进屋来问，难道品爸爸的残疾，是我们金家的责任？
　　 阿品听了这话，吓得想奋力推开阿萝，可是阿萝却紧紧抱住他不放，一个劲儿地哭着说，金家呀，金家呀。
　　 金凤上前解开奶子的双手说，奶子，有事坐下来说呀，你把品爸爸抱着干什么呢？
　　 阿萝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气愤地说，你品爸爸变心了，要做陈世美，不要你奶子；要脚板底下擦油，想拍了屁股开溜。
　　 金凤莫名其妙地问，奶子，您说的什么呢？糊里糊涂的，一句话也听不懂。
　　 阿品和颜悦色地问，金凤，大清早来干什么呢？
　　 金凤眨巴一双大眼说，奶子找您借钱，我来看看呀。
　　 阿品低声问，借钱干什么？
　　 金凤甜美地笑着说，给棰子爸爸，买他的荒坡修建村级公路。
　　 阿品明白了，原来阿萝打早找他借钱，为的是堵住棰子的嘴，不愿意嫁给他。阿品内心流淌着蜂蜜，我没用过银行存折，也没有余钱存银行，吃的在肚子，穿的在身上，剩下的在石墙孔。你去床下的石墙孔看看，有多少拿多少，不够就拿低保卡，上面的钱一分没动，也不知道有多少。给棰子一万元后，剩下的给学生添置课桌凳和学习用品吧。
　　 金凤瞪大眼睛说，您老的低保钱是生活的保障，怎么能动用呢？
　　 阿品笑笑说，钱用了才价值千金，不用就是一张解溲纸。低保卡的密码是760420。
　　 阿萝跳起来问，阿品，你用我的生日做密码了吗？
　　
　　 十
　　 金凤安排好工作来到阿品家，想探索他掩藏在内心深处的陈旧秘密。她给阿品的茶缸加满水，挽着他的臂膀坐下问，品爸爸，金家到底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您呢？
　　 阿品摇摇头说，没有呀。
　　 金凤瘪着嘴巴说，不可能，奶子每次见到你总是满眼内疚、满嘴叹息，好像金家拖欠了您800万元无法偿还一样。
　　 阿品凄苦地笑着说，品爸爸就是一个干人，哪里有800万呢？低保卡的几个钱，你全部清楚呀。
　　 金凤假装生气地说，品爸爸就是分心，不相信我，只相信彩莲，什么也不给我说。
　　 阿品爽朗地一笑说，过去20多年了，还提及那些旧事干什么呢？老是怀旧的人，是一个没得出息的人，也是一个心理有缺陷的人。
　　 金凤辩解说，列宁说“忘记过去，等于背叛”呢。
　　 阿品温和地说，这就看是什么事情了，该忘记的必须忘记，不该忘记才可以不忘记。
　　 金凤摇着他的臂膀撒娇说，品爸爸，您和金家肯定有不该忘记的事情。难道您老人要带进棺材，成为不被世人知道的永远秘密吗？
　　 阿品拗不过金凤的纠缠，只好叹息一声说，我告诉你吧。
　　 那天下着小雨，雨水从瓦沟滴落下来，正好滴落在金凤大大的棺木上。可是，一屋子的人不是斗地主，就是搓麻将，没有一人搭理这件事。阿萝抱着金凤和彩莲说，梗子，屋檐水滴落在伯伯的棺木上，不好呀。
　　 梗子包着孝帕、叼着香烟、捏着双王4匹2说，伯伯死都死了，怕什么呢？他老人家下葬前洗个天然淋浴，说不一定金家就大发了。
　　 梗子伯伯得的胃癌，抬到县医院没几天就抬回来了，说是晚期，没法治疗。昨天晚上死的，今天早上才搭建灵堂，大夜都没有坐。阿萝也包着孝帕，弯着俊美悲苦的脸儿说，冷水洗尸，穷困万世。
　　 梗子盯着打牌的桌子说，伯伯一辈子没洗过澡，让他洗干净吧。
　　 屋里打扑克、搓麻将的人一致劝说，梗子，搞不得，常说“冷水洗脸，家败不远；冷水洗背，子孙受罪；冷水洗裆，男盗女娼。”你找几块瓦片，自己上屋檐补漏呀。
　　 梗子舍不得离开扑克牌桌子，回头对棰子说，伯伯生前对你最好，不是亲生，胜过亲生。一个粑粑你吃大半边，我吃小半边；手中两个果子，你吃熟透的，我吃生疙瘩。你手中无钱打牌、搓麻将，就上屋檐补漏。说不一定，伯伯在阴间一高兴，就让你发了。
　　 棰子揩一把浓黑的鼻涕，望一眼高高的屋檐说，我不想发财，也不去补漏，淋湿的是你老汉，不是我老汉。
　　 梗子笑着说，给你一包烟，行不？
　　 棰子瞪着一双鼠眼倔强地说，就是一条烟，我也不得去。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阿品什么也没说，拖一架楼梯几步爬上屋檐。可是，屋檐上的瓦片多年没有翻捡，许多瓦片已经粉碎腐烂，稍微动手就会“啪啪”地掉落下来。正好有几块碎片砸在楼下的几盒雷管上，雷管旁边放着一袋火药。所以，雷管“轰隆”一响，火药冲天而起，把屋檐上阿品的衣服烧得精光，眼睛也烧瞎，重重地滚落在屋檐下。
　　 原来，村里修建机耕路时，梗子的伯伯动了歪心，利用自己是会计掌管材料的机会，悄悄把雷管和火药带回家，准备给自己修房造屋……
　　
　　 十一
　　 山村的夜晚是迷人的，习习凉风、悠悠松涛，呦呦麂鸣、呜呜狐唤。金凤和阿萝坐在柔美的月光下，遥望着远处氤氲着梦幻的山峦，听着盘龙洞哗哗的流水声，各自想着纷纭复杂的心事。阿萝忽然发问，金凤，今年24岁吧。
　　 金凤转过头回答，是呀，奶子。
　　 阿萝埋怨说，人家彩莲才22岁，孩子都两岁了。那么，你怎么办呢？
　　 金凤把椅子向母亲靠一靠说，奶子，今晚不谈我行不？谈您的事情，谈您和品爸爸的事情。
　　 阿萝心里“咯噔”一个冷惊，满脸羞红地问，我和你品爸爸能有什么事情呢？
　　 金凤抓住她发烫的双手说，据女儿细心观察，金家和品爸爸的恩怨，不仅仅是火药熏瞎了的眼睛，应该还有别的。
　　 阿萝心脏剧烈跳动说，难道你认为奶子和品爸爸，还有私情吗？
　　 金凤把母亲的头揽在怀里说，奶子的事情，女儿不敢妄想，更不敢妄断。
　　 阿萝叹息一声说，说起来，你品爸爸也是苦命，处处让金家欠他的债，几辈人都偿还不清楚呀。
　　 金凤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臂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阿萝伏在她膝盖上忧伤地说，你婆婆大大去世了，没人管束你伯伯，任凭他在村里游手好闲。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国家的“三提五统”交不上去，你伯伯只好去沿海打工。人家打工进公司进工厂，他打工进洗脚城和发廊。
　　 土家人的婆婆，就是奶奶；大大，就是爷爷。金凤不解地问，伯伯一个大男人，谁要他洗脚、按摩呢？
　　 阿萝冷笑说，吃软饭呀，帮人家拉客、看门子，得几个小费。
　　 金凤鄙夷地说，伯伯真不争气，什么行业不好，偏偏选择这样的行业？
　　 阿萝回忆着遥远的往事说，一个老板去洗脚按摩，你伯伯见他皮包鼓鼓的，顺手拿走了。老板带着一帮人追上来，将他活活打死了。
　　 金凤眼眶潮湿地说，可怜我那身单体弱的伯伯呀。
　　 阿萝反唇相讥说，他死了倒干净利索，没留下一分钱，只有一个骨灰盒子。可怜你那瞎眼品爸爸呀，一手一脚忙进忙出，按照土家风俗为你伯伯操办了丧事。
　　 金凤回想远去的童年时光，隐隐约约有了一些飘渺记忆，忆起那只埋在黄土里的骨灰盒子。
　　 阿萝伤痛地说，后来，你品爸爸的奶子也病死了。他摸黑着一双眼睛，抱着灵牌子，夺着苦竹棒，也送上山埋葬了。虽然比不上富裕人家风光热闹，但在盘龙村也不算丢人现眼呀。
　　 金凤流淌着两行滢滢泪水说，品爸爸真是个要强人和孝子呀。
　　 阿萝生气地说，他对人家好，人家却背地里整治他呀。
　　 金凤惊讶地问，是吗？
　　 阿萝打抱不平地说，那年招兵村里只有一个指标，你大大利用手段硬是压下他，让你伯伯去招考。你想呀，你伯伯长得像颗巴山豆，长不过三尺，粗不过一把，能考上吗？浪费一个指标，影响人家前程。
　　 金凤煞有介事地说，这样说来，奶子更要补偿了。
　　 阿萝抬起头问，怎么补偿呢？
　　 金凤笑着说，嫁给他。
　　 阿萝灰心丧气地说，你品爸爸正儿八经是个处男，奶子是个正牌二婚。他女儿也嫁给了台湾大老板，心眼高了、志向远了，瞧不上你奶子。
　　 金凤紧紧捏住她的手说，女儿做媒，一定能成。
　　 阿萝瞪大一双疑惑的眼睛问，世上有女儿给娘做媒的吗？
　　
　　 十二
　　 阿品的两头肥猪长得膘肥体壮，像两头水牯牛，每天要吃两大筐苕藤和十多斤苞谷。再等三个月，彩莲一家就要回来过年了，那时再宰杀，每头肥猪也有三四百斤。猪脚炖山药、肥肉炒酸菜，瘦肉给两个外孙烧烤……阿品在红苕地里美滋滋地想着，愉快地割着苕藤。两筐苕藤还没有割满，就听见人们惊慌地呼喊起来，蟒蛇吃人啰，蟒蛇吃人啰！
　　 这天上午，太阳把棰子的光屁股晒得要冒烟了，他才糊里糊涂起来，用冷水泡了半碗剩饭吃了，拖着半截棉鞋去路灯工地上玩耍。盘龙的村组公路都贯通了，硬化得差不多了，正在安装路灯，引来无数人看热闹。大家议论纷纷，这路灯白日夜晚亮着，谁来出电费呢？
　　 年轻的施工员说，这叫太阳能路灯，不需要电线电费。一块塑料板伸在杆子上，白天接受太阳光储备起来，黑了就会自然发电亮起来。
　　 棰子抱着一块太阳能塑料板子说，送我一块在屋檐上试试，有不有你说的灵验呢？
　　 年轻的施工员笑着说，一块板子没得用，还要配套接收器、转换器、传输器、电灯泡等部件。一盏路灯少说也得2000多元，你安装得起吗？
　　 棰子丢下塑料板捡起两颗螺丝说，这个可以送我呀，回家铆在墙上挂刷把、锅铲。
　　 年轻的施工员面有难色地说，搞不得，大哥。常说“一颗钉子一个眼”，我这太阳能路灯杆也是“一个眼子一颗螺丝”，拿走一颗，就有一个眼子空缺。
　　 棰子很不满地说，我是个低保贫困户，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住的全是国家包揽，送一颗螺丝就不行吗？小气得让人呕吐，吝啬得让人滴血。明天直接找镇长，送我三盏太阳灯。
　　 忽然远处的挖掘机师傅呼叫起来，不好了，蛇相晤，蛇相晤。
　　 安装路灯，得先用挖掘机挖坑，坑里用混凝土浇注几根钢筋，钢筋上用螺丝铆定钢管做的杆子，杆子上才支架太阳能塑料板。棰子几步跑过去问，哪里？哪里？
　　 挖掘机师傅是个光头中年人，吓得语无伦次地说，红布，找红布呀。深秋时节蛇相晤，古怪得稀奇呢。
　　 蛇相晤，就是蛇性交。土家人认为，如果被人撞见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要想免除灾难，必须用红布捆物祭拜，转嫁祸根。炭黑的棰子捞衣绾裤，拖着一根竹竿躬腰上前，果然看见两根茶杯粗的花斑蟒蛇绞缠在一起，似乎恩爱得精疲力竭了，一动不动、闭眼不睁。棰子兴奋地笑着说，正好捉来炖汤呀。
　　 光头师傅远远地说，蟒蛇是保护动物，吃了犯法呢。
　　 棰子不管那么多，找来两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来到蟒蛇边，用竹竿狠狠地撬一阵，竟然像死了一样，没有一根动弹。他的胆子像簸箕一样陡然大起来，竟然蹲下身子准备用绳子套住蟒蛇的七寸。不知是蟒蛇事先有所商议，还是蟒蛇护痛想报仇恨，相拥而眠的两根蟒蛇同时弹起，一根紧紧缠住他的颈子，一根紧紧缠住他的双脚，缠得棰子在地上像草墩一样来回翻滚、凄厉呼救。村民惊慌失措，无一人敢上前施救。
　　 阿品站在红苕地里高喊，竹竿，竹竿，蛇类最怕竹竿。
　　 土家传说，竹子是蛇的外公，马桑是蛇的舅舅，最能降服蛇类。其实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竹子、马桑散发出来的味道，让蛇害怕。阿萝拖着竹竿赶上前说，棰子好像早死了。
　　 阿品摸索过来着急地说，总得把蟒蛇赶走，把人救下来呀。
　　 阿萝和村民们回头一看，两根蟒蛇竟然自觉松开棰子，夫妻恩爱有加地向草丛缓缓而去，全然不顾人类的存在。
　　
　　 十三
　　 全村的公路硬化了、路灯亮堂了、用电满足了、自来水进屋了，唯独阿品家一切如旧。阿品拄着竹棍找金凤理论说，我是外星人还是外国人呢，村里红利不让我瞎子享受？
　　 金凤满怀喜悦地说，品爸爸，侄女就等您来扯皮呢。
　　 你奶子的一切都安装好了，未必我不吃水？你的初心哪里去了？你的使命就这样完成？
　　 金凤笑得像一朵桃花，品爸爸误会了。
　　 阿品气得满嘴唾沫说，我误会了？
　　 阿萝接过话说，你那房子要拆除，白天给学校做操场，晚上给村民做舞场。你拉二胡，我们跳广场舞，活跃村民文化生活。
　　 阿品气愤地说，阿萝，你是垂帘听政还是幕后策划呢，村里的大事要你瞎操心？
　　 金凤拉着他的手说，品爸爸，不是奶子的主意，全是我的安排。
　　 阿品不满地问，我的房屋拆除了，在你家住哪一间呢？
　　 阿萝抢过说，我住哪间，你就住哪间。
　　 阿品忽然明白了，这都是她们母女的铺排，意思十分明确，强迫他们结婚。阿品是个从来不愿和他人、政府过不去的人，一直主张和谐共生，低调生活。但是而今，金凤代表政府要拆除他的房屋做公益事业，也不好推脱，只好找出理由说，我得问问女儿彩莲，由她做主。
　　 金凤欢天喜地说，这就是彩莲的主意，下个月回来过年，直接搬家过来入洞房。品爸爸，要不要听一下我们的视频录音呢？
　　 阿品的内心是甜美而幸福的，因为和心仪一生的女人就要同床共枕了，但是，阿品也是犹豫而惶恐的，因为自己的残疾会拖累心爱女人的甜美和幸福。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是阿品断然不敢做的事情。他“呼啦”站直高大的身板说，我得回去想想，侄女书记。
　　 阿萝一步窜过来把他狠狠按在椅子上说，阿品不能走，我有私房话说。
　　 阿品冷笑说，四十多年来没有耍出名堂，今天看你半老徐娘耍出什么花样出来。金凤侄女，先出去回避。
　　 金凤刚出去，阿萝扑过来咬着他的耳根说，金凤是你女儿。
　　 阿品漠然无视地说，从小带大、形影不离，一块石头也捂热了，侄女就是女儿。
　　 阿萝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真女儿。你记不得我和梗子结婚前那个晚上吗？
　　 阿品深深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似乎没有月光，阿萝把他叫出来，一路哭泣来到寨楼上。阿萝扑进他怀里说，我们逃婚吧，我们逃婚吧。
　　 阿品何尝不想逃婚迎娶阿萝呢？可是，逃婚到外地，卧床不起的奶子怎么办？自家和她家的“三提五统”谁来帮忙缴纳？阿品紧紧搂住她理智地说，阿萝，还是等来世吧。不能因为我们俩的幸福，让多家人受累呀。快回去吧，阿萝，准备明天做梗子的新娘。
　　 阿萝一把撕开上衣霸蛮地说，我先做你的新娘，再做他人的新娘。
　　 阿品一把抱住她光滑的身子，颤抖细微的声音地说，不行呀，阿萝。
　　 阿萝母狮子一般拱着他宽大的胸怀说，我说行就行，阿品哥……
　　 阿品从遥远而浪漫的场景中回过神说，谢谢你，阿萝，给我生了金凤这样一个乖巧女儿。现今理论起来，我就有一双女儿了，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呀。
　　 阿萝扑闪着一双大眼说，彩莲是梗子的女儿。
　　 阿品惊讶地问，什么呢，彩莲是梗子的女儿？
　　 阿萝眼泪簌簌地说，梗子伯伯重男轻女，见生下来的彩莲又是女儿，叫梗子抱出去丢了，想生三胎。
　　 阿品一棍子掺在桌子上，气得心肺炸裂地说，蛇蝎心肠、枉为人父，不得好死。
　　 阿萝摸着他激荡的胸口，温婉地说，阿品哥，怎么给两个女儿说呢？
　　 阿品挺直宽厚腰板，像一根傲视苍穹、威严挺立的老青杠树，斩钉截铁地说，不说，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