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青春】水碓记忆(散文)
夜读随园老人的《小仓山房诗集》,“一轮安水上,双杵动如飞”,一首掷地赋声的《水碓》诗,让人想起了老家的水碓,记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一
在我们藕岸村的西边,有一股清泉,由北向南,顺着兰洲岭汩汩而下,至真君庙前的高坎流入藕溪。很早的时候,村里人在高坎下安了水轮,装了拨板,还配了几个碓头和石臼,建了座大大的水碓,平日里用来舂米,岁末时制作年糕。由于藕岸水碓坎高流急,冲击力大,捣出的稻米光滑干净,打制的年糕细腻有嚼劲,口碑极佳,引得十里八乡的人们接踵而来。童谣“藕岸水碓,牵股芥盖,先来先推,后来后推”,传唱的就是老家水碓热闹繁忙的情形。
斗转星移,河道变迁,漫长的岁月让溪滩成了农田,而藕岸水碓的位置却一直未变。灰檐黛瓦,青石垒砌的防水墙,藕岸的水碓屋在“吱呀”的水轮声中,陪伴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走过了数百年。从明朝末年到解放初期,藕岸的水碓屋一直是新昌城北最为有名的水碓房子。《藕岸村志》有载:“水碓屋舍高大,门面开阔,望之巍然”,历经风雨沧桑,气派不减当年。
“过年打年糕”是新昌的传统习俗,乡间有“无糕不成年”的说法。平常日子舂米,为了省些时间,一些邻近乡村的人会在离家不远的小作坊里将就。做年糕就不一样了,因为年糕的好坏关乎着一家人的脸面,那可马虎不得,他们往往要不辞辛苦把柴、米挑到藕岸水碓来加工。粳米送去水碓之前,需要在家里用清水浸泡三五天,让它成为水米。其间,还得去水碓房里排上队,领到签,不然,是做不了年糕的。过去,没有生产米粉的机器,水米变糕粉,全靠石磨推,水碓年糕的产量受到了限制。为了防止加塞,避免纠纷,藕岸水碓就定下了“只认竹签不认人”的规矩。
每年的腊月初九,是藕岸水碓开工打制年糕的日子。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打年糕,年年高”,做年糕也得有个好彩头。从这天开始,直到除夕,人们会聚集在水碓房前,忙忙碌碌,通宵达旦。打年糕的时候,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光,他们会紧紧盯着排成长龙的箩筐,挨个儿数着写着号子的竹签,一旦看到自家的糕粉被放入木甑,上灶开蒸,脸上瞬间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等到糕粉熟透,倒入石臼,碓头上起下落开始捣动,只要人往边上一站,水碓师傅便会递来热气腾腾的糕花。此时,如果能包上酥糖或者榨菜丝,那滋味,足以让人回味一整年。
二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二,是藕岸真君庙的庙会日,旧时,村里有请戏班唱庙戏的传统。夏日炎炎,好戏连连,这庙戏一唱就得十昼夜。起先只演绍剧和调腔,后来才有越剧。庙戏开锣,观者云集,方圆几十里内的大人小孩纷纷拥向藕岸。曲终戏散后,总有一些意犹未尽的民间艺人不肯离去,他们滞留在水碓与真君庙里,自娱自乐,说唱着佛曲、宣卷和牧歌。
咸丰时期,新昌境内出现了一批落地唱书的手艺人,他们忙时干活,闲时卖唱,走村串户,沿门讨生活。藕岸村子大,往来的手艺人终年不断。黄昏时分,这群苦命的人儿常常围坐在水碓屋内,“既说天仙又唱人间”,情深之处,泪水沾衣衫。水碓有灶膛,柴火都是现成的,主人又特别好客,进去沏杯茶,热个饭,无需言语。遇到没钱回家过年的唱书人,水碓还会送些年糕,给点路费。时间一久,人们就把落地唱书叫成了唱年糕。
清末的那个冬天,风车匠王金旺来到了藕岸。他见水碓房里歇脚的唱书人穿着邋遢,人数较多,怕水碓不堪重负,会影响到生意,就对大家说:“年关将近,水碓场地有限,如果需要落脚,我们应当另选地方。”水碓主人听了很是感激,随即就指了指兰洲岭上的一片空地,说那里可以造房子,竹子、稻草随便用。几天后,草屋建成,流落藕岸的唱书人有了自己的归宿。数年后,在这里修建的房屋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自然村落,为感念水碓主人的恩惠,该村取名“水碓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水碓坑”中悠扬婉转的唱书调和山下藕岸水碓“咿——呀——咚”的碰撞声相互应和着。当年的人们一定不会想到,原本只是流传在水碓屋里的这种民间小调,日后会发展成一个新的剧种,变成庙戏的主客,走向世界的舞台。1910年初,水碓坑村组建了新昌县第一个小歌班,俗称“的笃班”,首演《玉连环》,完成了落地唱书从沿门卖唱到舞台演出的蜕变,在中国越剧发展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
美桥湾在藕岸村的最西端,有条小路与水碓屋相连。时光清浅,往事不用追。六十多年前,湾里住着一个名叫彩凤的年轻女子,男人因犯投机倒把罪进了监狱,家里只剩下年幼的儿子和一条大黄狗与她相依为命。这狗颇有灵性,外出可做护卫,在家能守院门,只要遇上陌生人,就会眼露凶光,狂吠一阵子。
那一年,彩凤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儿子久病不愈,生产队里分到的口粮,大部分被她换成钞票,用作了药费。就连偷偷栽种在屋后的几十株玉米,也遭人举报,被队长给铲了。好几次,彩凤想要卖掉狗狗给儿子治病,无奈,儿子一直不肯,闹得很凶,说是狗狗没了,坏人来了怎么办?眼看着就要揭不开锅了,彩凤几次三番厚着脸皮去生产队里借粮,都被队长拒之门外。
一场大雪说来就来,寒风凛冽,银粟纷飞,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看着灶台上仅剩的半篮子荠菜,彩凤愁上心头。她知道,雪满山野,想靠挖野菜度日已无可能,若要摆脱困境,必须另寻出路。恍然间,彩凤瞥见了院墙边的几捆干柴,突然想起,藕岸人打年糕常用稻草、竹丝蒸糕粉,很少有人烧木柴。于是,她赶紧挑上一担去水碓叫卖。令彩凤没想到的是,连续的干旱使晚稻减产,粳米欠收,来水碓做年糕的人家比以往的年头都要少。问了十几个人,都说自家就做一点年糕,无需好柴。天色将晚,彩凤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还在排队等着蒸粉的光棍吴阿三挨了过来,那双细小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彩凤的前胸轻声说:“我不要你的柴,一臼年糕有四方,只要你愿意,晚上给你送一方。”彩凤红着脸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下了头。当夜,彩凤家的狗叫了几声。第二天,吴阿三对村里人说:“彩凤的胸口上有块桃花一样的胎记,很好看。”随后几晚,彩凤家的大黄狗常常彻夜狂叫,直到天明……
“农历二十九,家家蒸馒头”,这天,彩凤满脸愁容,再次挑着柴走进了水碓屋。柴担刚刚歇落,就有人调侃:“彩凤,听说你身上的桃花馒头长得不错,能看看吗?”彩凤气得浑身发抖,正想回怼,就听见有人接过话茬,厉声呵斥:“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回家找你老娘看去!”彩凤回过头来,发现帮着自己说话的竟然是队长的老婆春花。寒暄过后,春花告诉彩凤:“我家男人胆子小,当着外人的面,有些事情不好做。”还说,年糕要与彩凤一起做,彩凤出柴她出米,年糕对半分……交谈中,不知是谁在后面喊了一句“藕岸人要帮藕岸人”,让彩凤强忍在眼里的泪水瞬间滑落。
第二年冬天,藕岸水碓贴出告示,上写:“为了提高效率,制作年糕的柴禾由水碓统一提供,每臼年糕的加工费提高三分,算作柴资。”从那时起,彩凤成了水碓的常客,人们对她的称呼也慢慢有了变化,以至于多年后,许多人记不起她的本名,只晓得她叫“水碓娘子”。
月色溶溶,掩卷沉思,水碓已成记忆,往事只能回味。如今,甬金铁路开通,藕岸整村搬迁,原先水碓所在的地方,变成了新昌北站的站前广场。我知道,那个“仆夫呼不应,碓响乱纷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也许,在今夜的梦中,我会重回故乡,见到水碓,因为那里有我抹不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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