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欢乐如影随形，爱和恨也像光明和黑暗，是一对冤家情侣，在生活中形影不离，过度的猜忌，就像光明生活中闪出的一道暗影，把欢乐变成痛苦，把深刻的爱变成无法挽回的遗恨。
　　
　　 一
　　 七岁那年，大姐结婚了。我们全家多么幸福啊！我们姊妹几个穿上鲜艳的新衣服，脚上穿着红红的鞋子，送姐姐出嫁。一向严肃的父亲嘴角眉梢都是笑。只有母亲面子上略微有些忧郁，并不像别人那么开心。没人在意她的感觉，母亲舍不得女儿出嫁也是很正常的事。马车上，姐姐幸子紧紧搂着我，偎依在姐姐身边，看着打扮得靓丽如花的姐姐，心里眼里涌出来的都是幸福。姐姐长得美，打扮起来更美，清水一样的眼眸，像深深的潭水，清澈的潭水里是对未来婚姻的憧憬。
　　 大马车在乡村土路上飞快跑着，马儿铃声清脆悦耳，欢快的马蹄声也是一首轻快的歌。人人都那么快乐，姐姐结婚了！姐姐嫁给她最爱的姐夫了！
　　 姐姐的男神，仿佛从天而降，在姐姐不顺心的时候，上天送来了美满姻缘。其实姐夫是姐姐的同学，高中时代男班长，是很多女生都喜欢的男班长。姐姐嫁给自己的男班长，也是心满意足，梦里都能笑出声。心想，学姐们一定羡慕死。
　　 那时觉得姐夫最会体贴小孩子的心了。我好奇他的衣兜里总有那么多的糖果，经常给我们小孩子分食，五彩银纸包裹的糖果在当时价格不低，平时吃不到，只有过年才能尝尝，而且外表也不怎么漂亮。当时心里觉得好姐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幽默生动的，带着五彩糖果的。有他在，笑料不断。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姐夫有很强的社交能力，在男性群体中是大哥般存在。在女性中幽默搞笑，给人轻松愉悦的感觉，我们姊妹兄弟都喜欢这个姐夫。姐夫在别人眼里不会是平庸的。谈吐幽默，思维敏捷，擅长和人沟通。妈妈却说他“有才无德”。妈妈看我姐夫一直都用冷静的眼光，最初只有她对姐姐的婚事提出过质疑。从附近亲戚那里打听过，说姐夫脾气不好。妈妈的观点和别人不同，她没看重姐夫这么多优点，认为男人脾气好，女儿才能过得好。可惜她的观点所有人忽略了。现在想来男人脾气好，相当于更宽容，女人生活更自由。觉得人性如果没有足够的自由度，生命之花就会枯萎。从现在观点看，女人的思想灵魂不属于爱情，也不是某个男人，她应该属于自己吧。妈妈说得脾气好，应该是在生活中能够宽容和谅解，夫妻生活才能和谐幸福。
　　 我们老张家有个好女婿，父亲也觉得扬眉吐气。因为姐夫的到来，疏远的亲戚都走得更近了。朋友邻居也更多地看我们微笑，仿佛我们家中了头彩。无论在村头村尾，树荫下乘凉的男男女女，一看见姐夫过来，都马上围拢过来。老头点起旱烟袋，老太太拉着小孙子，三十岁的小伙，八九岁的孩子，十七八羞涩的女孩，都喜欢听他讲故事。老太太听他的故事觉得遇到知音，心里立马年轻十岁，害羞的青春少女会被她的话逗笑，红了脸娇嗔看他两眼。男人们喜欢听他讲天南海北的新鲜事。他的故事里充满江湖义气，男子汉的风骨。他的语言极会修饰夸张。至今还记得他说笑话时的语调和表情。眼睛里发着光，眉角上翘。嘴里含着一丝可以察觉到的微笑，时隐时现，有点神秘，却更加有魅力。他说当兵时候，看到很多地方有一些奇葩的风俗习惯。一地方偏偏用驴子接新娘子。新娘在驴上，老婆婆，丈母娘，旁边跟着两媒婆，四个女人护卫一个新娘。围着驴，一行人浩浩荡荡，翻山越岭去婆家成亲。没想到中途驴也来了倔脾气，一尥蹶子，就把新娘掀翻在地，而且撒泼打滚，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走，把四个老太太忙得一身汗，恳求驴祖宗快起来，莫误了吉日良辰。这驴祖宗好歹算起来了。故事曲折多变，听的人没有不聚精会神。沉稳的语调，含蓄的表情，感染着人们，周围的人听了都笑。孩子们也都愿意听他说笑，他一来，谁都不出去，都围着他转。幼小的我，对姐夫有依恋的感觉，和对姐姐感情一样的。喜欢他亲切幽默，嘴里不断涌出笑话，还有他兜里各种各样美味的糖果。那时候，真觉得天上掉下来个好姐夫，一下子让这个世界生机勃勃。
　　 姐夫对我们姊妹也是细心体贴。去他家必然是白米饭招待，虽然当时他们家也不富裕，甚至还有债务，姐夫不嫌弃。姐夫总是去供销社买回来孩子们喜欢吃的糖果零食。有时候亲自下厨给我们烧菜。记得中学时候在姐姐家住一宿，第二天，从姐姐家出去到邻村同学家住了一晚上，没想到姐夫担心我的安全，连夜到邻村大队部，费劲周折找到我，确认我安全之后才回去。姐姐有了小外甥女以后，姐夫更加体贴。他把小外甥女放在自己臂弯里，用奶瓶子喂奶水，样子非常专业。遇到孩子漾奶，就立起来给孩子轻轻拍后背。他的确是个慈祥的父亲。关于孩子哺育方面，他都亲力亲为去。在妈妈们眼里，姐夫就是妈妈婆婆堆里的成员，什么都懂，经常给他们传播育儿知识。在所有人眼里，他温暖，可亲，慈祥，幽默。认识他的人都对他印象极好。
　　
　　 二
　　 然而，光明和黑暗伴生，痛苦和幸福相随。在光明的地方，总有一道拉长了的暗影。它是光明的伙伴，也是光明的敌人。他要过分夸大自己，就是无法挽回的灾难。
　　 我姊妹中只有一个完美的姐夫。然而姐姐也是唯一一个遭受家暴的人。
　　 不是亲耳听见，我都不相信，这么温暖慈祥的姐夫怎么会像恶魔一样打人。姐夫打姐姐，从来都是夜深人静，把屋门关上，把插关插上。
　　 姐姐家因为盖房子，一段时间暂住在我家附近亲戚家空房子里。一天晚上，我和三姐去给大姐送妈妈刚刚烙好的饼子。油汪汪的饼子散发着香味。我们快步跑向姐姐家。他们住东头，离我家不远。来到姐姐家大门外，大门关着，在外面能听见恐怖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似乎是吵架的声音，声音很低，听不清楚说什么。但那笤帚疙瘩打人的声音我们还是听出来了。闷闷的沉重声音很恐怖，我们在大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家暴”！那时候了不懂这个词，打人而且打自己的姐姐，觉得格外难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象不到他打人时候的嘴脸。因为我的记忆里他是温和可亲的人。姐姐不哭也不叫，任他打。我不记得回家和妈妈怎么讲的。应该是哭着讲的吧。我只记得妈妈至死都在惦记大姐。这就是姐姐对姐夫的爱情吗？被她打完以后，没事人一样，回家从来不说，姐姐被打得都是在身体的暗处，她的伤口疼不疼肿没肿别人不知道。大姐性格坚强内敛，从不会哭闹。妈妈讲姐姐分娩时候都没哼过一声。姐姐能把所有的疼痛按在骨髓里，连舔舐伤口都不会。可能太过坚强，所以她内心的痛苦特别深。最后会把自己压垮！家里也没有人为姐姐出头。在父亲眼里我这天神般的姐夫仿佛做什么都对。只有妈妈有时候偷偷地哭，为姐姐命运担忧。
　　 姐姐如果挨打，被我们撞见，姐夫也会第一个站出来解释，说姐姐的不是。例如私自外出。在他眼里私自出门就是大罪，应该好好管一管。私自外出和外面有人相互关联。我无法想象姐姐会爱别人，他一直很崇拜姐夫。在她眼里他做什么都对，总觉得姐夫不该猜忌姐姐，他连自己都不相信姐姐对他的爱情么？
　　 姐姐私自外出可能太无聊了，她生来爱走。妈妈讲小时候她就到处跑。那年爸爸不在家，姐姐每天跑出去到农村大食堂给妈妈打饭。她是姐妹中最爱走动的。特别像爸爸，充满活力，不爱说话，很有主意，闪着黑亮的大眼睛，喜欢独自去陌生的地方。
　　 在姐夫眼里，女人最大的过错就是外面有人。姐夫认为女人不守妇道就是死罪。后来姐姐哪也不敢去了，去哪里都得有他陪同。姐姐不能多走一步路，不能和外面男人多说一句话。最后姐姐从一个活泼快乐的人变成一个沉闷寡言的守家婆。她整日呆呆的，没有生气！
　　
　　 三
　　 姐夫后来因为生意失败，欠了很多债务，为了债务远走他乡，不得见面，十年之后，终于得到他们的消息——大姐疯了！
　　 姐姐是个疯子，这就是她的爱情故事吗？梦里的男神，降临到她身边，最后成了她的噩梦。
　　 我不得不怀疑我的眼睛和感觉，姐夫有那么多优点，为什么会是这么可怕的人呢？他的大男子主义思想毁了姐姐！姐姐不是她的宠物，她是一个有意志力的人！
　　 可惜刚开始姐姐遭受家暴，我们家竟然没有一个人为姐姐主持公道。我们家里人都认为姐姐是错的。姐姐也不会辩驳，本来就不擅长表达，姐夫表达能力让谁都挑不出瑕疵，姐姐对他心服口服，愿打愿挨。这就是姐姐爱情，一片痴情终错付。我想知道，姐姐就没后悔自己的选择吗，为什么不渴望自由，为什么不想逃走？
　　 有熟悉的人捎过来姐姐的一张照片。我看见姐姐憔悴苍白的脸，麻木的身躯，痴呆呆的笑容，似乎看上去很开心，全身都是平静的。送照片的人说，姐姐疯了以后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回家。
　　 听着来人叙述，泪水一下子淋湿了我的脸。姐姐现在终于自由了，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王了！虽然还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起码思想是自由的。要不然她笑得怎么会这样开心呢？
　　 后来通过电话和姐夫有过一次长谈。姐夫憔悴苍老，满嘴都是对姐姐的怨恨！我没有反驳，我无语去评判这么凄惨的家庭故事。我一直很喜欢姐夫，把他当做亲人！现在他没有了当年幽默感，只有沧桑和难过。他老了！不再是我唱着歌夸赞的姐夫！
　　 此时，我忽然感觉到姐夫内心里有一道可怕的暗影。在那个看似光明人的心中，又黑暗又可怕，肆意在他心中游行，最后吞噬了姐姐和姐夫的婚姻幸福。
　　 那暗影就是过度的猜忌。爱一个人就让她自由，即使她要飞走。成全更胜于拥有。如果姐夫有这样的胸襟，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想起姐夫讲过的故事。监狱里有两种男人，最让人瞧不起的是强奸犯，在监狱里被人歧视。最让人看得起的男人就是亲手杀掉那个对妻子不轨的男人！即使坐牢也是英雄。这样的评判不一定正确，但有着生动的人性。
　　 我当时小，觉得姐夫说什么都对。现在想来他的思想过于偏执。英雄，也许不能这样界定，含泪成全别人幸福的男人也是英雄。
　　 现在想来姐夫的控制欲似乎也像一把尖刀，扼杀了姐姐的生命活力，亲手毁掉一个幸福的家。
　　 世界是阴和阳两面组成的，就像太阳和月亮，姐夫的前半段是阳光灿烂，到了月亮底下，他的温度就降低到了冰点。我多么希望他的月亮的夜晚，光线也像太阳那么强烈。
　　 毁了的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夫呢？他也被自己的偏执毁了，毁得就像一块璞玉，最后也粉碎了。如果姐夫有着自省的能力，改造自己的偏执性格，可能他们的人生就成了别人学习的别样。
　　 可怕的一道暗影，姐夫和姐姐都没有走出……
　　 想起他们，我暗问自己，我恨谁？一下子就觉得这个问题是错的，应该问，我恨什么？我恨那道暗影为何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