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春】玉米是个动词(散文)
玉米是一粒种子的时候,父亲就很珍惜,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只布口袋里,的确良布,透风散气的布,不然,玉米会憋得慌。玉米常常坐在一间房子的阴凉干燥处,看着平淡如水的日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阳光通过玻璃射进来,窗在冬天开一道缝隙,不大的缝隙,像邻居二大爷咧着的嘴,风进来,很有理智地和玉米握一握手,轻轻拥抱一下。告诉一些关于春天的信息,植物与风之间,总有讨论不完的话题,比如,去年的一块地,撂荒了,玉米不知道开春后,自己何去何从。那个负责玉米落地,扎根,发芽,抽穗,收割的人,有一个早晨,在大田里捡拾没有回家的玉米,一个栽倒葱,倒下了。天目睹了整个过程,几只喜鹊也看到了,还有风,旁边堤坝上的胡杨,柳树,梧桐树,一条越来越窄的河流,也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情景……人在怦然落地的一瞬,像极了枝头的一枚苹果,不一定是熟透了,有时是承受太多,心力交瘁。一枚苹果落地的形式,和人告别人间没什么区别。人走得那么急促,匆忙,没来得及交代亲人什么,就不辞而别,多少有点残酷,尘世少了一个忙忙碌碌的种田人,大地上多了一座坟。其实,哪个不明白,人永远的家,在地下,人是,万物都是。
玉米和睡它的老房子,老房子内的一切陈设,座钟,几口泥瓦缸,一堆瓶瓶罐罐,几盆花草,几双沾满泥巴的鞋;砖地躺着的几个烟蒂,炕梢泊着的一件灰色背心,一只豁嘴白瓷碗,卧着一根红薯,烟笸箩的一撮烟丝还带着主人的温度,人却不声不响走了。玉米很担心自己的命运,一个人走了,房子里剩下另一个人,孤独,寂寞,一天到晚和日月星辰,飞鸟虫子为伴,能守着无边的寂寥活着吗?
村子里渐渐增加的空房子,咬着牙,站在那里,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房子们不懂,人为什么住着住着,就转身离开了,一走就是一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人走茶凉,不是吗?我读高中那会儿,住校,一到周末,骑自行车走十里地,回屯子。进了屯子,那一块一块一米高的玉米棵,几乎陌生,对方不认识我,好好辨别我一番。我靠近玉米地,和玉米并肩站在一起,想摔一跤,闻闻玉米身上的香气,心一下子安静了。有一刻,我同玉米,兄弟般地相互拥抱着,说着悄悄话。我说,我想玉米了,在偌大的校园里,我写情书,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学长。他有大长腿,有一脸的阳光,有米粒似的牙齿,有森林一样茂密的发量。他捧着篮球,跳高投篮的动作,像在蹦迪,那时候大街小巷流行摇滚乐,霹雳舞。学长最符合霹雳王子的气质,
我写的情书,就像在大地上撒下的一粒一粒玉米种子,生根发芽开花,却没有结果。结不了果,学长身边众星捧月,我唯有在某一个角落,或者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欣赏他。这些情书,最终睡在我书桌的抽屉内,年复一年,梧桐树的叶子,绿了黄,黄了绿。当年的情书,更像一颗凝固的琥珀,安然地停顿在某一个片段,一处章节里。我想到,学长不也是一穗玉米吗?收取他,将他摘回家的,另有其人。不管学长和谁走到一起,我们都是不同轨道的流星,缺乏交集,也就别说有擦出火花的可能性。
玉米地被大面积割取,大部分土地,被经济作物占领,种玉米的人,愈来愈少。走进一座村子,满眼是钢架结构的大棚,养猪场,鸡舍,这些在大地上拔地而起的物体,吞噬了玉米生长的机会。很多村落,玉米已经活成一个词语,在不怎么被翻阅的字典里。对父亲来说,玉米在每年的节气中,必不可少,是主角。父亲坚持不懈的,将一粒玉米的精神延伸下去。他觉得玉米是农作物里,位于榜首的粮食,饥荒年月,一把玉米,磨碎了,煲一锅玉米粥,虽然稀得能照出人影,但也解饿,以至于玉米系列,成了一家人,一村人生存下去的巨大支撑。祖父在时,家里养了一头老黄牛,六岁了,祖父天不亮,就要把黄牛放出栅栏,日头刚在东山顶露出半张脸,祖父在厨房揣两个玉米面蒸的窝窝头,摘下屋檐挂着的鞭子,院坝的大葱拔几棵,牛在前,祖父在后,晃晃悠悠,不急不躁,出了院子,沿着大街,朝碧流河走去。河边有片闲置的草甸子,南河屯的人,喜欢把牛马羊骡子等牲畜,赶在草甸子遛一遛。那里的草特别嫩,牛马羊极爱吃。祖父一天之中,放两次牛,我一般在下午,一点左右的光景,随祖父一道去草甸子放牛。我不爱走路,嫌弃累。祖父伸手一抱,我稳稳当当坐在牛背,到了目的地,牛吃草,思考牛事,祖父咿咿呀呀唱京剧,有板有眼的,冲着辽阔的草甸子唱,云在听,河在听,一群一群的水鸟在听。祖父是京剧迷,南河屯的人都愿意听祖父嘹京剧,祖父每天放牛,唱一段一段京剧是他必修课,饿了,累了,祖父掏出兜里的窝窝头,就着铁壶盛的井水,一口窝窝头,一口水。我饿急眼了才吃窝窝头,我感到窝窝头生涩,难以下咽。纳闷祖父因何对玉米窝头情有独钟?祖父的回答,斩钉截铁,傻孩子,吃窝窝头抗饿啊!
那几年,我几乎顿顿吃玉米做的食物。早晨上不上学都是大饼子、玉米粥伺候,好一点是玉米面掺杂白面,做得饸烙,北方称作为叉子,玉米叉子是东北美食一绝。七八十年代,家里有玉米叉子吃,都是富人呢。
黄面贴锅饼子,有嘎那种,中午,母亲贴一锅圈,锅底沸腾着酸菜,好一点搁一缕粉条,一根没有肉的猪大骨头,那一顿饭菜,因一根猪骨头的存在,格外香。玉米面饼子,我是吃了二十多年,不是我挑食,实在是被噎着了,一看到没发酵的玉米面饼子,嘴里就涌上一股酸水,硬生生将胃子吃出毛病。读初中,带饭盒,母亲烙得白面玉米面油饼,也是不咋爱吃。母亲批评我,嘚瑟,挨饿年代,有饼子吃,塞饱肚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深以为然,若不是有胃病,玉米面饼子也是美食。你看,眼下。大大小小的酒店,饭馆。上一盘玉米面饼子,大伙一抢而光,为什么成了抢手货,并非人们厌弃的粗粮?说到底,还是玉米养人,养胃,养一方山水,养一村子的父老乡亲,也养一城各个不同阶层的人。
父亲那一代人,暮色苍茫也忘不了,玉米赋予他们的暖,玉米,救活饥饿的人,救活一座村庄,也救过我。做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像父亲一样,年事已高,依然保持初心,种几亩地玉米,和玉米一道经历凄风冷雨,牛撸马踏,再肆虐的风雨,也阻挡不了玉米积极向上的心态,走近一棵玉米,你会发现,玉米的内心,干净纯粹,不卑不亢。我在乡间,经常遇到随意长起的一棵玉米,在沟壑里,堤坝上,墙角,土路尽头,孤傲的伫立着,该抽枝散叶,就抽枝散叶,看淡人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秋后,一穗玉米,孤零零的站在枝干上,你来与不来,它都在。像极了爱情中的痴男怨女,任你红尘万丈,我自领一两清风作伴。
我对青玉米情有独钟,住进城市十年。交通便利,信息发达。想吃青玉米,网上订购,第二天就到,什么时候想吃,动动手指就可以了。如何吃不出年少时的青玉米味儿呢?
昨天,在向阳桥市场,花十元钱买了三穗热气腾腾的青玉米,一穗黄玉米,两穗白玉米,边往回走,边啃,嚼一嚼,再嚼一嚼,回味几遍,玉米的清香淡了,又淡了。想来,人生中值得回忆的东西,哪怕是一粒玉米,一块石头,一把镰刀,一支铅笔,周身渗透着一个“情”字。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