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北林场忆事(散文)
在城南外环路行驶,由西向东右转,有一个相当隐蔽的路口。那是一条进我们村的必经之路,拐进路口,右手边是一格格麦田,哦,不!麦收结束,现在是玉米田。
一垄垄不过一尺之高翠绿的玉米苗,整齐地在金黄的麦柞丛里随风摇摆。若是你往地头上一站,大有帝王傲然独立,天下子民一目尽收之感。距离退林还耕差不多得有二十多年了。
在我小时候,这里曾是一大片果园,也就是村里的林场,村里人都叫它北林场。南林场与它一河之隔,但南林场却没有一棵果树,只是到了后来村里兴起一股种果树热潮,林业局拨发了一批苹果苗,海棠苗,这才让南林场名副其实。
说到林场,它可是我童年的乐土,绿荫蔽日的小路,溪水汩汩的河沟,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北林场果园的围墙就非常特别,是用洋槐,杜梨树,荆棘,枯木围绕而成。因大部分都是活体树,再加上年月长久,树与树之间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围墙。可比现在的铁丝网围挡好看多了。
南北林场被一条宽约三四米,长约二百米的小河沟隔开。两侧沟沿上长满了洋槐,国槐,楝子树,钻天杨,柳树,榆树。树木蓊苁,所有的枝桠伴随着高度开始互相靠拢,枝叶簇拥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之沟沿上荒草丛生,从远处很难看出这里是一条河沟。树根顺着河沿坡势,盘曲迂回,阳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撒在河堤上,草尖上,形成斑驳的影子。倚着大杨树仰头观望,光影闪烁迷离,树叶明亮鲜嫩,像一片片翡翠玉石嵌于晴空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河沟除灌溉期会沟满壕平,其余时候不过涓涓细流,如同一条白色丝帕,轻柔地划过芦苇芽与一截横跨河两岸的树根。运气好的话还会碰到几尾小鲢鱼,随流嬉戏。细风拂过,树叶交合,野雀啼鸣,如天籁之音飘然入耳。此时此刻,虽是一条村间野沟,却顿感闲逸出尘,殊有雅致。
河沟北岸与林场南围墙之间是一条同样宽约三四米的小路。两侧树木蓊葱蔽日,与河沟之上大有孪生之感。路边是一些杂生的树苗野草,路面因农人们时常走动,除一些浅浅的坑洼,总体来说也算平整结实。平时跟着父亲去地里做活,因当时年龄尚小,一般牵牛的美差归我。去玉米田耘地的路上比较匆忙,无暇去欣赏小路美色。干完一上午农活,父亲会把我先赶回家去做饭。牵着老牛,行走在这绿荫小道,倾听着鸟鸣蝉声,感受林间凉风。随口诵出袁枚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诗中所描绘的意境,完全浮现于眼前。这个时候我总会慢下来,闭上眼睛,手握缰绳,把方向交给老牛,我只管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林间小路,完全沉浸在诗意之中。
这条林荫小道比河沟要长很多,只是有树荫的地方和小河一般长度。就在这短短的距离,却也能有涉目成赏之感,路两边的杂草之中,有很多让人记挂的小果子。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温饱已经解决,但贫困却还没得到缓解。零食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一种奢望,即使有也不过是一些歪瓜裂枣,干瘪的花生,落秧的西红柿。
但在这杂草之中藏着一种美味的果子,那就是“紫葡萄。”紫葡萄可不是真正的葡萄,而是龙葵,茄科茄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株高大约在一米以内,有的三十多公分就开始挂果子。我对它的直观认识一直感觉像辣椒苗,相似的叶片,相似的株高,包括果子也是结在茎干上。果实呈紫色,要说和什么水果接近,虽然都叫它紫葡萄,但感觉它更像蓝莓,只是比蓝莓小一点。小时候没有见过蓝莓,也只能把它比作最接近的水果,那就是葡萄了。
几个小伙伴凑一块儿,分头寻找。听到有人惊呼,大家会迅速向声源集结。翻开龙葵的叶子,去摘那一串串已熟透的果实。果实也像蓝莓成串状,只是表皮比较软,不像蓝莓表皮偏硬实一点。口味酸酸甜甜,清凉爽口,虽夹杂着一点草腥气,但不影响口感。剩下未成熟的绿色果实,我们可不会去糟蹋,而是在这里做好标记,算着它成熟的时候再来大快朵颐。
下有龙葵上有果,这里的果当属是杜梨。因杜梨树的枝干有尖刺,果园主人在果园周围种满杜梨树充当篱笆,真可谓上上之策。杜梨树,蔷薇科梨属落叶乔木,成年树可高约数米。当时果园周围的杜梨树因被修剪,基本都在四五米之间,如果长得过高遮住阳光,就影响果树收成了。
杜梨的果实跟龙葵的果实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是紫色,一个是褐色。杜梨在我们这里也被叫做海棠梨,果实有点酸涩。我们会冒着被划破衣服扎破手臂的风险摘下杜梨,放于麦秸垛中间或是麦糠里,捂上几天,等成熟后再吃,此时口感甜面。
上小学时,每天都有早读。虽然村里大都已通电,但停电却是家常便饭。很多早晨我们要摸黑起床上学,因没有电,课堂上需要用蜡烛。与同桌使用一张条桌,一根板凳,中间点上蜡烛,借着微弱的光开始背诵唐诗宋词,或是老师昨天布置下需要背诵的课文。
烛光摇曳不定,或明或暗,一阵风袭来,整个教室蜡烛会被吹灭大半。有同学会及时用书本挡住蜡烛,才让烛光得以存活。被灭了蜡烛的小伙伴就会来对火。
老师一般会在早读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学校。读书背诵全靠学生自觉,当然有时候也是被逼无奈,因为早课结束的时候,老师就会来一一抽查,或是让班长学习委员抽查,如果谁背诵不下来,那早饭就与他无缘了。虽然制度严厉,但当书背到一半,避免会烦躁。我们就会拿出提前摘好的杜梨,置于烛光上烤熟,整个教室弥漫着果实的香气,经过加热涩味减弱,但酸味却加倍。同学们一个个被酸得呲牙咧嘴,却吃得不亦乐乎。即使时隔多年,每当想起童年的这些趣事,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嘴角还会不自觉的上扬。
让我们再回到这乡间小路,甜品对于小孩儿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在物质匮乏的七八十年代,想吃糖并不是很容易,能在水里放上一粒糖精,在当时就已经算是不错的甜味饮料了。但在果园围挡的角落里,我们总能寻到一味甜品,那就是外婆常说的“蜜罐”也被称作喇叭花,酒壶花。学名地黄,中药名,玄参科地黄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果实可以入药,鲜地黄具有清热生津,凉血,止血的功效,干地黄具有清热凉血,养阴生津的功效。当时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有它的花朵能让人兴奋起来。在草丛里发现一株,掐下花朵,把根部放到嘴里,用力吸,一股甜气入喉让人迷恋。
后来才得知,它的果实可入药,泡酒,甚至于喂马。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采地黄者》“麦死春不雨,禾横秋早霜。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凌晨荷锄去,薄暮不盈筐。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由此可见,野生地黄功效之多。
就在这林荫小路的中间,有一扇进入果园的正门。虽然在这里走过无数趟,但在印象里却只进去过一两次。那是一次跟父母在南林场干活,口渴难耐,就去到里面向果园主人讨水喝。果园主人是个面相削瘦的老头,为人和善,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他和《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有几分相似,内心有了些许惧怕。他的房子在果园中间,果园里种满了苹果树和梨树。看着满园的果实累累,好生羡慕。我小时候虽然顽皮,但性格比较内向,没敢张嘴讨要。后来受姑姑怂恿,从果园西南角的一个洞口爬了进去,这次虽说不算光彩,但算第二次进入吧!这个洞口很小,或许是别人偷苹果留下的。我轻松地钻了进去,爬到果树上,把背心塞到裤衩里做成大口袋,摘下苹果塞到里面。做贼心虚,虽然摘着苹果,心里却慌的不得了。突然的几声狗叫,害我从树上摔了下来,好在果树比较低矮,来不及顾及腿上的疼痛,就开始从洞口往外钻。
但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来的时候肚子瘪瘪的可以轻松进入,现在塞了苹果,肚子鼓了起来,身子刚爬出一半,衣服就被上面的篱笆勾住了,进退两难。我听到狗叫声由远及近,恐惧涌上心头。但越是挣扎卡得越紧,一直到后来动弹不得。突然的一声呵斥,刚到我跟前的狗被叫了回去,随后一只大手把我拽了起来。没错!就是果园主人。我羞愧地低下了头,确切地说已经吓出了眼泪,小声抽泣着,等待着即将降临的狂风暴雨。
“哎?你不是那个向我讨水喝的小孩儿吗?怎么来偷我的苹果了?”一声沧桑却干脆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不停地低头抽泣。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又没打你,没骂你,哭什么!想吃苹果可以管我要,自己进来摘,摔伤了怎么办,万一我不在园子里被狗咬到怎么办?再说了,你看你摘的这些苹果都是没成熟的,酸涩不好吃,还没长大就给糟蹋了。”听着他说这话,我更是感到一阵羞愧,低声说道。
“俺……俺再也不来了,你能放俺走吗?”我的语气里满是祈求之意。就在我等回复的过程中,他突然哈哈笑起来。
“不放你走,还留你在这里吃饭啊!摘掉就摘掉吧,以后可不敢这样浪费果子了。”说着又从旁边树上摘下几个稍大一点的果子递过来。我没敢去接,后来看他的手一直悬在我眼前,就颤巍巍地接了过来,随后被他从正门送了出来。我都没敢上说声谢谢就朝着西面的大路跑去。
当我把这件事说给母亲,母亲也是哈哈大气,笑我真笨。像老鼠钻仓囤里偷粮食一样,瘦的时候能进去,没出息吃胖了却出不来了,成了瓮中之鳖。
这件事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果园主人已去世两三年了。从那次之后,我记得和他说话的次数也不超过三次。至今我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声谢谢。后来北林场退林还耕,就剩河沟小路还在,但也都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像上了年龄的老人消瘦了很多。河沿上荒草丛生,只有一棵小榆树像孤独的守望者矗立在那里。其他所有一切,一簇簇果实累累的龙葵,一棵棵像卫兵似的杜梨树,一丛丛野生的地黄花,一位长相凶恶却心地善良的守园人,跟随着退林还耕消失在了旧时光里,同时消失的还有虽生活艰苦,物资匮乏,却欢乐无限的童年。
如果下班早,从外环路右转行至桥头处。我会停下车,站在河沟边的小路上。望着一格格田地,看着一棵棵花草,努力让所有的画面与我记忆重叠,勾勒出那副美丽的北林场,对走在树荫小道上的牛童挥手示意,对果园的主人笑着说一声,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