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节的下午，阳光温柔地洒在老街的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店铺趁着节日的气氛，喜迎顾客你来我往。张丽和女儿小琪手挽着手，缓缓走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上。
　　 路过火车头游泳馆门前时，一家三口从张丽和女儿身边擦肩而过。专心走路的张丽只是用余光瞥见那个男的小腿上全是纹身。
　　 突然女儿小声说道：“妈妈，刚刚走过去的是慧慧和她对象，还抱着他们的女儿。”
　　 张丽猛地止步转身，看见慧慧抱着一个小女孩，头发随意扎起，面容略显憔悴，正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
　　 张丽和女儿三步并作两步朝慧慧奔去。张丽拉起小女孩的手说道：“好可爱！和妈妈长得真像！几个月了？”
　　 “一岁多了，老师。”
　　 张丽有很多话想问慧慧，可竟然不知从何问起。
　　 小琪也是，她和慧慧上学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平时在QQ里也有联系，可面对彼此时，即便她们俩眼中汇聚着千言万语，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张丽打破尴尬的气氛：“慧慧，我记得小琪说过你在西安。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是在西安，老师。趁端午节放假，回来看看我妈。”
　　 “平时孩子谁给你带？”
　　 “她奶奶。”
　　 慧慧对象在不远处不耐烦地吐着烟圈儿。张丽便说道：“去吧，孩子爸爸等着急了。”
　　 “老师那我走了。”慧慧眼眸里闪动着点点泪光。
　　 “去吧。照顾好你和孩子。”张丽的话音里夹杂着哽咽，迅速转身，不想让慧慧看到她滚落的泪珠。
　　 小琪目送着慧慧一家三口走出视线，转过头来拉着张丽说到：“慧慧看见你哭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你哭啥呀？”
　　 “慧慧还不满十九岁，才比你大两个月。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今孩子都一岁多了，这怎么能让人不揪心！”
　　 “她对象对她挺好的，他们一到法定年龄就结婚。”
　　
　　 二
　　 坐上公交车，张丽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女儿挨挤在她身旁，俨然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张丽不由得回想起慧慧初中三年的点点滴滴，无数次默默地流泪，心口像是塞进去了一个吸水棉球，棉球越胀越大，憋得张丽有些窒息。
　　 还记得初一刚入学，性格外向，活泼开朗的慧慧总喜欢在做完早操后，跟在张丽后面。要么扯她的衣襟，要么突然抱她一下，要么和同学嘻嘻哈哈打闹，一点都不害怕张丽生气。在课堂上也是积极发言，小巧玲珑，五官精致的慧慧，普通话里夹着一股四川腔，她的发言总是引得同学竞相模仿。虽说学习成绩不是非常突出，但都在中等以上。一双聪慧的大眼睛，总是闪着特立独行的光。班里举行的各种活动，慧慧也都是积极分子。如今，这些记忆都成了心中的痛。
　　 慧慧的变化始于初二第二学期。她的奶奶患了食道癌，已是晚期，无人照料，慧慧的母亲迫不得已赶回四川去照顾病人。慧慧的爸爸是一个装修工人，当时正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做装修，十天半个月回不了一趟家。青春期加叛逆期的慧慧无人监管。迟到，逃课，上课睡觉，对慧慧而言，慢慢成了家常便饭。张丽多次和家长联系，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济于事。和慧慧谈心，她说自己一个人在家太害怕了，所以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每天给她做伴。张丽知道慧慧的那些所谓朋友，其实都是些闲散人员，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慧慧交友不慎，再也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初三开学一个月了，慧慧还没有来报到，打她父母的电话都是拒接，一头雾水的张丽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便去找其他班和慧慧熟悉的学生打听情况，才知道慧慧一个暑假都没有回家，她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估计她父母也不清楚。
　　 临近期中考试，慧慧的母亲终于领着慧慧来学校报到。张丽才知道，慧慧的奶奶在临近暑假时就去世了。处理完老人的后事，她便急急匆匆赶了回来，但是她回家后并没有找到慧慧。慧慧之前在电话里说她在好好念书的谎言，被父母戳穿后，便不知去向了。他们到处打听，找了两个多月，这才找到。张丽看母女俩互不理睬，把慧慧母亲安顿在家长接待室，带慧慧出去了解情况。
　　 一到院子里，慧慧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张丽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细语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可以跟老师说吗？”
　　 “我自己在火锅店找了一份工作，当服务生，吃住都在店里。我知道我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出去打工，所以给他们撒了谎。但是我真地只是想给爸爸分担一下。现在装修工的钱特别不好挣，爸爸经常揽不上活。妈妈照顾奶奶也没法去挣钱。奶奶生病花了好多钱。我家里的房子也是贷款买的，每个月房贷就好几千。全靠爸爸一个人，太辛苦了……”还没说完，慧慧早已是泣不成声。
　　 “那你可以给爸爸妈妈如实说呀！”
　　 “他们一找到我，就说我在外面和别人鬼混，不问青红皂白，把我痛打了一顿，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老师你看。”慧慧说着撸起袖子和裤管，一条条青紫色的伤痕还清晰可见，张丽的心绞痛了一下。
　　 “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我的课程落得太多了，已经跟不上了。我还是想去上班，爸爸妈妈不理解我，待在家里大家都很难受。”
　　 “其实你的基础还可以，只要努力学，即便上不了高中，考个职业技术学校或者中专，学一门技术也比当服务生强。”
　　 “上职业技术学校或者中专又得花父母的钱。再说现在和我一起打工的，好几个都是大学生呢。”
　　 “可是你的年龄实在太小了。严格地说，火锅店现在雇佣你，属于违法行为。我觉得你父母是不会同意你继续打工的，老师还是希望你能来学校上学。父母的压力靠你打零工也缓解不了多少。”
　　 “能分担一点算一点吧，老师能不能给我父母做做工作，我们之间没法沟通。”
　　 “我建议你坚持把这一学期上完，尽你最大的努力去学，如果能赶上来，皆大欢喜。万一赶不上来，我们再商量你出去打工的事。你父母对你的误会，我来帮你化解。”
　　 “那我试试吧。”
　　 回到家长接待室，张丽把慧慧说的情况给她妈妈详细说了一遍，还补充说：“现在这么懂事的孩子其实挺少见的。抛开学习不说，至少慧慧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慧慧妈妈直接来了一句：“你听她在那瞎说。这孩子满嘴谎话，我们已经不相信她了。从明天起，我每天接送她上下学。她如果再乱跑，我就把她锁在家里。”
　　 “孩子大了，我们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一天书没念过，不懂你说的那些。我们小时候哪个不是被父母打大的？现在的孩子就是毛病多！”
　　 和慧慧母亲沟通无果，张丽最终做出妥协：“那就照你说的，你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接送她上下学，在学校里的工作我来做，你们尽量不要和孩子起冲突。”
　　 慧慧和她妈妈离开学校时已经放学一个多小时了。一抹残阳照在慧慧的身后，就像是那一道道伤口洇出的鲜血，把那个小小的身躯慢慢地浸没……
　　
　　 三
　　 坚持了不到一个礼拜，慧慧又没有来学校。打电话给她妈妈，她妈妈在电话里咆哮道：“那个死丫头，不知道又跑哪去了！我已经彻底放弃她了！你以后再别给我打电话了。我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工作，不想因为她耽误我挣钱！”
　　 这是张丽自参加工作以来，遇到的最令她无语的家长。
　　 转眼到了中考报名的时候，国家控辍保学政策，所有在籍学生必须报名，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将追究监护人的责任。
　　 张丽想尽各种办法，终于联系到慧慧的爸爸，凭国家政策和他沟通，效果明显好很多。
　　 慧慧在中考报名那天按时来到学校。张丽在讲台上讲完报名程序和注意事项后，发现慧慧一直低着头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两眼空洞无神。
　　 张丽走下讲台，故意在慧慧身边稍作停留，慧慧一个捋刘海的动作让张丽差点叫出声来。她清楚地看见了一道新鲜的划痕，就在尺动脉处。
　　 张丽在第一时间联系了慧慧的父亲。没告诉他原因，只告诉他第二天九点钟，必须由他亲自带着慧慧来学校，有要事跟他说。
　　 张丽定在九点是为了避开其他学生。
　　 九点整，张丽等在教学楼门口。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此起彼伏。校园里的树木沐浴在晨光中，叶子闪烁着翠绿的光芒。草坪里大片的蒲公英在微风中摇曳，散发出淡淡的芬芳，蓬勃地生长。
　　 慧慧和她父亲一前一后，不情不愿地走进来。从神情看，说有剑拔弩张之势，一点都不夸张。
　　 张丽迎上前去，把慧慧拉到她父亲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叫您过来，是因为我昨天发现慧慧把她的手腕划伤了。今天我们三个当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这个孩子嘴里哪有一句实话？”说罢慧慧爸爸直接把头转了过去。
　　 “你看她手腕上的伤，划得多危险！再深一点就出大事了！”张丽边说边撸起慧慧的袖口。这一撸张丽直接惊得失了声：“天呐慧慧！你怎么把自己割成这样了？”
　　 慧慧父亲闻声转过头，看见慧慧整条左胳膊上满满的全是新鲜的划痕。
　　 张丽心疼得把慧慧紧紧抱在怀里：“你这个傻孩子……”不听话的眼泪扑簌簌地滴到慧慧的头发上。
　　 慧慧爸爸见状也不由得落了泪。
　　 慧慧看见老师和爸爸都哭了，终于情绪失控大爆发：“你和我妈总是说我爱撒谎，说我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们哪里知道，我从初二第二学期就开始给自己挣生活费。奶奶病重，妈妈要照顾奶奶。爸爸要到处揽活，好不容易揽上一单，就十几二十天都不回家。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想不起给我留生活费。如果我白天逃课了，就是去发传单，一天能挣六十元，如果我课堂上打瞌睡，就是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去分拣快递了。我手快，一晚上能挣一百五十元。后面几个月不回家，是去火锅店打工了，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两千二百元。我就觉得爸爸太辛苦，压力大，想为爸爸分担一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找到我后，从来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劈头盖脸先臭骂一顿，再暴打一顿。我心痛啊！我只能通过自残来转移心里的痛啊！”
　　 “对不起慧慧！爸爸错怪你了！”慧慧爸爸终于走过来抱住了慧慧。
　　
　　 四
　　 从那以后，慧慧每天坚持按时上下学，直到初中毕业。
　　 中考成绩出来后，张丽才发现，慧慧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
　　 再后来，有一天女儿告诉张丽：“慧慧在抖音里发了她孩子的视频，孩子已经四个多月，长得特别可爱。”
　　 “你们还有联系吗？”
　　 “她删除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只留了我的。说她妈妈一直不原谅她，她就搬出去和男朋友一起住。意外怀孕后，她父母和她断绝了关系。”
　　 “她男朋友多大了？”
　　 “也不到二十岁。”
　　 很长一段时间，张丽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到邂逅慧慧，直到看见小小的慧慧，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慧慧。
　　 慧慧在端午节专程来看妈妈，她们母女的关系应该是修复了吧？
　　 相信慧慧会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妈妈。
　　 相信小慧慧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原创首发）2024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