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 】叫魂(散文)
上世纪六十代初,在盛夏的一个傍晚,夕阳西下,晚霞像钢炉喷出的烈焰,将黛青色的山峦映衬得轮廓清晰。
鸟雀归巢,生产队的社员收工,大人们带着各自的劳动工具回家,孩子们高兴得欢呼雀跃,女人们拍掉浑身的泥土,抱柴,生火,做饭。一霎时,袅袅炊烟笼罩了整个村子的上空。
这时候,村子里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各家的孩子们聚在一起打打闹闹,家家户户的狗也饥肠辘辘了,乱叫几声,向主人要食。孩子们玩够了,被大人唤回家吃饭。
父亲在晚饭前,给灶王爷上了三柱香,烧冥币,奠茶,磕头。准备在晚饭后,等待整个村子的人家都熄灯睡觉之后,给我“叫魂”。灶王爷是一家之主,所以,给孩子叫魂,要先祭拜灶王爷。
原来,母亲说,我睡到半夜里总是惊醒,而且口里说着听不明白的胡话,白天也无精打采的。母亲问我,最近几天,你被什么惊吓过没有?我说,前几天,被村子里的那条大白狗把我追进玉米地,差点咬上我了,被我的六爷爷,一声喊住了他家的狗,没有咬上,但把我吓软了。
母亲肯定地说,我一定是被狗吓着了,很可能是我失魂了。
那条大白狗,我至今记着它的凶悍相,白毛特别长,像个毛狮子,脏兮兮的,跑起来,狗背上像披着一团乱白麻。村子里人都说那是一条“咬断路”,孩子们都特别怕它。
一天中午,饭后,母亲引上我,叫二哥拿了一根粗棍子跟着,用以防备那条大白狗的攻击。我们走到我被狗追的玉米地,玉米秧子一尺多高。母亲双膝跪地,左手搭着我的右肩,右手从地面撩到我的胸前,口里念着我的乳名:“**儿,不害怕了,不害怕了,三魂七魄叫上身嘛叫上身了”。二哥在旁边站着,只是憨憨地笑。母亲叫了三遍,又把我脚下的土捏了一撮,装进我的衣兜。母亲引上我往回走,边走边念叨那几句叫魂的词儿。
如此这般,用三天时间,给我叫了三次魂。
母亲给我叫了魂,但是我半夜三更还是被惊醒,呓语不断。母亲叫父亲去阴阳师那里问一下,看怎么给我才能叫上魂。
父亲问了阴阳师,阴阳师说,孩子如果被恐吓了,失魂严重,那就要请灶王爷往回叫魂,才能叫上。阴阳师给父亲叮嘱了叫魂的具体程序。
父亲祭拜了灶王爷,那就是要给我正式进行叫魂的仪式了。
生产队的打谷场有仓库,晚上场大门是锁着的。父亲提前给照管打谷场的人说,深夜里要给我叫魂,场门不要锁上。
叫魂,要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进行,环境要安静,叫魂时不能遇见陌生人,进家门时,邻居家的狗也不能叫。据说,一有响声,魂就叫不上。父亲等到人们都睡觉了,村子里静静的。
我睡在炕上,头朝门的方向,母亲双膝跪在我的旁边,右手搭在我的身上。父亲左肘搭着我的衣服,右手拿着一个扫帚把,从生产队的打谷场的中心位置叫起,口里低声念着:“**儿,不害怕了,不害怕了,三魂七魄叫回家了嘛叫回家了”。漆黑的夜色里只有挤着眼儿的点点星光,夜晚将一切空间让给了父亲。从打谷场到家门的一段很长的路上,只有父亲和他意念中我的“三魂七魄”跟在他的身后。他边走右手的扫把边扫边往我的衣服上拍点,口里念着凝固了的叫魂词儿,往回引我的魂儿。
二哥等侯在大门口,父亲来了,二哥也应着父亲的口词,空手向院内撩,二人走到房门前,大哥站在房门前,也应父亲和二哥口词,右手向房里撩,三个人都叫着进了屋子,母亲左手向我的身上撩,一边也念口词,四个人把相同的口词念了几遍。正在四个人同时念口词时,大哥二哥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父亲的脸一沉,斥道:正经点!两个哥哥正经地念起来。之后,父亲把搭在他左肘上的我的衣服盖在我身上。
如此这般,父母亲和两个哥给我叫了三个晚上的魂。从第四个晚上开始,又要以另一种方式给我叫魂,依然是晚饭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父亲依旧在晚饭后,祭拜了灶王爷,屋门紧闭。由母亲一个人给我又叫了三个晚上。
母亲用红纸剪了七个“红纸人”,放在箩筐里,箩筐放在紧靠炕沿的地上,我头枕炕沿,母亲依然双膝跪在炕沿上,用一根染红了的粗粗羊毛线,手捏着红线,将线的另一头放在箩筐里,旋转着钓红纸人。口里轻轻缓缓地念道:“**儿,不害怕了,不害怕了,回家吃饭来,回家喝水来,三魂七魄叫上身嘛叫上身了。人见了魂了,魂见了人了”。母亲把钓在红线上的红纸人放在我的胸前,再将红线放进箩筐里旋转,母亲钓了几次,七个红纸人全部从箩筐里钓上来了。
三个晚上,进行同样的叫法。母亲将这些红纸人叠在一起,用红线缝在我的衣服里面的左腋下,叫我不要撕掉,什么时掉光了,才能洗衣服。母亲叮嘱完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的魂,叫得比较容易,红纸人只钓了几次,就全上线了。
在给我叫魂的那几天,我总是跟着母亲的身后问,妈,我的魂,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你那天在玉米地里往我衣兜里装的一撮土吗?还是那几个红纸人?我大大和我两哥哥从房门叫进来,叫着我的名字,但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母亲一脸的严肃,郑重其事地说,不要胡问,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孩子家不懂事,不能胡问。也不要乱想,把狗咬你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你的魂己经叫了,你从今以后,就能睡好觉了。
时间也拉得长了,我以后慢慢地在睡觉时不惊醒了,母亲总是坚信,是那次给我把魂叫上了。
小时候,在偏僻的农村,“叫魂”这种信仰民俗比较普遍,时不时听说,谁家的孩子失魂了,大人在打谷场的中心给孩子往回叫魂。
以后的多年,村子里再也没有给孩子叫魂的现象了。
小时候经过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有时比新近发生的事还清晰。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在漆黑的深更半夜,父亲猫着身子,右手用扫把在地上扫一下,又在我的衣服上点一下,低声念着叫魂的词儿。从生产队的打谷场到家里,有很长的一段路,父亲的那种企盼给我叫上魂的焦虑心情。母亲双膝跪在我的身边,等待父亲叫魂回家,母亲应声给我叫魂时的那种小心翼翼的表情。特别是母亲手里捏着的红线上,钓上红纸人时,母亲那种的专注神情。在母亲看来,钓在那根根红线上的红纸人,一定就是我的“三魂七魄”。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母总是为我担惊受怕。现在想来,只有父母,才能为体弱多病的我,扛起世事无常!
今天,是六月十六日,父亲节,想起小时候父母亲为我叫魂的事。将此时此刻的心情诉诸于文字,以示纪念。
2024.6.16原创首发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