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新月记(散文)
昨日初六,天气晴好。散步归来,一弯新月挂西天,明静清亮。如银钩,似弯刀,如少女弯弯的眉,像少年懵懂的理想。忍不住多看几眼,忍不住指给同行人。
古今中外的人大多钟情于新月。白居易说,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李煜曰,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穆斯林葬礼》中那个才情过人命途多舛的女主人公叫新月,泰戈尔有《新月集》。
中国人喜欢将物品称呼细分。比如刚结婚的年轻女人叫媳妇,中年了称为婆娘,老得掉牙时叫老婆……月亮称呼也分得细,上弦月,下弦月,满月。妙在这“弦”字,是弓的弦,等待着膂力过人的弩者拉满;是琴的弦,等着演奏者弹奏一首温柔的小夜曲。
怎么区分上弦月和下弦月呢?从左到右,弦在上,弧在下时,称之为上弦月。此时,上半月缺失,亦可称为“上缺月”。下弦月反之。
人生如月,上弦月是新月,像婴儿对新世界的试探,亦是新媳妇娇俏的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新月有爱它的人仰视。夜幕降临,一枚金钩,高挂碧空,荷锄归来的老农,赶着牛羊回圈的牧人,等着投宿的旅人,摘完最后一根黄花菜的老妪,他们在不经意抬头的一刹那,看见了新月。那新月像稚嫩的童年,像涉世未深的少年,有父母热切的关注,有师长殷殷的凝视。关注者虽不如看圆月人多,但都是寄予厚望的人。
新月,寄予了人无限希望。月牙儿向着圆满、向着明亮前进,一天一点点。你知道时间到了,月儿会圆,功德会满。新月一直保持着月亮的少年感。
陪伴新月的有什么?
陪伴新月的有鸟叫。夜幕降临,新月挂树梢,它看见倦鸟归林时,听见雏鸟嗷嗷待哺,急切地叽叽喳喳,它们在雌鸟轻柔的安抚中,在雄鸟严厉的震慑中,鸟雀的巢窠渐渐安静了。新月笑了,笑成一根羽毛的样子,内沿待生长的地方有些毛绒绒的。
陪伴新月的有虫鸣。蟋蟀㘗㘗的金属乐,清新,清亮,清澈,节奏或缓或疾。多少个夜晚伴着蟋蟀的歌声我们进入梦乡,多少个夜晚新月在蟋蟀的歌声里悄悄升起。
陪伴新月的是夜露。凉意一点点侵入,细蒙蒙的水雾慢慢凝结在草叶上,覆盖在果子表面。狗尾巴草尖的露珠儿,应和着天上新月的婉约,共同在天地间填一阙清新的宋词。
新月曾看见少女李清照出游,见证“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那单纯的快乐。新月也曾窥见少年李贺在南园,仰望新月如镰刀,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豪情壮志。
更多时候新月看见了忙碌一天的平常人家,此刻消闲了。若是秋冬,屋顶炊烟袅袅升起,晚餐灯黄一家人,女主人在灶镬前忙碌,饭菜的味道在屋内弥散;孩子小脑袋凑在灯下,认认真真写作业;劳累一天的男人,一条腿支棱在椅子沿,悠然抽根烟。新月默不作声,往人家屋顶再靠近一点,仿佛去闻闻饭香,去谛听即将开始的电视剧。
若是夏日,燥热还未褪尽,新月悄无声息地移步人家院前的大场上空。门前篱笆旁红红黄黄的晚饭花,闹哄哄地开了,凤仙花一疙瘩一疙瘩的花骨朵紧赶慢赶着开了,刺拉拉了的黄瓜蔓上,指头关节长的黄瓜顶端的小黄花也开了,豆角紫色的花瓣张开了嘴,牵牛花却紧闭了心事,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男人拉张凉席,长剌剌地躺着,晚风拂来,汗气一扫而光,皮肤立刻紧绷绷的。女人斯文,要了蒲扇,嘟囔着明日又是个炸红天。孩子们热闹,“看嘛,萤火虫”。一盏萤火虫提着灯盏,在幽幽暗暗了漂浮着,想去捉几只,心里却有些胆怯那是黑夜里的鬼火。“那只萤火虫怎么那么亮?那么大?”错了,那是猴精的小子们,头上戴了矿灯,循着干燥的黄土缝逮蝎子。
女孩子也没闲着。小丫头片子把晚饭花摘下,把花蒂出轻轻一拽,咦,一个耳坠子。挂在耳朵上,和着淡淡的花香,在新月中摇曳,步步生香。豆蔻年华的少女们三个一团,五个一堆,摘了指甲草,加了白矾,一起捣碎了,小心翼翼抹在指甲盖上,用捋来的苍耳叶包了,用棉线仔细扎紧。十个指头举着,等一觉醒来,等十滴朱砂开在指尖,绽放在欢呼雀跃里。
十七八岁的姑娘和地里长了杈的棉花一样,心里也生了杈子。刘庆邦的小说《鞋》里守明等别人吃过晚饭,天黑透了,要出门去和已订婚的对象约会去了。“那天晚上月亮很细,像一支透明的鸽子毛。星星倒很密,越看越密。”那么多星星像是守明的心事,而新月恰是乡下姑娘守明对爱情朦胧的憧憬。
等到了满月,农历每月十五,称为望日。《红楼梦》里贾雨村赏月赋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我们没有他的野心,就想安安静静的,平平淡淡的活着。苏轼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也许坏事经得多了,谁说有特别圆满事情,自个儿总惴惴然。所以,若把满月和上弦月相比,我更喜欢后者。
下弦月更不能和上弦月相比了,半夜三更才升起,谁会看见它呢?失眠的人,失意的人,失禁之人,熬不到天亮的人。它照进屋子,亮堂堂。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下弦月是世间清醒,毫不掩饰的清醒,让人绝望的清醒,让你毫无遁处的清醒。王维的《鸟鸣涧》写月夜:“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下弦月的孤高出尘,有几人看得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下弦月的清寒,透彻心扉。你明明知道人生和下弦月一样,只会走下坡路,越来越少,越来越惨淡,可是你还得硬着头皮活着。下弦月最后会和初升的朝阳一起,高挂天空,惨白无光,成为蓝天上的一坨印记,一幅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怂样。路人会诧异地说,那是月亮。是啊,下弦月也配叫月亮?
假如宇航员出舱行走,俯瞰苍穹,那新月还是地球上看到的样子吗?他们心里又作何感想?或许在广袤无垠宇宙,那弯新月就是一枚金色的发卡,美丽孤独地高悬在寒冷深蓝的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