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丹江族长(小说)
一
天阴森森的,仿佛能挤出水来,丹江河道雾沉沉的,好像是正燃烧的熊熊烈火被泼上冷水后腾起的烟雾。
不知名的水鸟偶尔懒洋洋地叫两声,听起来叫声凄切,增添了河道的寂寞和惶恐。
木船挂着船帆逆流而行,丝丝河风吹来,让人身体打颤,心也打颤。
船舱里虽避风,但给人的感觉是沉闷和压抑。
李三猛圪蹴在船舱一角,双臂环抱,脸色苍白,似乎是麻木了,琳琳关切地把他的上衣向上拽了拽。
往日来来往往的船上响起了丹江号子,浑厚有力,给人以爽心和力量,今天听起来咋那么悲怆和苍凉,仿佛是送葬似的,越听越让人感到别扭。
木船在丹淅村靠了码头,船老大叫李喜,走进舱来,站到了李三猛面前,说:“三爷,回到咱丹淅了。”
其实,论岁数,李喜的岁数应该比李三猛大,但他辈分小。
李三猛挣扎了几次想起身,但双腿发麻了,琳琳艰难地上前拉过,他才站起来,但没站稳。
“三爷,稳稳神,回吧!”李喜扶着李三猛,提醒道。
过去交通不发达,人们出行和运输都很困难,水路成了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尤其是到了明清时代,丹江成了民用和官办的交通枢纽,两岸到处设码头,便于大大小小的船只起航或停泊。丹淅村的码头不知道什么时间就有了,因为有了码头,李三猛就买了一条船,李喜长年累月为他开船跑生意。
李三猛小心翼翼下了船,两臂依然环抱在胸前,他怀里鼓囊囊的。李喜锚好了船赶上来,说:“三爷,你歇歇,我帮你抱抱。”
李三猛没吱声,用右胳膊肘挡过。
一路上听到的是风声和沉闷的脚步声。
虽然是第一次来,虽然对一切都诡异和好奇,琳琳无心去关注远山近水,只是提心吊胆,既担心她该怎样面对没见过面的公婆,又担心李三猛经受不住打击,她带着复杂的心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她虽然是大脚,但由于身子沉重,走着走着不得不提醒李喜等一等。
回到家里,踹开门,大太太见李三猛脸色苍白,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浑身哆嗦了起来。
大太太叫花儿,手里拎的线穗篮子不由自主地掉到了地上,踮着小脚扑过来,叫了一声“我的娃呀”就晕倒在地。
琳琳跟着落泪,她艰难的蹲下身来安慰大太太,因为她身怀有孕。
李三猛走进内室,解开大襟衣服的扣子,把一个身体似僵未僵的孩子放到了床上,拉过床单,蒙住了孩子扭曲变形的脸,李三猛流下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孩子叫聪聪,是大太太生的,四岁多了,活泼可爱,别看是个女孩,在李三猛眼里,她比男孩还讨人喜爱,加上大太太手巧,每天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个公主。李三猛每一次从外地回来,聪聪都像一只百灵鸟一样,飞到他跟前,又唱又跳:“爷爷亲,奶奶亲,我是你们的小孙孙,爹爹亲,妈妈亲,我是你们的小花裙。”五音不全的童音更让人感到她的天真和聪颖。
唱够了,她撒娇地拽李三猛的衣衫:“爹,我要你给我买拨浪鼓。”
李三猛蹲下来亲她:“买,爹出门回来就给你买。”
只要李三猛在家,她像缠线蛋一样缠着李三猛,在李三猛看来是一种享受,一路上的风尘和疲惫,经她一淘气,荡然无存。
然而就在半月前,李三猛回家后,见聪聪脸色焦黄,目光呆滞,聪聪见了他几次想扑过来,都跌倒了,花儿赶过来抱起她,说:“掌柜的,孩子不知道咋了,有时候直哭,夜里还烧,身子烧得烫人,给她捏了药,让她自己动口她也不喝,我和大嫂好不容易把药给她灌下去,也不见好。”
李三猛不敢大意,马上叫来了马车,把孩子往车上抱时感到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味,李三猛也没多想,带上银子就往镇上赶,镇里的医药店他有熟人,医生检查后,说:“三少,孩子的病不容乐观,你快点转到县上的官家医院,那里医疗条件好,有皇上下沉的医生在那里坐堂,晚了就来不及了。”
“你认为她是怎么回事儿?”李三猛问。
“看样子是静脉回流引起静脉血栓脱落,肺内形成淤血,你看,孩子又晕过去了。”
与其到县城医院,不如一步到位,李三猛喊上李喜为他开船,到丹江下游的大地方医院,那里盐都司办的医院里的医生都是皇家学府里出来的高材生。
李三猛动用了他的大舅哥,也就是二姨太琳琳的哥哥,他在医院里有实权,换了别人,连进盐都司医院大门都难。
几位专家为孩子把过脉后,都摇头说无回天之术,李三猛不死心,正准备冲州过府到更大的医院时,聪聪嘴角流出涎液,闭上了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死之前,只微弱地说了声:“爹,疼……”
琳琳和李三猛是在下游认识并成亲的,因为李三猛的父母在,他不敢把琳琳领到家里来,就在下游买了房子安了家。聪聪一死,琳琳借这个机会第一次进了婆家门。
听到哭声,三猛的老父亲拿起水烟袋,最先赶了过来,老爷子叫李帆,留着山羊胡,一根白多黑少的大辫子在头顶上盘了一圈,然后戴上大礼帽,他一进门就埋怨道:“人死不能入宅,你咋把她抱进院子里来了?”
李三猛再悲痛见了父亲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上前把父亲扶过门槛,说:“爹,我忘了。”
李帆惋惜着说:“多懂事的孩子呀,那么多孩子都没事,遇到她咋经不住磕绊呢?”
李三猛把李帆搀坐到大藤椅里后又蹲到了一边。
李大猛和李二猛也一前一后赶过来了,不用说,他们是三猛的大哥和二哥,随后又有三个小脚女人相扶着赶过来,她们是三猛的母亲、大嫂和二嫂,一进门就哭。
三猛家里人越聚越多,哭声越来越大,一时间乱纷纷的。
李帆点上了水烟袋,“呼噜”“呼噜”的声音特别刺耳,他猛吸两口后,喊过李大猛和李二猛,说:“人都这样了,不能在屋里放的时间长,想个章程吧。”
李大猛迟疑:“千槌打锣,一槌定音,不知道老三是啥想法。”
李帆看了一眼猥琐的李三猛道:“你没看老三都什么样子了,他现在六神无主,你让他表什么态?听我的,你弟兄俩去弄个大头匣子,再给她弄两身好衣服,花多花少你俩先出,完事后老三不给你们,我给!”
李二猛问:“那埋哪儿?”
李帆不假思索:“好坏她来咱李家走了一趟,在你奶奶坟边找个位置就行。”
李帆说的大头匣子其实就是个小棺材,不上漆,白茬,未成人者入殓都是这样,这是这一带的规矩。
不久,大头匣子被抬回来了,放在院中间。
李帆指使着大儿媳和二儿媳拉开花儿和琳琳,又让三猛的母亲和村里其他女人端过温水去给聪聪擦洗,然后换衣服。
聪聪被装入了大头匣子里面,下铺三层棉的,上盖四层绸的,身边放着她喜欢的虎头娃娃、小喇叭和拨浪鼓。
要盖棺盖时,花儿沙哑着声音急忙拦:“慢!”
院子一边搭衣绳上有一条黑色镶边的布带子,上面绣了朵莲花格外显眼,花儿有气无力地喊过李大猛的媳妇,说:“大嫂,那是我才洗净了的,给她装上吧。”
李大猛的媳妇也挺着大肚子,显得有些笨重,她还没靠前,李三猛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冲过来,扯下布带子,使劲撕,撕不烂,就擦火柴点,没点着,噔噔噔跑进屋里取出来一瓶烈酒倒到上面,从李喜在棺边烧的纸钱中拉过几张燃着的纸,放到了布带子上面,一股蓝色的火苗窜起。
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容不得人们去多想,只感觉是李三猛控制不住自己了。
李帆大惊失色:“老三,你疯了吗?”
李三猛哽咽了:“爹,我没疯,她在阳间活受罪,我不能让她到那厢一样受煎熬!”
李三猛晕了过去。
棺盖盖上了,李帆指使李大猛:“找人写个牌位粘到棺头吧,别到那厢她找不到你奶奶。”李大猛迷茫地看了李帆一眼:“她未成人,该怎么写?”
李帆道:“只写个‘李氏家门聪聪灵魂一位’就成。”
李二猛问:“爹,咱辈儿大,是不是在院里设个灵堂,让那些晚辈儿的都跪拜跪拜?”
李帆有些不耐烦:“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她还是个孩子,经不起岁数大的人一拜,先
在院里停一个时辰,看有哪个晚辈儿过意不去,给她烧张纸就行,去买五两银子的炮来,钱我出。”
李二猛道:“一两银子就能买好多炮,要不了那么多吧。”
李帆斩钉截铁:“让你买你就买,哪儿那么多废话!多放几挂冲冲晦气!”
二
李三猛一连几天躺在床上,好像死了一般,花儿也呆呆痴痴,琳琳理解此时他们的处境,所以就拖着笨重的身子支应着家里家外,尽管她对一切都很陌生。
大嫂、二嫂也过来了,替琳琳掌胆,凡是表态的事儿由琳琳操办,动手的活儿由大嫂、二嫂上前。
从家里找出来的聪聪的鞋子、衣服、发卡等东西,无论好与坏,一经大嫂二嫂辨认,琳琳就喊来李喜带出去该烧的烧,烧不掉的就挖坑埋起来。此时,她身心沉重,正需要三猛到身边来安慰她,但家里这个样子,她想找他撒娇卖萌,显然是不现实了。反过来,她还要时不时去安慰李三猛和花儿,甚至为他们端屎倒尿,这是她长这么大干的最窝囊的事儿。
琳琳刚端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李喜的媳妇走进院子里来了,琳琳急忙让座。
李喜老婆自己端了把椅子过来,坐到琳琳身边说:“你就是二奶奶吧?听李喜说你贤惠又大方,是个好女人,一和你相见,果然见你慈眉善目。”
“哪里话?三猛说李喜这些年为这个家担待了不少,我们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琳琳也客套起来,她猜想李喜的媳妇登门,一定有什么事儿。
“谢什么,都是一个姓李的,说谢可就外道了。”李喜老婆放低声音,指着琳琳的肚子问,“二奶奶,你这有几个月了?”
“应该有七个多月了吧?看你的样子,身上也有了吧?”
“嗯,也有七个月了。唉,真担心是个女孩。”
“怎么?你们不喜欢女孩?”
“我和李喜不是不喜欢女孩,而是怕……尤其是聪聪出了事,我们越想越害怕。”
“鬼世道走到这儿了,怕也没办法。李喜在家,有他替你家里家外张罗,你就可以安心歇歇身子了。”
“歇个屁,二奶奶,今天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厚着脸来找你诉诉苦。”李喜老婆苦笑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
“什么事儿?”
李喜老婆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李善领人到家征收带子款,按人头得二两银子,李喜手里精光,现在又无粮可卖,我去别家借,家家户户都要交钱,哪家还有多余的钱?交不上钱,里长成立的催缴队找到门上就难办了,我知道三爷现在没心情,不该来叨扰你们,可是,实在又没有其他门路,你看能不能先给周转俩?”
“你莫急,我喘口气儿就给你去取,把今年李喜的工钱全给你支了,用我的体己钱。怎么没见来我家催收?”
“听李喜说,你家老爷子吩咐过李善,你家先缓一缓。”
“不缓,一天也不缓。”李三猛从屋里冲出来,虽然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老二,把李喜的钱结清,把咱的带子钱也算一算,让李喜出面替咱交上。”
琳琳长出了一口气,她真担心李三猛从此一蹶不振颓废下去,现在他起来了,岂不是好事儿?
然而,琳琳想得太天真了,李三猛在渐渐恢复了元气之后,请来了李帆、李大猛、李二猛。
李帆看了一眼琳琳说:“你都私自做主了,还要我们来干什么?别以为伤了聪聪你心里难受,谁心里好受?那不是理由!”
“爹——”琳琳双手交叉垂立,一副谦恭的样子,这是这些天来她正面面对公爹。
“这儿没你的事儿,我要看看这个李三猛还要在我面前耍什么把戏!”李帆怒不可遏,“目无尊长,不知廉耻,自以为是,一意孤行,李门不幸啊!”
“爹、大哥、二哥,我请你们来是想当着你们的面,写下休书送花儿回娘家。”李三猛终于开腔了。
大出所有人所料,李三猛背的是什么葫芦,葫芦里面里到底要装的什么药?连琳琳也没防备他会在花儿身上节外生枝。
“混账东西!”李帆破口大骂,“你又犯了哪门子神经?”
李大猛也劝:“老三,你说花儿哪一点对不住你了?她守妇道,孝爹娘,吃苦能干,心灵手巧,哪一点惹住你了?”
李二猛说:“老三,做人得凭良心,你知道花儿娘家的情况,她后母不待见她,你把她撵走等于你把她往绝路上逼。”
花儿跪在屋子正中,泣不成声,多重的打击让她憔悴得不成了人形。
琳琳也艰难地跪到花儿身边,帮花儿说话。
李三猛没坐,也没跪,而是找出了笔墨纸砚,坐下来在一张宣纸上写道:“立据人李三猛,早年间由父母包办娶刘氏花儿为妻,因与妻感情不睦,时有口舌,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互不干涉,李、刘中断亲戚往来,永无瓜葛,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立据人:李三猛,中人签字……某年某月某日。”
看来是动真格的了。他默默地干着,李帆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他也充耳不闻。
趁父亲大骂李三猛的时候,李大猛和李二猛相互使了使眼色,走出大门,李大猛对李二猛说:“这一阵子他两个嫂子在帮他小老婆料理家事,你抓紧回家去喊上弟妹到我家,问问情况。这个老三,冷不丁净干些没名堂的傻事,咱不掌握点底细,麻烦事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