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马车上拉着月光和你(小说)
一
那夜,月光很好,柔和得好似一汪水,照得人有些恍惚。
站在村口,我看得很清楚,一辆马车拉着你,还有满满的一马车的月光。那月光是我们村子里才有的月光,它清亮亮,干净,又美丽,那月光,我很熟悉,很友好。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夜,却晃着我的眼睛,生生的疼。
你穿着一身的红衣裤,梳着高高的发髻,唇儿红得好似海棠瓣儿,眼睛很明亮,里面却汪着一汪水,泪盈盈的。愁云布满你的脸儿上,从来没有的憔悴,让你失去了曾经的快乐。月光把你包裹着,月白的光朦胧着,一层层好似精美的包装纸,细细把你包裹着。我真怕被风吹化了,也怕被高大的树枝给划开,露出那大红的颜色,那耀眼的红呀。我害怕得要命,怕你穿着一身红,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你,不是从前我喊着你三姐的你了。
我听见夜莺在啼叫,好似含着玫瑰枝,一定是,被玫瑰刺伤了口,那啼叫声,好凄凉,好无助。
那年我才十八九,而你已经二十几岁了。村子里的姑娘十七八岁就嫁人了,可是你没有,你一直在家里,因为你要抚养你的弟弟妹妹,你要分担家里的担子。每天,你有忙不完的家务和活计,但是,你很快乐,总是微微地含着笑。
可是,有一天,真的很突然,你说你也要嫁人了。你爹终于同意你出嫁了,他给你定了亲,还收了彩礼。听到这消息,我还是被震惊到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时,我家离你家很近,你就住在我家的后院,我打开后窗,就可以看到你的身影了,你忙碌着,出出进进在庭院与屋子里。你是那般美丽,小巧,月光下,你的身影,轻盈得好似一首诗。因此,我总是暗自感激上苍呢,给我这么好的一片风景,真是美呀,即使再旖旎的风光,我也不会换呢。
你总是在庭院里屋子里,转着圈地忙碌着,身上背着不是弟弟就是妹妹,你在忙着洗衣服,在忙着做饭,喂鸡喂鸭,要纺线线,还要织机上织布。
每次纺线或是织布机一响,咔哒咔哒的声音好似音乐,从后窗传进来。清晨,或是傍晚,我就趴在我家后窗台上大声读着:“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有时候,你会停下织布机,放下纺车,向我招手:“稻子,你在看什么呢?有好吃的,来,姐分你一份——”
你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眉毛弯弯的好似柳叶儿,乌黑的头发编着粗粗的麻花辫儿,盘在脑后。腰身纤细,脖颈长长的,粉红的一张笑脸。是的,只要有好吃的,你总是留一份给我,现在想来,我吃的是不是就是你的一份呢?果子熟了的时候,你总是伸出一双手儿,在庭院子里摘下几颗李子或是沙果杏子什么的,用井水快速洗了,给我说:“吃吧,好吃呢,酸甜酸甜的。”
我的扣子掉了,我的衣服破个大窟窿,我的鞋子顶出个洞,我棉帽子挂出三角口子等等,好多事情就这样不自然地出现了。我不敢跟娘说,不敢跟爹说,甚至不敢跟我姐姐二丫大丫说,唯独敢和你,我嘻嘻一笑说:“三姐,给我缝一缝吧。”
二
我叫你三姐,因为我自己有大丫二丫两个姐姐了。只是她们都已经出嫁的出嫁外出打工的打工,都不在家里了。
你听了就微微笑着:“三姐就三姐,听着挺好听的呐。稻子喜欢咋叫就咋叫呗,姐没意见的,高兴就行。”
可是,你是家里的老大呢,你有好多妹妹有唯一的弟弟,然而,你的娘呢?她在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孩后,疯得更加的厉害了,在生了最后一个男孩子宝儿后呢,她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呢。有人说她被狼吃了,有人说看见她在镇子上捡垃圾吃,还有人说她疯得不认识自己,更不认识她自己了。
可是,三姐去找过她的,无论听了什么人说,就赶紧跑去找。但都不是,开始三姐的爹也出去找,后来因为总是失望,也就不再找了,毕竟日子还得过,何况家里生活本来就不宽裕,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三姐娘其实,开始就有点病的,疯疯癫癫的,在和三姐爹一连串生了五六个儿女后,再加上三姐爹不待见,因而,就越来越疯癫,她总是被三姐爹打骂着,每天没有好脸色。三姐爹姓严,都喊他“老烟头”,也不知从何说起的,可能与他总是吸旱烟,又总是咳嗽,还是“严”和“烟”音相同呢?
小时候,我被娘和爹数落了,不开心,或是考试考得不好,再就是受别人欺负了姐姐们挤兑了,我就去找三姐说说话,把心里的事儿说一说,三姐很会开导人的,她一说我就心里敞亮起来了。
三姐说:“稻子,无论什么事儿,都不要太计较就好。爹娘说你为你好呢,我倒是想让娘说我,可是娘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呢。”
我听出来三姐是在伤心呢,就赶紧岔开话头,说:“三姐,明天我给你去山里采回来你喜欢的映山红吧,这个季节,映山红,已经盛开了。”
三姐说:“稻子,好吧,三姐谢谢你呢。但是,你还不知道呢,过了明晚,以后,就再也不要去为我采花了,我要走了。”
三姐和我说她要走了时,恰好是春天,刚刚开春的样子,其实,天气还是很冷的。白天化开的冰雪,夜晚还要结冰,上冻的,但是映山红已经盛开了。
这样的天气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化化冻冻的,要反复好久呢。我的鞋子开了线,脚指头露出来,我是有娘也有姐姐的人,该说不应该呀。她们好似总是视而不见的。唯独三姐眼睛尖,总是一眼看到,就会笑着说:“稻子,你的脚指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快呀,来我给你缝上吧。”她的针线总是放在小针线盒子里,就揣在衣袋里,她看见我哪里线开了或是划破了,就顺手拿出针线来给我缝缝连连的。三姐便给我缝着鞋子,边说:“穿得真是好似吃鞋一样,几天的新鞋子,又被你穿飞了。”三姐说等她的刺绣活钱发下来时,给我买一双新回力鞋。
当我穿上三姐买的回力鞋时,我都快乐得不知咋好,想想才几天呀,三姐却要嫁人了。从此三姐不在村庄了,去别人的村庄里,做别人的新娘了。那么有人知道三姐她心里愿意吗?她快乐吗?
三
我听说她要走了,真是五雷轰顶似的,因为,我早听说三姐找了婆家,可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的。他爹给她找的,是山区的一个村庄里,一个赶大车的三四十岁的男人,那男人叫猛子,年前死了老婆,家里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这是要三姐去当后妈呀。
我听村里人说,还以为是误传呢,我才不信呢。三姐的爹咋会那么狠呢?再说他们家的兄妹一大串不是也需要三姐来带吗?三姐却说,现在好了,二妹也大了,三妹也懂事了呢。二妹完全可以替代她了,她可以做饭洗衣带弟弟妹妹了。
也不知为什么,我叫三姐的二妹,叫她二姐,她叫米粒,她脾气很暴躁,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她对弟弟妹妹并不像三姐那么耐心,对我更是讨厌得很。
她说:“稻子,以后,你一个男孩子,不要总是往我家跑,我家弟弟还小呢,姊妹们又没有和你说得上话来的,大姐比你大那么多呢,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她就要走了。”
我好像也没有影响你们家什么吧?三姐比我大,又有什么,我就是喜欢和三姐说说话,和她能说到一起呀,这难道还不行吗?我想说几句,但是,想到三姐我就生生咽了回去。三姐就要离开家里,就要走了,我不能让三姐不开心,不能让三姐难过。
我回家求我娘要她把三姐给留下,娘用手摸了我的额头,说:“稻子,你没发烧呀,咋说起胡话来,我咋能留下你三姐?你要知道,你三姐可是三袋子豆子换出去的,咱们家哪里有三袋子豆子?”
“是呀,是呀,要是有,你大姐大丫她也会好过些呢。哪能嫁得那么远?又不能常回来呐。再说,咋们也没有理由呀。”我又想起,娘说过的,女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真是这样的吗?
娘天天说,养女孩就是给人家养的,早早晚晚要出嫁,要去人家,给人家当媳妇,伺候公婆和自己男人,再就是抚养孩子。大丫嫁得远呢,娘说那就算是白养了一场吧,一年也回不来一趟,回来守着娘,嘀嘀咕咕说了许多不如意呢,说完,也好又怏怏地回去了。
我对娘说:“大姐过得不如意,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家住吧,我们还多一个大姐吗?再说大姐本来就住在家里过的。”
娘白楞了我一眼,狠狠地说:“稻子呀,你懂个屁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了,咱们管不得了。”
我真是弄不懂了,也很是不服气,爹就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得认命嘞,不然,日子就不会安稳呐。”
二姐每次回来,一说起婚姻,脸上露出忧虑,好似担心着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二姐一贯是不信命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看看许多女孩儿,早早辍学在家做家务,或是务农,早就是都早早嫁人的嫁人,从来没有出村去打工的呢。
我们村确实落后,没什么副业,光靠种地,收入确实很难致富的。就算是女孩们出嫁,最多也就是换回来几袋子豆子的,附近村庄也不是很富裕的。
我搞不懂,女孩们与豆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都是用豆子来换的,这也太不值钱啦吧?三姐才三袋子豆子就换出去了,那么我大姐呢?也是用豆子换出去的吗?我问娘,娘没吭声。
我想我一定要改变这样的境况的,我不要女孩子们在用豆子来换,我要她们自由恋爱,不要什么彩礼,要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不要那么卑微。
四
三姐还是被马车拉走了。
那天夜晚,与从前没什么两样,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辆马车进了我们村庄。那赶车的男人,他就是猛子,他一脸络腮胡须,人高马大的,说话声音也如惊雷似的,嘻嘻哈哈一块不在乎的样子。他和三姐的爹一起饮酒,大说大笑,根本不在乎三姐是不是愿意这门亲事,也不关心三姐的忧愁与悲伤。
三姐坐在窗前,她静静的样子,她安静得让人心疼呢。再看看她的脸儿,那真是一脸的忧愁与无奈,一点也看不出她要出嫁前的喜悦来。我读给她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是我们喜欢诗词的老师仲老师给我们读过的,仲老师说过的,这里写的就是女子出嫁的美丽心情,是愉快的,是喜悦,幸福的, 是在说:“桃花怒放千万朵,色彩鲜艳红似火。这位姑娘要出嫁,喜气洋洋归夫家。”
三姐她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我继续读着: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然后,我又继续解读着:“桃花怒放千万朵,果实累累大又甜。这位姑娘要出嫁,早生贵子后嗣旺。”
三姐依然只是微微愁苦的笑,她什么也没有说。而后,三姐站起来,立在梳妆镜前,她将一枝桃花簪子别在发间,那还是我给她做的。我用一团娘给大姐出嫁时做嫁衣剩下来的绒布折了几折,做成桃花一样的花朵,用大姐绣花的红丝线绑在一只发卡上,送给了三姐。
当时,三姐看到是很是惊喜,说了句好看呢,就收下了,再也没说什么。以为三姐早把它扔了呐,想不到还是收着呢,竟然在出嫁时,簪在发间。
我看到三姐的脸儿红红的,好似一朵桃花,眼睛晶晶地亮起来,忽然,就慢慢暗淡下去了,月光如水样流进眼眸里,冲淡了许多的,或许叫做忧愁的东西吧。
我怎么才能把三姐留下呢?我费劲了脑子与心机,想了那么多的理由,也暗自制定了那么多的计划。都没有实施,一条条的否定,一条条的感觉不够周密。最后,我感觉真是无能为力起来,我用手锤着着我自己的头,我恨我窝囊,真是窝囊呀,算不得男人嘞。
五
那晚的月光,真是柔呀,好似流动的一条丝绸飘带,在村庄里轻盈盈浮动着。我没敢在走到三姐近处去看她,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着我的三姐,她就要走了,就要离开村庄了,而我没有理由留下她,她也没有丝毫办法把自己留下。
她一定是难过的,也一定是舍不得离开村庄的,更是不舍得离开她的妹妹和弟弟,还有她的爹的。
那么她有没有一点点舍不得我呢?多年后,我想,我真傻,若是舍得,三姐咋会将我的桃花簪在发间呐?
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我以为三姐丝毫没有想到过我的,她以为我很小,什么也不懂得的,我只是个孩子,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顽皮的孩子,需要她呵护,需要她照顾。
而她呐,谁来呵护?谁来照顾?
猛子将三姐搀到马车上,又搬上了一只木箱子,几个妹妹出来送三姐,最小的弟弟还不懂事。他早已睡着了,三姐吻了吻他,二姐把弟弟抱了过去,就推开了三姐。
一鞭子甩下去,啪啪的响声,划碎了月光,细碎的月光开出了一条路来。很快,马蹄儿哒哒响起,马车好似带着风声,将村子里的几棵大树震得直摇晃,老屋也跟着摇晃着,我的心儿早已碎成了稀泥。
我静静地望着马车咣啷啷地奔出了村庄,马车上装满了月光还有你。感觉中,满村子的月光,我美丽的月光,也瞬间就都没了,都被你带走了,带出了村庄。你呢,随着月光在渐渐缩小,小到只能装在心底里,也只能在心底里了。
从此海角天涯,三姐,从今后,我想你时,也只有在梦里了。这样的遗憾应该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也该行动起来了,三姐你可以服从命运,可以坐以待毙。
而我,一个热血汉子,我身上流着的是热血,不是白开水,就算是白开水也是滚烫滚烫的,何况热血,若要沸腾起来,能将千里冰封融化,能将整个爱情的世界烤着了火,熊熊火焰,时时刻刻在激发着我,该行动了,行动吧。
六
牵出村庄里那一匹枣红马时,养马的老张,早已入了梦,他大大的鼾声震得门窗都晃啷啷直响。
我终于把他灌醉了,我庆幸我的酒量,也庆幸我的胆识。我想还是来得及的,必定,我知道三姐要走的路线,也知道他们必经的路段。我翻上马儿,枣红马一直对我不友好,他踢踏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几乎要把我翻下马身来,我死死拽着马缰绳,再用皮鞭使劲抽打着它的马屁股。
“嗖——”一下子,好似离弦之箭,枣红马飞驰了出去。
雪花开始飞起,这是一场春雪呢,飘飘扬扬的,在天地间,在月光下,令人分不清是雪花还是月光了,只见雪白晶莹的一片片在往下落,落在林间,道路,村庄,我的眉毛上,我的唇间,我的头发上……
枣红没有令我失望,它闪电一样飞驰而去。离着三姐的马车越来越近了,越来越靠近了,我的心跳得猛烈,我的心儿好似已经飞出来,绕着三姐在飞舞。
哦,雪花,月光,犹如一只只大大的蝴蝶在翩跹,在舞动着。山峦一一向后移动着,树木好似黑夜的黑色线条,也在向后移动着,枣红马已经金尾随在了马车后,也只是一霎时,就追赶上来了。
当我从马车上一把将三姐揽到我的枣红马背上时,三姐竟然一声也没有喊,她那么顺从得趴在我的后背上,我只听到她的心儿“咚咚”在跳,好似一曲动听的小夜曲,好似一只小鹿,欢快的在森林间奔跑着,奔跑着——
正在聚精会神乐颠颠赶着车的猛子,没回过神来,我已经带着三姐奔出来一小段路,我冲着他喊:“三姐她是我最珍爱的,你的三袋子豆子,我会还你的,你再重新娶个女子吧,任是谁,除了三姐,世上女子任由你选嘞。”
哦,月光,那夜的月光,好沉重呢,好似有千万吨重,我把月光搬运到了我的马背上来,我载着月光载着我的三姐,我不停的吆喝着我的马儿,快,再快,再快点。
我们一直在飞雪与月光中飞奔着,飞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