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药房李掌柜说。
　　 在一旁的王立生没有说话，恭敬地弯着腰。
　　 李掌柜拿出一包药，丢给他。
　　 回家吧，把这服药给你老婆，吃完准灵。
　　 王立生的脸抽搐了一下，伸右手去接，又缩回来，鞠了躬，双手捧起用报纸包起来的药。报纸缝里钻出腥气，王立生知道，李掌柜开出来的药方，准灵。
　　 李掌柜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了。这一小包药顶了王立生一星期的工钱。李掌柜的济世堂，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李掌柜说，人有高低，但死亡并无二别。有钱的，他多少几个铜钱，没钱的，就拿家里的东西抵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就来药房干一星期的杂工。
　　 王立生走到门口，望了望黑魆魆的夜，转身向李掌柜抱拳行礼，而后快速闪入夜色之中。他很想走快一点，可残疾的左腿，像个甩不开的布袋。妻子还在家等着他。半个月前，她突然浑身瘫软，咳嗦不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瞅着就要断了气。王立生拿着家里仅剩的三个铜板，跑去济世堂请了李掌柜，李掌柜把了脉，看了舌苔，说先得缓过这阵。李掌柜开了药方，待他走后，王立生煎了药，喂妻子服下，眼瞅着她有了精神，不一会儿就坐起来喝了一大碗粥。王立生跑到药房感谢李掌柜，李掌柜却啪得打开折扇，缓慢地扇着风。
　　 你老婆，命不久矣！
　　 王立生吓得跪了下来，痛哭流涕，求李掌柜给个方法。他就问，你有钱吗？王立生摇摇头。他又说，那你回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王立生回到家，见刚刚好起来的妻子又不行了。她趴在床边，伸长脖子，双手垂下来，像两块土黄色的布帛。她呕不出来，见王立生走近了，张张嘴要说话，却吐出一口鲜血。王立生喂她喝水，又用手背轻轻地捶背。他再也等不及了，伺候妻子睡着后，请邻居照顾着点，立马往城里的济世堂跑。
　　 夜很浓，仿佛一团化不开的雾，罩在王立生的身上。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凭着记忆，脚快速地踏在黑色的土地上。路过一片森林，不知名的清冷的叶子抽打着他的小腿。他停了下来，记不清自己到了何处。他听见身边传来骨碌碌的声音，好像是一只老鼠快速爬过。月亮不见了踪影，漫天的繁星不知去向，王立生彻底迷路了。他很想大喊一声，突然，一只大鸟忽闪着翅膀，从他的头顶掠过，咕咕的叫声在神秘的树林中，仿佛是从亘古响起来的。王立生惊惧地忘了如何呼喊，那只残废的腿上，血管止不住地跳动。他想起来了，他就是在这样的黑夜，这样的树林里被挑断了脚筋。
　　 那是个怎样的夜晚，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跟着首领在树木间奔跑。首领年纪并不大，只有三十多岁，留着漂亮的胡须与长长的辫子。清癯的身材与饱含书生意气的面孔，让他看起来更像个秀才。王立生管他叫首领，有人管他叫伍长，还有人管他叫大哥，那些叫他伍长，叫他大哥的人，都死在了清兵的刀下，只剩下他们俩了。
　　 首领扔下兵器，脱下铠甲，跑得口吐白沫，眼神飘忽。他还不忘回头看一眼举着火把的清兵，与惊惶失措的王立生。他说，快跑，过了这个树林，钻进老山，狗贼们就找不着我们了！
　　 王立生刚要点头，就看到首领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恐惧，胡子一根根直立起来，像猪鬃毛的刷子。首领抬起手，只见寒光一闪，他的手与脑袋，一并飞向远方。王立生愣在那里，有节奏的马蹄声这才传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抽出腰间的佩刀，往前一推，听得一声惨叫，威武的骑兵竟然摔下马。
　　 骑兵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扔出砍刀。
　　 王立生管不了地上的尸体，正要往前逃命，整个人却滚到了山坡之下。借着月光，他看到左脚汩汩冒着鲜血。
　　 这一晚，他就藏在坡底下，直到东方吐白，清兵退去，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腿残疾了，但他的心敞亮了。
　　 造什么反，革什么名。扶着别人坐上王位了，自己还是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奴才。首领厉害吧，年纪轻轻，管了行伍，最后不还是落了个身首分家，客死异乡。他撕下袖子，简单包扎伤口，又捡起一根木棍，踉跄地走到首领的尸体前，挖了个坟，把首领葬在里面，盖上土，对隆起的湿润的坟包说，首领，别怪我没志气，我就是个普通人，断了不凡的心吧！说完，他转身正要离去，却踩到石头，滑到在坟上。瞬时，他的汗毛耸立，浑身颤抖，他知道这是首领要留他哩！
　　 他闭上眼睛，嘴里念叨，首领首领，你我无冤无仇，我还算给你报了仇。我没志气，我没本事，你饶了我吧。我数三个数，你要是肯饶我，就放我走，我明年都回来给你上香。他数了三个数，身子一撑，竟然稳稳地站了起来，左腿仿佛完好无损似的。他惊奇地回头望着坟包，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便站起来，走向平凡，悲苦的人生。
　　 去找李掌柜的晚上，他也像过去那样，对着首领坟墓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紧接着，月亮从乌云中挣扎而出，整个树林像披了一层银色的纱。王立生站起来，有了力气似的，快步走向了济世堂。
　　 这回从济世堂回来，又要穿过这片树林。阒寂无人的夜，沥青一般浓稠。他小心翼翼地把药揣进怀里，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地往家走。
　　 李掌柜说了，这时候回去，还有的救，治大病要下猛药，甭管里面是什么，只管给她吃下去。要是想吐，就掐着她的脖子，说什么也要灌完。
　　 凉爽的夜晚，吹干了王立生身上的臭汗。他断了脚筋的左腿，如同一只毫无生机的虾，蜷缩着，孤独地远离地面。走累了，王立生就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拐杖上。这根拐杖早已被他磨得闪闪发亮了。这是成亲第二天，妻子从山上给他捡回来的。妻子不嫌弃他的残疾，毅然决然嫁给了他。洞房的那晚，王立生对着跳跃的蜡烛与燃烧似的红布，他想起首领总爱抱着本书，对王立生和另外几个人说，我们要推倒清朝，拯救万万百姓。他记得自己是多么疯狂，听着豪情壮语，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酒坛子沉沉睡了一晚。他对“拯救”这两个字记印象格外深刻，拯救，拯救，他转过身，对羞红脸的妻子说，你，拯救了我。
　　 现在，他要去拯救妻子了。
　　 眼看要到树林的出口，他越发欣喜。那里是一片清澈的湖水，岸边有光滑的石子与低矮的灌木，沿着水流而下，就是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他抬头望向月亮，清冷的光辉播撒在脸上。他第一回感受到月亮的照耀，是凉的，是痛的。
　　 这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便惶惑地停下脚步，这声音，似乎不是从前方传来的。他支起耳朵，仔细辨认，声音来自西边，按照他的记忆，那里应该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上面长了几棵坚强的松树。
　　 难道是我走错了？王立生想着，便往西边走了几步。声音越来越响亮，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迅速朝着那里走去。终于，他走出了树林，看到一片从未见过，闪着银光的溪流。溪水白得像流动的空气，月光投下的光，被它收了进去，又快速地涌出来，波光粼粼的水纹中，王立生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脸。
　　 你来啦。
　　 稚嫩的童声吓了王立生一跳。他抬起头，见小溪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扎着小辫，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
　　 你是谁？王立生问。
　　 我等你很久了。
　　 孩童笑了，他的笑容如此熟悉，让王立生有些错愕。
　　 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
　　 那你是谁？
　　 王立生看看孩童天真的笑容，放松了警惕。他想起躺在床上的妻子，说，我要走了，我家里还有病人。你能告诉我怎么出去吗？
　　 你要走吗，为什么不陪我玩玩。孩童捡起一粒光滑的鹅卵石，扔到溪面上，打出三个清脆漂亮的水花。他不理会王立生，又拿起一根木棍，学着他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在岸边徘徊。
　　 你到底是谁！
　　 孩童又对他笑了笑，指指天。王立生仰头看去，只见一片璀璨的星空与寒冷的月亮。他再低下头时，孩童已经不见了。
　　 王立生感到恐惧，心脏通通跳着，拐杖没有拿稳，差点摔在地上。他转身就要走，又听见那诡异的声音。
　　 你不陪我玩吗？
　　 王立生仓皇地扭头。孩童到了他的跟前，用葱白一样的手指捏住王立生的衣角，你不认识我了吗？
　　 孩童的脸慢慢扭曲，竟然变成了王立生永远忘不掉的面孔。首领那沾满血的脸，长长的胡须，乌黑的辫子，他正看着他，他正在说，你为什么走了，为什么放弃了？
　　 王立生跌坐在地上，他顾不上拐杖，用两手向前攀爬。他记不起妻子，就记得要赶快离开，赶快离开他悲苦的凄惨的首领。孩童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首领那低沉有磁性的嗓音，他说，立生，你别走，我们需要你推翻清朝，拯救万万百姓！
　　 王立生不敢回头，孩童剩下的话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他不知道爬了多久，两手磨出鲜血，脸上，身上，数不清划了几道伤口。他终于看到树林的尽头了，跑，再跑快点！他站起来，急速奔走，连他都没意识到，废了的左腿竟然恢复如初。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就能跑出去了，他忘了呼吸，连心跳都停了一霎。正当他要喘口气的时候，突然，大地塌陷了，前方浩渺的星空离他更远了，随之而来的，是从脚底弥漫到全身的疼痛。
　　 他掉进了猎人的大坑。
　　 他再也控制不了疲倦的身体，强大的困意席卷而来。他没力气观察周围的环境了，一合眼，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醒来时，到了第二天的早上。他舒展了四肢，除了脚底发软外，再无其他的毛病。他这才有精力思考自己的困境。洞大约四五米高，两边都是滑腻的石壁，摸上去，还能感受到从细小的孔洞中传来的湿气。他试着向上爬，却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他的左腿又失去了功能，仿佛是神只给了他一霎的恩赐。他向天呼叫，回声在天地间转了几圈，又来到他的身边了。那声音沙哑，凄怆，像是只困兽发出最后的鸣叫。
　　 王立生累了，他靠在石壁上，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几朵洁白，轻柔的云朵洞口飘过。他能看到风的形状，那拖着云的风，不就是妻子递给他拐杖的手吗？他不能认输，于是站起来，再次尝试着沿石壁向上攀爬。他努力的结果，只有一次次跌落在坑中。地面是潮湿的泥土，他的肉体感觉不到疼痛，而心，就在一次次的坠落中疼得更厉害了。
　　 终于，他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泪水从他沾满黑土的脸上滑下来，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像开出一朵朵瑰丽的花。他哭了，四十多年了，他忘记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好像，在埋葬了首领之后，他哭过一会儿。他想，我真的哭了吗，我怎么会哭，首领死了，又不干我的事，我还给他报了仇，我凭什么会哭。
　　 他这么想着，泪水连成了线。他又开始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么惨烈，憋了十几年的泪，仿佛要在这一刻全部流尽。他索性脱下上衣，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捶着松软的土地。太阳悄然间来到他的头顶，炽热的光，像一根根针扎着他的肌肤。这黧黑的脊梁上，遍布着数不清的刀疤。
　　 他哭累了，全身的水分也流干了。嘴唇上起了裂纹，舌头得不到滋润，也已经干成了标本。他翻了身，仰躺着，直视咄咄逼人的太阳，心想，你晒死我吧，让我和媳妇作伴去！
　　 这时候，远方飘过来牧童的歌声。
　　 放下禾镰无米煮，米升挂紧担竿头，番薯芋仔捱生命，乞食街头度日辰！
　　 王立生的眼前一亮，他慌忙地站起来，扯着枯涸的嗓子喊，孩子，孩子，过来，过来！他尝到嘴里有股浓浓的血腥味，知道是喉咙出了血。
　　 不一会儿，牧童圆圆的脑袋出现在洞口。他好奇地观察着底下的人，说，你干什么的，怎么掉下去了？
　　 王立生说，我昨晚路过这里，天黑看不清路，就掉下来了。你好好心，去叫人把我拉上来。
　　 牧童笑了，他捡起一根狗尾巴草，用草根剔着牙。
　　 不是我不救你，我还要给财主家放牛。去叫大人，牛跑了怎么办。
　　 你好心，想想办法。
　　 我牛跑了你能赔我钱吗？
　　 我没有钱。
　　 那我没有办法了。牧童扔下狗尾巴草，扯扯旁边的牛说，牛啊牛，咱们走，不要理他。
　　 孩子，孩子，你别走，给我口水喝吧，我都快要晒死了。我家有病人，我急着给她送药，你救了我，就是救了两条命呐！
　　 牧童想了想，趴到洞口说，我给你水喝，是不是救了你的命，还有那个人的命？
　　 是的是的。王立生急忙答应着，干咳了几声。他注视着牧童头上晃动的两个小辫，扎着红绳，圆圆的。他想起之前和妻子说，要生孩子，生一二三四五六个，男娃耕田，女娃织布。他仿佛看到妻子惨白的脸，望向空荡荡的门口，嘴里念叨着，立生，立生，你怎么还不回来。
　　 牧童咯咯笑着，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袋，攥着袋口，往洞里伸着胳膊。
　　 你快拿呀，你快拿呀！
　　 王立生跳起来，竭力去够那个远在天边的水袋。不一会儿，他身上又冒了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说，你扔下来，我喝完了扔上去。
　　 牧童还在说，你快拿呀，你快拿呀！
　　 王立生跌坐在地上，他那条完好的右腿承担了太多的压力，此刻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他说，你不要逗我了，快给我，我真的要渴死了……
　　 你跳啊，你跳上来我就给你！牧童笑嘻嘻地收回水袋，自言自语道，对了，你跳不上来，你要是能跳上来，还求我做什么。说完，他便摇头晃脑地离开了。老实的黄牛哞哞叫着，含泪的眼睛似乎在可怜悲哀的王立生。它往后退着，想要把牧童拉过来。牧童抽出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脊背。老牛的眼睛泪水盈盈了，它还不肯离去，甩着脑袋，巴巴地望着王立生。牧童拽住它的鼻环，终于让它发出惨绝人寰的悲鸣，它吐出舌头，卖力地喘着粗气，刚才还不肯屈服的腿，缓缓地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