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盛林(散文)
一
清明前夕回乡祭祖——我的大妈、祖父母、叔祖父母、曾祖父母在这里长眠。
一大早,我从县城建湖赶到钟庄采购食材。按惯例,先到范墩村堂兄盛林家会面,然后祭祖、进餐。
盛林,个子稍高,结实,平顶头,长方脸,皮肤黝黑,大眼睛,厚嘴唇,为人谦和,我们自幼就很好,有很多顽皮的好故事。每次回乡,都要和他碰头,这次也不例外。
打电话给盛林,请他让小梁开车来接我。
小梁,与堂兄同村。以前回乡祭祖,都是用他的车子。盛林在电话的另一头嗔怪:“昨晚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不要买菜,家里有。不要到钟庄,到大王村下车(大王村到盛林家只有二三里路),我骑电瓶车接你。”
他告诉我,小梁不开车了,叫别人来接我。
我之所以要买菜,是盛林家到钟庄有七八里路,没通公交,不方便,我顺带罢了。
说起盛林一家,我欠他们的情,一个大大的情——长久以来看护我的祖坟,十分上心。
早年,村里抬高村子后面的湖的水位,用来养鱼,导致沙洲上的祖坟被淹没,棺材板漂散。就在这时,嫂子病了,很重,四处求医未见好转。夜里,嫂子梦到一妇人拽住她不停地哭泣:“我的屋子没了,你要想办法帮帮我呀。”
天亮,嫂子将梦讲给家人听,细述那人的长相,穿的什么衣服。公公,即我的叔父大惊:“她不是大妈吗?显灵了。快,把岛上的尸骨收起来,重新下葬。”
因此,我的祖坟得以保全,安置在盛林家西南一里多的小渠边上。土坟易被雨水冲塌,每年要修补。盛林二话不说,包下了,无偿的。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嫂子身体渐渐硬朗,病不治而愈。
阴阳互动?难以考证,也无需考证。不管怎样,几十年来,祖坟始终由盛林一家照应,且照应得很好,是毋庸置疑的。
我始终觉得这个故事完全是假托,找一个理由安顿祖坟就是。我是不相信这样的梦境的。每年虔诚一祭,就是今人的礼仪,其他的都无关传承的礼仪。
二
我感激盛林,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觉得有愧于他。
盛林不善言辞,总是憨憨的,笑眯眯的,老实、厚道的外表下,藏着一丝狡黠,喜欢捉弄我。生性倔强的我,容不得半点委屈,动辄对他一顿痛揍。每回吃了亏,他咧嘴大哭,向婶子告状,婶子再向父亲告状,让父亲教训我。印象最深的是——
夏天,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我站在他的肩膀上掏鸟窝。盛林和我寻开心,猛地下蹲。我猝不及防,摔了个仰巴叉,大怒,拍拍身上的尘土,上前就是一拳:“你这家伙,找死?!”
盛林打了个趔趄,叫道:“我是逗你玩的,你怎地动起手来了?”
“玩,有这么玩的吗?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又是一拳。
盛林火了,拔拳还击。人高马大的他,却不是小他一圈的我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嘴里出血,脸上青一块肿一块,败了,往家里逃去。我不依不饶,边追边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要不是被晒场上晾衣服的婶子拦住,不定什么后果。
我虽然凶悍,却不是欺怂的人,除非对方故意挑衅。盛林拎不清,偏要惹我生气,就连解手也不放过。
午后,我到茅房里方便。
所谓茅房,是用稻草与竹子搭建的圆锥形顶棚,形似越南人戴的斗笠,非常简陋。“斗笠”一侧留有出入口,里面挖个大洞,作为粪坑。
时逢梅雨季节,茅房里阴暗潮湿,污浊不堪。我褪下裤子蹲着。
隐隐约约,发现竹檩上盘踞一条大灰蛇。咦,你在这里做甚!我嘀咕着,捡起一块土坷垃,抬手就扔上去。中了,蛇“啪”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外面有人咋呼:“啊,不得了啦,鬼来喽、鬼来喽!”
我大惊,腿一抖,身子朝后一仰,“咚”,落到粪坑里。
盛林吓坏了,赶紧转身离去,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碰到在田头挖野菜的二姐,他嘴唇哆嗦:“姐、姐姐,快快快,救、救命!”
二姐问明缘由,操起挑篮子的竹竿,奔向茅房。她用竹竿划拉着赶走大灰蛇,伸手拉我。
我上来了,二话不说,迅速跑出茅房,“扑嗵”一声跳到茅房后的湖里,脱衣、沉下、冒出,挠头抹脸,使劲用双手抓洗。
瞧我的狼狈样,二姐好气又好笑:“你啊,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她没想到,正是这起事件埋下了祸根,才有盛林后来的被痛揍。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他咬牙切齿,一手揪着我的耳朵,一手打我的屁股:“还敢闯祸!”
我疼得咧着嘴:“晓得晓得,下回不敢了、不敢了。”
什么不敢了,没几天就故态复萌,又被父亲教训一顿。没有例外,都是拜盛林所赐。我和盛林,算得上不打不亲。
三
之后不久,我们一家来到上海。
1972年春天,我所在的船队装运养蜂场的蜂箱赴苏北草堰口子放蜂,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苕子花,蜜源丰富。草堰口子离我老家十几里路,我步行回去,要见见盛林。阔别十几年,怪想念他的。此时相逢,彼此成了大小伙子。
叔父一家盛情招待自不必说,盛林更是兴奋异常。晚饭后,我们在湖边漫步,沉浸在小时候的回忆中。他对我欺负他的事,绝口不提,也不让我提,拍拍我的肩膀:“在一块吵吵闹闹很正常,不然的话,还叫小把戏吗?”
说罢,扯开喉咙唱起淮剧样板戏《海港》:“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憨憨的、直直的,还是小时候的腔调。虽然五音不全,听来特别悦耳。这一幕,至今回想,还是那么的清晰。
四年前,县里统一规划,祖坟迁到丁港墓园。接下来,用水泥、钢丝网逐一包砌,也由盛林操办。可想而知,他费了不少心。只是,范墩到丁港有十几里路,不通公交。去祭祖,必须打车。
坐着盛林叫来的车赶到范墩,我打算还坐这辆车赴丁港。盛林说:“犯不着。你既要买祭品,又要上几座坟,很费时间的,你给人家多少钱好?我开电瓶车送你,十几分钟就到了。”
我不忍心麻烦他,毕竟70开外的人了。他说没关系,身体好得很呢,举手之劳。
拗不过他的坚持,穿上他塞给我的大衣,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沿着省道,往北驶向丁港。车速很快,风驰电掣,寒气扑面。我丝毫不觉得冷,胸膛里好似生了火炉,烘得身上暖暖的。
四
到了,墓园大门外有卖祭品的。盛林认识他,替我讲价。进入墓园,我按远近,先给盛林的祖父母和父母上坟。整个过程仪式感满满,照老传统去做。
盛林比我懂,比我忙。他娴熟地解开毛黄纸封条,拿张百元大钞按在毛黄纸上,大钞与纸外侧对齐,抹平,用大拇指指甲沿着大钞边缘划线,再用拳头使劲一锤。一捆纸,如此重复几次,不留空白。他说:“只有这样,纸才能全部变成钱。”
他很有耐心,每捆纸一张张分开,以免烧不透。入乡随俗,我依样画葫芦,跟他做。然后扫墓,清除野草、藤蔓和枯枝败叶,手脚并用拨拉垃圾。
清除完,开始祭拜:烧纸,烧“金砖”,烧“金条”,烧冥币……
他边烧边叨咕:“南沙,上海的南沙看你来了,给你送钱送金子。这么多,你只管花,改善改善生活。地下有灵,保佑南沙一家健康平安……”
神情肃穆,格外虔诚。我将他的话稍作更动,最后一句是“保佑盛林一家健康平安……”
磕头、鞠躬。
盛林的举动,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我思绪的阀门:那年回乡,叔父说,祖坟要立碑,否则的话,等我们过世了,时间一长,没人记得哪个是哪个。我觉得对,委托盛林办理制碑事宜。大理石石碑,每块高达1米80,宽五十厘米,重达100多斤。安置石碑的水泥底座更沉,约二三百斤。
立碑的那天,我赶到老家。
冬天的苏北,天气很冷。夜里下了场雨,地上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摔倒。盛林叫来身体强壮的三弟帮忙。干这活,没点力气是不行的。我要和三弟上,盛林拦住:“你是坐办公室的,怎能干得了这个?”
说罢,他和三弟干上了。
瑟瑟寒风里,他俩穿着高筒雨靴,一前一后,一步一滑,从百米外的田间小路上,用杠棒扛着绑缚绳子的底座、石碑。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很是费劲。安置妥当,再用铁锹到小渠里铲来泥土,修补坟墓,仔仔细细,一丝不苟。末了,在每座坟头放上圆形土块,是为坟帽,坟帽下压一张毛黄纸。每块墓碑顶端两侧,用泥团各压一张红纸条。
最后,燃放鞭炮,焚烧纸钱。“咚……噼里啪啦”声里,青烟袅袅,烈焰飞腾,宣示大功告成。
盛林与三弟气喘吁吁,额头直冒热汗,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看他们累的样子,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若不是他们,这个活,我还真干不了。
到丁港祭祖,同样要借重盛林。
六座坟,花了一个多小时。因天气晴好,风小,阳光给力,加上不停的劳动,尤其是焚烧时的熏烤,火辣辣的,好像置身于盛夏。脱去外套,仍感到很热,背上湿漉漉、黏糊糊的。盛林更甚,早已满头大汗。
结束了,接着去双港,给外公外婆和舅父母上坟。盛林不熟悉这里,我又记错路,开过了头,再返回,浪费不少时间。我过意不去:“今天多亏了你,辛苦辛苦!”
盛林憨憨地笑着:“说啥呢,应该的。你难得回来,我怎能不陪?”
这话,昨晚在上海至建湖班车上的通话中也说过。当时,我问他,还给人家帮工吗?帮工,就是农闲时给人家干些挑砖送土之类的活。他说不帮了,在女儿女婿的厂里照应。我明白,他女儿女婿很孝顺,不忍心70多岁的他既要种田又要帮工,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但管不了。咋办?干脆把他请到厂里。名为照应,实则是让他享享清福。厂子规模大,效益好,人手多,根本不需要他操心。他呢,天生不吃闲饭,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帮工人卸卸货、推推车。实在没啥干了,就扫扫地,擦擦门窗,没事找事做。
这次回乡,他非要陪着——确切地说,是效劳,而且不遗余力,一如往年。有他相助,节省了时间,提高了效率。
祭祖完成,回到盛林家,开饭。
午餐很丰盛,嫂子做了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是家里种的、养的,如药芹和草鸡。盛林请来老支书和小梁陪我,喝了不少酒。酒足饭饱,盛林丢了个眼色,嫂子从里屋搬出一筐鸡蛋——正宗的苏北草鸡蛋,要送给我。我坚辞不受:途中颠簸,会破损的,再说,上海也买得到的。心想,两口子一生节俭,生活不易,我岂能要他们的东西,哪怕女儿待他们不薄。这份心意,我领受了。
餐后小坐,告辞,盛林挽留不住,开电瓶车送我到大王村车站。他大声道:“下回来苏北,多呆几天,好好聊聊,不要急匆匆的。”
我拍拍他的后背:“一定的,我还想在这里养老呢,跟你学种田。”
“哈,种什么田,我都要退下来了。钓钓鱼、喝喝茶、吹吹牛皮、四处逛逛,不要太舒服哦……”
一路上,油菜花热烈开放。和风里,金灿灿的波涛此起彼伏,明艳而绵长,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禁吟道——
丁港位偏双港远,戴宗发力半天还。
春花万里能酿蜜,怎比亲情味道甜!
我诗中说的戴宗,是《水浒》中的神行太保。我觉得此时的心情就像戴宗的神武功夫。
盛林,称不上是我的患难朋友,只是从小有交往,有故事,故事再怎么丑陋不堪,却到了这个年纪,都很温暖。人生的朋友难得这么持久,不求同甘共苦,最好一如既往的平凡。到时候我们给那些故事演义一番,加上情节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