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山坡上的一块玉米地，地面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玉米秸，一人多高的青玉米都被拱倒在地，已经颗粒饱满的嫩玉米棒被啃得乱七八糟。他叹了口气，走向另一块山坡地。这块土地上种植的是红薯，红薯也被拱了出来，拳头大的红薯丢得东一个西一个，很多被啃了两口，半块红薯上留着明显的牙印。不过被拱出红薯的地垄倒是相对齐整，红薯是从地头开始拱的，并没有进入地中间进行破坏。
　　 他心里非常清楚，破坏玉米地和红薯地的都是老冤家——野猪。这些年上面要求环境保护，山上的树木长起来了，形成了茂密的树林，树下长满半人高的野草。小鸟们回来了，清晨和傍晚，树林中一片鸟儿的大合唱。野兔回来了，黄鼠狼出现了，甚至可以不时发现狐狸的身影。这些小动物都是大自然中的一员，这里本应该是它们的世界，它们的出现并不会对人类生存造成多大骚扰。和人类争夺生存空间的是野猪，这些家伙是杂食动物，人类喜欢吃的它们也喜欢，人类不吃的它们也不放弃，当然最好的食品还是人类种植的庄稼，庄稼地成了它们的免费餐厅。
　　 山上的野猪本来自古就有，当年生产队的时候，别说是等野猪来毁坏庄稼，空闲时候去山上打野猪既是一项娱乐项目，又是肉食的一项来源。那时候，他有全村唯一的一支火药枪，农活闲下来的时候，几个年轻人会央求队长，让他带领大家去打野猪。经过队长允许，上山打野猪是要给记工分的。一群人在山上漫山寻找，一旦发现野猪踪迹，他们悄悄跟踪，等到野猪停下来的时候，就看他的功夫了。火药枪里的火药和铁砂早就填装好，他趴下来瞄准，只听“嗵”的一响，立刻是一片欢呼，一群人跑向满地打滚的野猪，再加上一顿棍棒，直到野猪不再动弹。大家抬上猎物，兴高采烈跑下山。回到村里，褪毛、开膛、剔骨等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嘴馋的娘儿们已经手提篮子排起了长队，一会工夫各家都飘出炖猪肉的香味。人们走过他跟前的时候，都忘不了挑一下大拇指。分给他的都是最好部位——猪头、心肝肠肚等等。老婆心里高兴，嘴里却假装埋怨：“又弄来这些东西，折腾起来多费事。”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晃动，满地被糟蹋的庄稼又让他垂头丧气。现在野猪成了保护动物，不准猎杀，火药枪也上缴了。野猪被保护起来，谁又来保护他？
　　 野猪破坏庄稼也不是没人管，镇上有环境保护办公室，庄稼地遭到野猪破坏，由他们负责鉴定赔偿。他拿手机给环保办去了电话，对方让他在地里等着。他坐在地头的树荫下，一直等到中午，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他不敢离开，从地上捡起几个被野猪啃剩下的玉米棒，“咯哧咯哧”啃了起来。青玉米吃到嘴里一股清香，怪不得野猪们如此喜爱。肚子里有了东西，他有些困倦，躺在树荫下睡着了。
　　
　　 二
　　 “起来起来，庄稼被糟蹋了还睡得这么踏实，就算给你赔偿，也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吧。”
　　 在喊声中他爬起身来，几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面前。
　　 “这些玉米都是野猪破坏的吗？”
　　 “不是野猪还能有谁？”
　　 “不是你自己故意搞的吧？”
　　 “你说话要负责任，我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自己舍得糟蹋掉吗？”
　　 “那可不一定，现在的人为了讹钱什么事都办得出来。你说是野猪破坏的，地上这几棵玉米骨啃得这样干净，难道野猪们还知道爱惜粮食？明明是人啃的。”一个人指着地上他啃完的几棵玉米骨说道。
　　 “我从上午等到现在，肚子饿了没得吃，啃了几颗野猪吃剩下的青玉米。”
　　 “你自己啃的不能算作损失，应该从损失费里扣除。”
　　 “你们看着办吧。”
　　 “别再闲磨牙了，赶紧丈量土地，这么热的天气，处理完了赶快回去。”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道。
　　 “已经量完了，这块地0.8亩，是八分地。”
　　 “按每亩地赔偿六十元计算，八分地应该赔偿四十八元。这是给你写的证明，明天去镇政府领钱吧。”
　　 “这么多玉米才赔偿四十八元，还不够买种子化肥的钱。”他非常不满意。
　　 “玉米还没有成熟，到成熟的时候还不知有什么天灾，即使不被野猪糟蹋，也许最后颗粒无收，四十八元是按现在未成熟的价值赔偿。再者，玉米被毁了，你还可以再种别的庄稼。”
　　 “现在都什么季节了，还能种什么庄稼？即便再种上庄稼，野猪不照样会给糟蹋了吗？”
　　 “种不种是你自己的事，赔偿只能这么多，我们回去吧。”几个人说完下山坐上汽车走了。
　　 他看了一下手里的证明信，几下撕碎扔掉了，如果真去镇政府领这四十八块钱，开着三码车还不够来回的油钱。想解决野猪糟蹋庄稼问题，还得靠他自己。
　　
　　 三
　　 他这次做好了充分准备。先去山上把红薯刨出来卖掉一部分，虽然个头不大，因为别人家的红薯还没有上市，卖出的价格还可以。他又把被野猪拱倒的玉米秸打成捆背到山脚下，这里是他的第二块玉米地，比山上那块要大，有一亩二三分左右，他要把这里当成和野猪较量的战场。他用玉米秸搭了一个窝铺，窝铺前挖了一个地灶安上铁锅，把没卖完的红薯堆在窝铺里，从家里拿来了被褥。从今天起，他要坚守在这里，像战士一样驻守在前沿阵地。
　　 傍晚，他烀熟了一锅红薯，又打来一大桶山泉水，热红薯伴着凉水很快填饱了肚子。躺在窝铺里看着满天星斗，又回想起年轻岁月，那时候是多么好啊。大家都在生产队挣工分，虽说分的口粮不够吃，但是守着山林也不会饿肚子，山林里的橡树籽、松子有的是，只要你不懒惰就不会挨饿。每天早晨，队长敲响村头大树上的那口破钟，社员们走出家门，见面就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尤其是和女人们玩笑，那些结了婚的小媳妇，开玩笑可以不管轻重，拍拍屁股摸一把奶子，没人说你是耍流氓。在地里干农活也是如此，大家连说带笑一会工夫就到了下班时间，一点也不感到劳累。
　　 他不是生产队长，在队里的威信却不输队长，杀猪宰牛是他的拿手手艺，最重要的他能带领大家上山打猎。在部队他练出了一手好枪法，自己准备了一杆火药枪，农闲时候，嘴馋的娘儿们总会撺掇队长，让他领几个人上山打猎。野鸡、野兔、野猪，打回来的猎物全体社员都有份，他曾经打回来一头豹子，肉分给大家吃了，把豹子皮留给了他，现在就铺在窝铺里。
　　 后来搞联产承包，把土地分给各户自己种植，虽然收获的粮食多了，干活却没有了生产队的热闹氛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林里劳动，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一天下来感到十分劳累。粮食倒是多得吃不完，不用再去山林收集橡籽、松子。玉米渣粥碗里掰上一块热红薯，用一块老咸菜片扫着碗边往嘴里扒拉，稀里呼噜一会嗓子就打出饱嗝。这是一个庄稼人的理想饭食。
　　 让人遗憾的是不能再上山打猎，山上的野物都被保护起来，想吃肉没有了来源。这倒也没有难倒他，没有野味就自己养猪，反正粮食也不值钱。春季买来一头小猪崽，到年底养成了大肥猪，他亲自宰杀，除去在村里卖掉一部分，剩下的都做成腊肉，平时嘴馋了切上一块，一年到头总有肉吃。庄稼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神仙也比不上。
　　 也不知道现在的人都中了什么邪，庄稼人滋润的小日子不好好过，非要去外面打工，他也被老婆逼着去工地打过工。工地的工头可没有生产队长的随和，整天冷着个脸，动不动就是一顿训斥。工地干活也不像生产队那样随意，除了起早贪黑，干什么活都有定额，完不成任务自己去加班。受苦受累、挨训斥还不算，到时候还不给开工钱。工地每个月只给几十元的零花钱，其他工钱都要等工地完工才给结清，若是你中途退职不干了，对不起，工资一分没有。他去工地打了几次工，没挣来几个工钱，他再也不想去外面打工了。
　　 老婆见他坚决不去打工，就自己找地方上班，去了镇上的一家服装厂。不多日子，他发现老婆有了很大变化：先是把头发烫得和老鸹窝一样，嘴唇抹得好像喝了生猪血，原本耷拉在胸前的两只大乳房，用驴眼罩一样的两块布兜了起来。老婆平时住在厂子里，每次回来都要骂他，骂他脏，骂他臭，骂他天生的穷骨头，再也见不到以前满是崇拜、自豪的眼神。
　　 儿子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家后没几天就去镇里打工，地里的农活一天没帮他干过。儿大不由爷，老婆也管不了，都由着她们去吧。他自己坚守这几亩山地，过着他自己认为最幸福的生活。他心里认为，现在由着他们折腾，总有一天会后悔，早晚会有回来的那天。
　　 只是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也有烦恼，没有工头的吆喝训斥，野猪们却来捣乱。他心说工头咱惹不起，难道会怕几头无权无势的野猪？他决心与野猪们斗上几回合。
　　
　　 四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野猪们把山上的庄稼糟蹋完了，开始往山下溜达，几天后就来到他山脚下的玉米地。野猪们刚在玉米地边上露头，他敲响了手里的铜锣，听见锣声的野猪马上掉头而跑，不过它们并没有跑远，站在山坡上看着他敲锣。这把铜锣是他从村里借来的。铜锣是村里的传统报警工具，平时挂在村委会，一旦发生火灾、洪水、山体滑坡等灾害值班人员就会敲锣。
　　 他敲了一会锣，野猪们见没有什么危险，又试探着往玉米地里凑近。他边敲锣边捡起提前准备的石子朝野猪扔过去，石子打在野猪们的身上，它们见不但有声响，还会飞来“子弹”，赶紧掉头跑走了。
　　 他赢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第二天早晨，他刚吃完红薯，野猪们早早就来了，他还是像昨天那样，敲铜锣扔石子。野猪们站在地头听着他的锣声，任凭石子打在身上，它们皮糙肉厚，石子打在身上，如同挠痒痒一般。看他没有了其它办法，一头大野猪带头走进玉米地，伸嘴拱倒了一棵玉米，其他野猪见了，也纷纷跟了上来，看来这招不灵了。
　　 他忽然想起窝铺里铺着的豹子皮，他拉开豹子皮披在头上，躲在窝铺旁边，嘴里学着豹子的咆哮声。野猪们先是一愣，小野猪们都抬起头看着他，并没有十分害怕的样子，一头大野猪挺起獠牙，看样子要过来和他搏斗。他立刻明白了，这些年山林中早就没有了豹子的踪迹，野猪们根本不知道豹子的厉害，看来装豹子吓唬不住野猪。
　　 他只好拿出另一套武器。这是一台老式手提录音机，是他儿子当年偷偷卖了两千斤玉米买的，录音机不再流行，儿子也走了，录音机被扔在家里，现在派上了用场。
　　 打开录音机，里面传出“轰、轰”的爆炸声，野猪们被吓了一跳，马上朝山上逃去。
　　 中午，他躺在窝铺里准备小息一下，刚要进入梦乡，外面又传来响动，他赶快爬起身，野猪们已经列队站在玉米地边上。
　　 他赶紧打开录音机，里面传出“轰轰”的响声。几头野猪崽吓得扭头想跑，带头的大野猪却没有动弹，站在那里听着录音机的音响。一会工夫，录音机里的“轰隆”声放完了，接下来是流行歌曲《你是我的小苹果》。听到乐曲，带头的两只大野猪竟然扭动起身子，小猪们也不再逃跑，随着大野猪的步伐跳动起来。
　　 野猪们一边扭动着身子跳舞，一边往玉米地里凑近，眼见领头的大野猪已经把鼻子伸向一株玉米，他只好拿出最后一种武器，点燃了一挂鞭炮。鞭炮的声响和火光又让野猪们害怕了，它们扭头朝山上逃去。
　　
　　 五
　　 夜里，他总结这两天的战斗经验，发现野猪们的智商并不低，人们笑话低智商的人是“猪脑子”，那些愚蠢的人其实还不如猪。一些人被忽悠，让人家骗去钱财，被骗一次还会被骗第二次。野猪们却会总结经验，你可以用声音吓唬它们一时，稍一习惯，它们就会识破你的伎俩。如果真想让它们怕你，必须让它们见点鲜血！他又想起了他那杆火药枪，如果有火药枪在手，别说野猪，老虎来了都不怕，只可惜火药枪想是想不回来的。
　　 他想出可以自行制造另外一种武器。他砍来一根竹子，制成了一把弓，又找些细竹子，削尖一头当做箭簇，他要用这最原始的武器进行现代化的野战。
　　 第二天上午，那群野猪又来了。通过这几天观察，他已经弄清楚哪头野猪是这群野猪的头领。那是一头足有二百多斤的大公猪，脖子上挺立着高高的鬃毛，两颗长长的獠牙伸在嘴的外面，别的野猪都看它“猪脸”的脸色进行活动。擒贼先擒王，他决定先制服这头猪王。
　　 他趴在窝铺边上，拉开手里的弓搭上箭杆，静静地等待猪王靠近。野猪们站在玉米地边上等了一会，它们好像有些奇怪，那个用声音吓唬它们的人类去了哪里？等了一会不见动静，猪王把鼻子试探着拱向一棵玉米，其它野猪跟在后面蠢蠢欲动。猪王正好侧着身子对着他，机会难得，他松开手里的弓弦。
　　 箭头摇摇晃晃射向猪王，一下扎在猪王的肚子上，野猪皮糙肉厚，并没有扎进去多深，不过鲜血也滴了出来。猪王“嗷”的一声，急忙扭动身体，大概是感到了疼痛。这时候一头圆滚滚的黑猪走了过来，伸嘴替猪王拔下了箭杆。
　　 他认出了那头黑猪，它的脑门上有一块白斑，正是他家里原来养的那头小母猪。当初它刚买回来是一头小猪崽，那天村里来了个劁猪师傅，他想把小母猪劁了育肥。村里准备劁猪的人家很多，轮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劁猪人说等到明天再给他家劁猪，晚上就借宿在他们家。老婆那天没上班，她见到劁猪人十分热情，给他做了腊肉，还拿出自家酿的红薯酒。吃饭的时候，他从两个人的话里话外听出来，原来老婆在镇上打工时两个人就认识了。刚吃完晚饭，镇上派出所来电话，说儿子在镇上喝酒与人打架被送到派出所，他急忙赶到镇上。第二天早晨回来的时候，老婆却和劁猪人一块跑了，猪圈里的小母猪也不见了踪影，他是“赔了夫人又折猪”。找了老婆几年没找到，儿子也去外地打工，家里只剩下他自己。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那头丢失的小母猪崽，现在它已经长大成“猪”，原来是和野猪们混在了一起。看它在猪群里的地位，似乎成了“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