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流年】夯号(散文)
一
我们这一带每个村庄都有花会,过年的时候,大家穿上跳花会的服装,敲锣打鼓,尽情地载歌载舞。各村花会表演的内容不相同,有的村是高跷花会,有的村是小车花会,有的村是龙灯花会等等。闹花会的时候,各村互相“换会”,几个村联合起来互换。十几场花会今天在你们村里演出,明天去我们村里热闹,让各村村民都有机会大饱眼福,轮流欢乐。
我们常各庄的花会在这一带非常特殊,方圆百里之内没有和我们村相同的,我们村的花会是“花石会”。
花石会所耍的“花石”是两块厚约三公分左右的圆石片,直径三十公分大小。石片被镂空成古钱形,中间是个方形的孔。一根两米左右的圆木杠两头安装上圆石片,就是可以耍起来的“花石”了。圆木杠十来公分粗细,被打磨得油光锃亮。耍花石的时候,花石从胸前到胸后,从肩头到腿部,再转到头顶打转。耍花石有个前提,就是不能用手去扶木杠,沾一下手指都不行。
那时候还没有现代丝光溜滑的“鲨鱼皮泳衣”,冬季里,老百姓身上穿的都是土布做的老棉裤老棉袄。耍花石的时候,花石木杠在老棉袄上转不起来,耍花石的人只好穿“皮衣”——自己的皮肤。大家都看过电影《红高粱》里的镜头,下身穿着老棉裤,上身光着膀子,耍花石的表演者都是如此装扮,不管天气多么寒冷,耍花石也要赤裸着上身。
花石会的锣鼓伴奏也和别的花会不一样。其他花会都是有固定节奏的鼓点、锣声,花石会的鼓点伴奏却有轻重缓急,紧凑的时候如疾风暴雨,舒缓下来似闲庭信步,这种伴奏方式有些像古代战场上的敲击战鼓。
“花石会”表演不光是耍几下花石,还有其他表演陪衬。比如扛“镇场石”。“镇场石”就是两个大磨扇,中间也穿上木杠,由一个大力士在肩头扛着。当然这样重的石头无法下场去耍,只能扛在肩头随着花会走动。看花会表演的有人质疑:“那两把大磨扇是纸糊的吧?”扛磨扇的大力士生气了,把肩头扛着的石头磨扇重重扔在地上,地面被砸出两个大坑。他拿出一吊铜钱说道:“谁把这两块石头搬起来,这吊铜钱归谁。”有些自诩力气大的人过来试试,连地面都搬离不了。
“花石会”还有一项表演“小驴驮象”:一个人站在中间,他身上横七竖八上去十三个人,如何架在他身上有一套特定方法。等十三个人都上齐了,驮着十三个人的人还要在场子里走上一圈!
总之,“花石会”不但要光着膀子耍花石,还有很多角力表演,是男人们展示自己技艺和力量的舞台。
二
“花石会”本是娱乐性的表演项目,却让我们常各庄玩儿石头玩儿出了名。在远离山区的平原地区,其他石头没有,只有很多石头做的生产工具,如打场用的碌碡,轧地用的石头砘子等等。碌碡除去打场用来碾轧庄稼脱粒,还有另一项用途,用来“打夯”。把碌碡两侧绑上粗木杠,中间用细木棍摽紧,就是一个打地基用的石夯。
我们村的石夯不是普通碌碡,而是一个专用的石磙子,上部两侧有凹槽,便于绑紧两侧的木杠。盖房子给地基打夯也有很多讲究,开始房基槽里的地面比较软,用石夯轻颠,等到软土夯实坚硬的时候,就要开始用力砸。这时候的打夯又有了新招数。打夯一般九个人,中间是一位掌舵的“舵手”,剩下八个人每头四位,两个人抱一条杠子。“单抱杠”——一侧的四个人把石夯掀起来,另一侧的四个人把一条木杠举过头顶,石夯横侧着停在空中,然后听着掌舵人的喊号,再狠狠地砸下来!砸下来的位置准确与否,全凭中间的掌舵人。“晒顶”——把石夯举过头顶,让石夯的底部朝天;“插瓜架”——九个人平举起石夯,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打夯打出这么多花样,让我们村的打夯远近闻名,附近村庄盖房子打地基,都会请我们村的打夯队去给打夯。年轻时候,我也有幸参加过打夯队。给外村打夯,会把很多村民招引来看热闹,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亚于过年时候的闹花会。
打夯就要喊夯号。打夯打到“单抱杠”“晒顶”阶段,掌舵人只是“嘿”“哈”地简单喊号,好听的夯号是开始在软土上打夯的时候。我们哪里有著名的“二四夯号”。掌舵人喊第一句:“弟兄们哪抬起来呀”,其他的打夯人跟着呼应:“嘿、嘿,嘿呦嘿”,随着呼应声把石夯颠两下;掌舵人接着喊第二句:“小心别碰腿呀”,其他打夯人呼应:“呀呼嘿,呀呼嘿,嘿啦嘿啦呀呼嘿呦嘿”,第二次随着呼应,要把石夯连续颠四下,这就是打夯的“二四夯号”。
掌舵人领唱二四号,没有固定台词,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可以喊出来。很多时候,掌舵人的夯号喊得都很诙谐有趣,把围观的村民逗得前仰后合,和过年闹花会一样热闹。
三
我听村里老人们讲过一个打夯的故事。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村是八路军和日本鬼子的“拉锯”地区,由于靠近三岔屯的鬼子炮楼,八路军的武工队住在我们村,他们白天潜伏村里晚上行动,搅和得炮楼里的鬼子整天提心吊胆。
这天,武功队员们白天在村里的大街上活动,忽然发现村里来了五个鬼子。鬼子们并没有列成队形,而是散漫地在大街上溜达,看到街上的鸡就去追,有的鬼子刺刀上已经挂上了老母鸡。
原来鬼子们并不是来扫荡,而是到村里捉鸡。当时已经是一九四五年,离日本鬼子战败投降不远了。长时间的战争让日本的物资供应捉襟见肘,部队伙食一再下降,炮楼里的鬼子大概很长时间没吃到肉了,就跑到村里来抓鸡。也许他们认为常各庄离炮楼很近,八路军白天一般不敢活动,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地在村里晃悠。
驻在村里的八路军武工队员一共九个人,队长名叫夏德旺。按说九个百发百中的武工队神枪手,对付五个没一点警惕的日本鬼子,是手拿把掐有100%的把握。但是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一切都为老百姓着想。如果在村里消灭了五个鬼子,敌人肯定要来报复,他们不能把武工队怎么样,发生战斗的村庄却会遭殃,凶残的敌人会把怒火发泄到老百姓身上,村里说不定会被杀死多少人。
武功队长夏德旺外号“夏大胆”,他不但胆子大还非常机智。夏队长见鬼子进了村并没有着慌,带领队员们撤退到村头。村头正好有一户人家准备盖房子夯地基,打夯的人听说鬼子进村都躲到了村外,石夯还摆放在地基上。夏队长让队员们把腰里的驳壳枪都扔到地上——武工队不带长枪,每人两把驳壳枪。他们脱下身上的大棉袄盖住地上的驳壳枪,来到石夯跟前开始打夯。
夏队长当掌舵人,其他八个队员每头四个,夏队长喊起了夯号:“兄弟们哪加小心哪,”队员们呼应:“嘿嘿,嘿呦嘿”,“小鬼儿在附近哪”,“呀呼嘿,呀呼嘿,嘿啦嘿啦呀呼嘿呦嘿!”
悠扬的夯号引起了鬼子们的注意,很快来到打夯现场。他们见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穿着老棉裤,汗流浃背地打夯,汗水顺着脊背流淌下来。日本鬼子验看是否军人有一种办法,看肩膀上是否有红印,军人长期背枪,肩膀上会留下印痕。武工队员的驳壳枪从不背在肩头,都是插在腰带上,所以肩膀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几个鬼子出来抓鸡没有什么战斗任务,精神上很是松懈,他们见喊着夯号打夯的人都脱了上衣,看肩膀肯定不是军人,更让他们放下心来。他们对喊着夯号打夯发生了兴趣,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看了一会,一个头目模样的鬼子忽然笑着用半生的中国话说:“我的、玩一玩?”夏队长把掌舵的位置让给鬼子。鬼子手握舵把,“叽哩哇啦”喊了一通日本话,既不合辙又不押韵,几个抬夯的武工队员看着他没有把夯抬起来。鬼子大概也知道自己喊得不对头,就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夏队长:“你的来,你的来。”
鬼子掌握着夯舵,夏队长在一旁喊起了夯号:“弟兄们哪别吵吵”,“嘿嘿嘿呦嘿”,“小心别砸脚哇”,“呀呼嘿,呀呼嘿,嘿啦嘿啦呀呼嘿呦嘿!”“嗵”地一下,石夯正砸在掌舵鬼子的脚面上,把他砸了个屁股蹲。
“八嘎!”被砸脚鬼子骂了一声,其他四个鬼子笑得前仰后合。好在鬼子们穿的是大皮鞋,脚被砸得并不严重,几个鬼子笑了一阵走了。
夏队长命令队员们穿上棉衣,插好驳壳枪,悄悄跟在五个鬼子后面。来到炮楼附近,他们掏枪射击,因为距离较近,每人只放了一枪,五个鬼子就回了东洋老家。等到炮楼里的鬼子冲出来的时候,武工队员们早就顺着秀水河边的芦苇荡撤走了。
后来有冀东根据地的作曲家在二四夯号的基础上谱写了歌曲:“宝坻县哪鬼子的有,出发来到了林亭口,林亭口住一宿,清晨就往北走。往北走是王家庄,正赶上八路来号房,两边就开了枪。开了枪,鬼子慌……”
这是一首描述抗战期间八路军消灭日本鬼子的歌曲,我们那里至今还有人传唱。
四
我们村的花会“耍花石”,并不是一学就会,需要经常练习。听村里老人们说,以前每到夏季农闲时候,一群年轻人聚集在打麦场上,练习耍花石的招数。后来为了熟能生巧,让每个人练一套“绝活”,听说有一位老爷爷练“顶转”,就是把花石的木杠放在头顶上转圈,结果练得这位爷爷头顶光秃秃的不再长头发。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麦收、秋收都是机械化收割。这几年村里的土地集体承包给种田大户,打工的人麦收、秋收都不用回家。耍花石的技艺失传,只能听那些老年人去讲古述说了。
至于用碌碡打夯,村里已经好多年没人再建平房,很多人家都在城里买了楼房搬到城里居住。现在建筑楼房,都使用“桩基础”,地基打桩,不再用石夯去夯实。即使有需要夯实的地方,也都是使用电夯,悠扬的二四夯号只能留在回忆之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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