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弹指六十五年(散文)
你只管追逐那束光,岁月沉淀处,你就成为了一束光。
——写在前面
一、一个梦
赵妈妈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墙上的挂钟带了夜光,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指到四点半的淡黄色指针。她慢慢起来,半靠在床头上,迷迷蒙蒙的,刚才的梦还鲜活清晰地如在眼前——
已是下午第四节课了,脑子里感觉钝钝的,没有分辨能力了一样,已经做了好几十道题了,几个同学围在一起解最后这两道。
按说不难啊,怎么得不出来结果呢?
“四八三十六,四八三十六……”
“嗯嗯,四八三十六,四八三十六,再加上后面的……”
“哎呀,头很疼,我出去方便一下哈!回来继续!”
对面的军然脑门子上一层细汗,眼睛瞪得圆圆的,旁边的国栋真是恨不得把脸贴到试卷上去了,握着个只剩下二寸长的铅笔头,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划拉,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大家都是嘴里念念有词,却一筹莫展。
她感觉自己忽悠一下子,到了厕所里,很快飘出来。眼前,还是那个垒了土台子的洗手池,上面铺了一块石板,凹凸不平的。那个生了锈水龙头,冬天的时候,得用稻草和破布包起来,不然会被冻裂。她拧开水龙头,有点晃动。细细的水流出来,把手伸到带点冰凉的水里,脑子里仍然在“四八三十六,四八三十六……四八……不对啊!四八……四八三十二!四八三十二!怎么会是三十六呢?!难怪怎么也算不对!”她迅速关了水龙头,甩着两只手的水珠就往教室里跑。
“四八三十二!”好像那几个人一齐抬起头来,跟着她一起喊出来,声音好大……
赵妈妈是被自己喊醒的!虽然这样的梦,她已经做了无数次,但每次梦醒后,都会让她兴奋地再也无法入睡。
眼看天色渐明,赵妈妈慢慢起身洗漱,计划着和楼下的老姐妹一同去河堤上吹吹晨风。田地里的麦茬渐渐被钻出头的绿苗苗遮盖了,看上去舒服了很多,趁着清早的凉风,走一走,看一看;回来时再该买点豆角和饼丝,中午炒来吃。哎呀!不用买了!她转念突然想起——老大昨天说了,今天要一起去栾城看一看的,中午不一定在哪里吃饭——幸亏还记得。
赵妈妈在心里碎碎念着,收拾好自己,下楼蹓弯儿去了。
七点半回来,老四开车过来的时候,刚好吃完早餐。赵妈妈锁好门,就跟着两个女儿出发了。
一望无际的原野长天,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让赵妈妈一下子就想起了去读书时走过的路——
六十五年了!那时的天也很蓝,太阳也很大,田野辽阔又深远,脚下的路却是黄土与泥泞。在那条曲曲折折又坎坷泥泞的黄土路上,走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从无极到栾城师范,步行一百多里。开学时,从北到南,放假时,从南到北。他们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地天南海北。
“小锁,你真聪明!脑瓜子太好使了!年纪不大,考的那么好,以后怕是要做点大事啦!”
“小锁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哦!”
“国栋考得也好啊!平时我们都没看出来呀!”
“岭然,你毕业后想做什么?”
“我呀,读了师范应该是去教书吧?你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觉得读书能知道很多东西。”
……
他们好像都没有想多么远,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路这么长,先走到再说。学还要上三年,哦,不!三年的课程要在两年内完成,累着呢!
赵妈妈记得,每次老父亲都叮嘱:开始时一定要放慢脚步,不要跟人家去比速度,走出十多里二十里路时,再加快脚步。这样,脚底板不会打泡,小腿也不会受伤。每次放假时,国栋和小锁都会兴奋地想跑起来,她上前去一手拉一个,大声警告:“不许跑!脚上会打泡!”硬压住他们的脚步,再耐心告诉他们:不要急!让其他人先走就是了,一会儿咱去超他们!到最后,他们这一伙,都会超越开始走到前面去的那些人,腿脚还不会留下伤。
最怕的是遇到雨雪天。放寒假时,正好顶着北风走,再下点雨加雪,那真的是苦不堪言。大家都尽量不开口讲话,不然,风卷着雪粒子,不仅是灌进脖子里,还要灌进嘴里。
暑假后开学那一路,到最后也比较痛苦,中午之后就是顶着火球一样的太阳了,脚底板下踩着的黄土是干坼的、滚烫的,呼吸的空气也是灼热的,汗水流到眼睛里,还把衣服粘在身上……有一次,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书包都被淋湿了,鞋子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大家你拉着我,我搀着你,脸上的雨水汗水一起流,眼睛睁不开,嘴巴也张不开了。小锁去泥水里摸他的鞋子,好半天摸不出来,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气得一阵狂嚎:“我不干了,不干了!回家!呜……呜……呜……”
大家都顾不上理他,只管拽着他的胳膊,连推带搡地,让他跟着走……
六十五年了!那一行五六个人里,国栋还在,那天在公园里还见着,腿脚不好,拄着个拐杖,让小孙子搀着,脸色还不错,也认得人。小锁却是年龄最小、去的最早的那个,活了不到70岁就被病魔打败了。岭然和军然也不在了,如果活着,也都是八十多岁。
哎!今天应该把国栋叫上一起来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也是随意去找找看,不一定就能找到那个地方。他行动不方便,白跑一趟可不值得,罢了!
赵妈妈默默想着,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去。
二、一路寻觅
栾城到了。
整齐的街道,林立的行道树,急驰而过的车辆,还有闪耀着大片阳光的玻璃幕墙,一栋高过一栋的大楼,让人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街心公园的花草也茂盛葳蕤,欣欣向荣,它们用一幅戒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而面带焦急的老人。
去哪里找当年的师范学校?站在茫茫人流中,看车辆南来北往。那个只有两条南北向街道、三条东西向街道的小县城呢?那个黄土飞扬在街道里、青砖屋瓦排列在两旁的小县城呢?
赵妈妈尽力地回忆着当年的方位。明知道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完全湮沒了半个多世纪前陈迹,她还是想从一片混沌中奋力拔开那一团迷雾,想从历史尘埃中窥见哪怕是一缕缕的蛛丝马迹,倾听从遥远的回忆深处传来一声游丝般的渺茫乐音,让这美妙的的乐音带自己回去,回到那段青葱岁月,再演绎一篇追逐书香的热血华章。
应该是在县城的西北方向,旧的建筑早就没有了,如果还可能没有变动的,应该就是旧医院和旧的政府所在地;如果这两个单位也搬迁了,那可能就失去了所有的参照。看是完全看不出旧面貌,现在的建筑,应该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变换了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了。记忆中的方位也不会准确,原来的县城西北角,如今恐怕早已是城中央。
城墙,对了,城墙!学校的后面,是一个高坡,高坡下去,就是当时的第三中学,第三中学的后操场,就靠着旧城墙!
当时的师范学校,校园太小,没有操场,上体育课,都要借用第三中学的操场。上课前,同学们在大门口排好队伍,一路踢踢踏踏地穿过第三中学的前门和院子,从旁边的甬道,直进到教室后面的操场去。在那里奔跑跳跃,在那里做操打球,俯仰之间,视野里跃动着的,就是高矮不一、形状错落的城墙垛子和斑驳残缺的青灰色石砖。虽然也有倾圯坍塌,也有土石脱落,但那一段不算短的城墙旧迹,应该也算得上是一处标志性的建筑了。如果保护的好,会不会还剩下残破的断垣,给我们的回忆多出一点点提示?
当然,如果再找城墙外面的田地,是肯定没有任何迹象了。
七弯八绕,全凭着感觉辨别方位。哪里有城墙的影子!有的,只是高楼,还是高楼。
问吧!还不能问年轻人,也不能问外地人。怎么也要问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还得先问问人家是不是一直生活在当地。
什么?城墙?这里有过城墙?不知道这里还有过城墙啊!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一脸的痴呆,支楞着耳朵,大眼睛盯了半天,才仿佛了然,可是,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后就摇摇手,转脸看向别处去了。坐在杂货铺柜台后面的老爷子,到是很热情,却没听说过师范学校,“旧医院呢?还有旧的县政府?大概在什么方位?”
“旧医院?哎呀!不常去了,我们都是去新医院,那里有一个大超市。”
“旧政府所在地呢?就是当官的办公的地方?”
“那个,没去过,不知道了。学校就更没听说过,我们小时候也没念过书。”
还是去某个机关问吧,毕竟官方的人员对这些变迁比较关注,应该。在一个派出所的警务室门口,被一个门岗人员拦住,那个门卫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在详细地向他描绘了当时的旧地风貌后,在反复提供了多处参考后,他还真的回忆起了旧政府所在地的方位,并且还听说那一带曾经有过一个学校。他反过来问:“你不用问城墙了,城墙早就拆掉了,几乎没有人记得。你问的是不是在那个高坡上的?是不是三县合办的那个师范学校?”
赵妈妈连忙回答:“对对对!就是那个学校,在离那段城墙不远的地方!”
“那可能就是了。”他手指着大门前的路,“你们从这里往前走,过两个红绿灯,再向左转,过去后,就会看到一个公园,那也是一个寺庙,那里应该就是了。”
公园?还寺庙?但总归是有了方向,按指示绕过去,前面,还真的是一个公园哦!
三、一个柏园
古柏园。
没有围墙,而是一片树木葱茏的园林,远远看去,后面不远处,似乎有红墙翘檐,被遮在树丛里,隐约可见。台阶并不高,抬级而上时,赵妈妈打量着周遭的楼房和树木,心里还是存着一份疑惑和迷茫,好像是这样的位置,但一切又都那么陌生,陌生得如同穿越到异世。
待转过头来,定睛看到蓦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两棵古柏树,那两棵被白色的石栏保护起来的古柏树,赵妈妈的眼睛一亮,立刻扑身过去,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是了!是了!是这里,是这里!这是我们学校大门口的柏树,当时就栽种在大门口的!”赵妈妈的声音都高了,兴奋得脚步也轻盈起来。
古柏树风采依旧,它们斜侧着高大的身躯,高擎着墨绿的树冠,阳光下,每一条枝叶,都绿出了光泽。抚摸着它们坚硬的树干,一股带着苦涩的馨香,仿佛从遥远的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似有似无,那是古柏树身上特有的、熟悉的味道。
“可是,原来是三棵柏树的,如今剩下这两棵了,另一棵呢?原本应该是在这个位置的。”她走过去,像是要看仔细一些,看那第三棵柏树是如何不见了的。最后,只好仰望着眼前这一棵,上面的那个枝叉,曾经是挂钟的,钟没有了,枝干上面的勒痕还在。悠长而响亮的钟声曾从这里传到教室,他们在那钟声响起时,忽啦啦地上课、下课,上课、下课……
这三棵柏树的前面,也就是大门的两边,还种着几棵夹竹桃,几丛美人蕉,从春天就开始开花,红红白白的,粉粉嫩嫩的,和这周边的绿树映衬着,非常好看。在大门的右侧,曾经还有一座小石桥,白色玉石的栏杆,栏杆上面,雕刻着几个狮子。小狮子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一切仿若昨天,一切如回眼前,赵妈妈沉浸在对往事情景的回忆里。
这里,红的、黄的、白的、绿的,颜色搭配的和谐又美妙,成了当时的一处景点,引得好多人到这里来拍照片。上完课,也难得有休息时刻,但同学们还是会匆匆跑到这里来,看花骨朵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来,看柳树的枝条在风中左右摇摆,看小蝴蝶追逐着在花丛中飞去又飞来,看每个小狮子的不同神态,也看人们拍相片时摆出不同的姿态。
往后面去,经过一个不大的院子,就是教室了。教室有三排,按说是三个年级分别开来,可是,那时是三年的课程要在两年内学完,年级也就乱了。走过去,脚下踏着的青石板处,当是最前排的教室。眼下,却见一丛丛小花正在阳光下盛开,一对对小蝴蝶上下翻飞,忽隐忽现。教室的门窗是对着大门方向的,坐在后排的窗前,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她的脸上,侧过脸就能望见这三棵古柏树的身影。柔和的晨光斜射在古柏树那浓墨一般的高大树冠上,一束束光线就从它们的间隙里漏出来,洒落在教室前面的台阶上、墙壁上,光与影柔和而清朗,安安静静地,宛如童话世界的背景。
那时的课程好紧张!每天要上九节课,都是满堂灌,没有时间做练习,但还必须要做啊!所以,下课休息的时间大多都拿来做题了,晚自习也是在不停地做题做题做题,很晚才回宿舍,早晨又要早起跑操。还得到后面坡下第三中学的操场去跑,又要跟人家错开时间用操场,所以就要去的特别早,冬天经常是跑回来天还没亮。
说起来做题,赵妈妈的那个梦一下子就出现在眼前了。原来,那不是梦,那就是她当年每天的生活。
那些紧张而有序的日子,仿佛是时光把六十五个春夏秋冬压缩成了一个夜晚,一切就发生在昨天。站在这仅剩的旧迹前,赵妈妈转身望向曾经的宿舍的方向,望向大小食堂的方向,也望向大门外,高坡下,第三中学的方向。她曾是学校篮球队的一员,在那个操场上,她们打班际比赛,也打校际比赛。记得,那一次和幼师学校的球队打比赛。幼师学校是有补助的,人家的学生吃得饱,篮球队员的补助更多。而自己的校队球员们,跟大家一样,一天只吃三个菜饼子,一脸的菜色,只够维持基本的生命,哪里经得起篮球场上的狂奔猛冲?没有几个回合,就只剩下大口喘气了,失败的结局是注定的,因为跑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