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纸婚年垦荒记(小说)
记得是2006年的春暖花开时节,26岁的我终于同意了和恋爱三年的男友建设一起,来到了这个叫朱沟的地方,首次拜见公婆。十八年过去了,日子虽说平平淡淡,但却没有碌碌无为,那些美好的过住想起来仍令人回味,无愧无悔。
一路上心情是无比复杂的,但我也装作镇静。虽然从小生长在农村,庄稼也都认识,但家在平原又身居城市几年,见到山沟里这么多奇花异草毕竟也新鲜。建设时而热情地解说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儿,也时而略带忧郁地沉默。这情景不由人想起来《朝阳沟》,他也一定深知银环初来乍到看啥都新鲜,但我愿不愿意留在这儿,不是他栓宝说了算。
下了公交车,一阵清新的山风吹来,我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为自己首次涉足人生的荒漠之地鼓劲儿。憨厚的他痴痴地看着我,微笑着低下头,轻轻拉上我的手。我红着脸默许,这就情定终身了。在省城的春芽小学我是老师,他是保安,即便是主任牵线保媒,两情相悦,我们也总会自觉保持距离。我喜欢他的善良、踏实、诚实、好学,但就是他家庭条件极差!爸妈对此倒是不介意,于是我又想反正结了婚在省城单独生活了,管他们家怎么样?爹娘什么样人呢?大不了就不要彩礼,婚事简办。
建设兴奋地对我说:“舒雅,今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而我却低着头想:我只是来走个过场。所以当看到他们那个村,以及他家低矮的老青砖瓦房,邋邋遢遢的准公婆,我依然大大方方且和颜悦色。
人想开了,一切也都会顺利了。他们一家人对我这个什么都不计较又漂亮懂事的儿媳妇更是满意,村里人都说他们家有福,我直暗自叫苦。接下来就是双方父母见面,简单吃个饭走个形式算是订了婚。因为我们就只奔着图一个好女婿,所以对这个扶贫式婚姻也没有更多期待。建设家也不好意思,就把破房子翻盖成了三间红砖墙平房。当年初冬,两人就领证结婚了。
婚后和计划的一样,我们返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建设上班早、下班晚,洗衣做饭买菜家务我几乎全包了,而且还要节衣缩食,故而也常觉得委屈。在家被父母宠成公主的我,如今却过成这样!还好建设常常惭愧地表示抱歉也尽量顾家,这才让人觉得累并快乐着。
过春节时又回家,家里却也已不是以前的样子。婆婆因腿疾越来越严重而卧病在床,哥嫂也分了家,并把破家当搬走一空,家境更是雪上加霜。建设则强烈地感觉自己已经得做这个家的顶梁柱了,而我也预判到了某种不祥。他当即给我商量说:“舒雅,不然你转回来教学好吗?我辞工,在村砖厂干活,就可以在家照顾七十多岁的父母。”我犹豫着,但也知道除此别无他法,见公婆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也就顾不上多想,点头同意了。
一切都听天由命吧!顺其自然,办事倒也顺顺当当。我们的回乡,也给小山村增加了无限快乐,村里的姑娘小伙和孩子们都喜欢到我们家玩儿。我让建设把彩电搬到堂屋,方便爹娘和全村人看。村里有一半都是黑白电视机,大家也都说看电视人少没意思,所以每天屋子里都挤得满满的。公婆脸上都有了笑容,公爹说话嗓门也越来越大了。我整天忙忙碌碌的,却也觉得那个冬天一点也不冷。并和建设一起照顾婆婆,每天洗尿布、翻身、喂饭。看着我小手冻的通红,建设也会拉过去放在嘴上哈哈气暖和暖和,信加感激和心疼。
慢慢地也喜欢上了这里,山村的孩子都很朴实,也很聪明,教什么学得都挺快。本就活泼开朗的我,也很快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课间,我还会跟以前一样看书,读一些美到心坎儿的文字。这时也会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变得很粗俗,似乎曾经的细腻和精致,已经伴随着眼下生活的柴米油盐而远去了。同时,也会理智地与生活和解,有时想来眼前的生活才是最踏实的。平凡人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平静而有希望,人生也因此而美好。
二月二十八镇上有庙会,学校放假三天,我拆洗了被罩。公公坐在门坎上,脸朝外,大声对压井旁洗衣服的我俩说道:“说话这就开春了,你俩得去刨荒地了呀。”
建设抬头看着他说:“不忙爹,咱就那几分荒地,赶明儿我自己就刨了。”
“你自己哪里行,哪是几分地?队里分的多着呢,还有三亩多都没有开。今年得开出来了,你哥分家的时候,没有小孙儿的地,他要走了三个人的地。”公公悠悠地边说边吸烟。
“啊,那他多要走一个人的地,咱家四个人就还有两个人的地啦?”建设第一次得知这消息,惊讶且有点生气地问。
“你说哩,你嫂子要,不给家里能消停得了?”公公压低声音,冲儿子瞪着眼说,搞不明白是生谁的气,说完愤然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土进屋去。建设不敢再出声,低头继续洗衣服。
而我跟本没仔细听爷儿俩说的话,又在为做饭发愁了。每天一日三餐,样式基本是不变的。早上吃自己蒸的馒头,喝白面稀饭,炒萝卜或白菜;中午吃米饭,土豆炖粉条。村口小卖部有胡萝卜洋葱,但是从没买过,得省着钱给婆婆买药。如果没有衣服洗,建设会早点做饭,蒸面条。偶尔去村里卖豆腐的人家,便宜买下人家卖剩下的豆腐,兴冲冲地回来炒点鸡蛋配点粉条包饺子。而全家也是兴奋的像过年,会叫来哥哥嫂子和小孙儿一起过来吃。萝卜白菜吃了一冬也没几个了,我俩上星期走娘家,带回来的菠菜和油菜也吃完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做什么花样的饭来,就只能还是老一套。
那天吃饭的时候,公公又板着个脸,家里只清晰听见嘴巴吃饭的吧唧声。我喂完了婆婆,走出房间时听见公公嘟囔说菜太咸了。而我尝一口也没觉得咸,想起来公公平常嘴里不干不净,阴沉的脸令人压抑,就吃不下饭了。
第二天,我俩早早起床做了饭,吃完就扛着钉钯和铁锨出门。建设不让我去,我不听,非要一同前往。而且也做足了功课,用塑料袋装了两个馒头,带个杯子,提着暖瓶,并说服自己要有一种向命运挑战的豪气。
两个冲出家门放飞自我的年轻人,高兴得像是出门旅游一样。顺着蜿蜒且有两道车辙的泥巴路,一边说笑一边往山里走。一起眺望着一座座小山头都披着金色的晨曦,我感叹着像一束富有诗意的画。微风已不凉,柔和的从耳边拂过,一只只麻雀和喜鹊在头顶轻快地飞过。山坳里一片片林子,大树的虬枝直向蓝天,好似一只只手臂要触摸苍穹。俏丽的山杏树已蓓蕾初放,一树树粉白像干枝梅一样迎风闪烁。我说:“没想到我们一个确山县城南,一个城西,相距才三四十里地,就一个是平原一个是山沟子了。”
“唉,就是,山沟子,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咱爹脾气也不好……”
“嗨,只当是嫁一个人,谁知道是又投了一次胎,从你到你们家,再到你们这个村儿的人和地,我都得一样一样的认识。今天和你一起并肩作战,开垦这片荒地,我要证明,在这里,我打过江山。从小就听妈说过,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装衣,只要能干就受不了穷,哈哈哈。”我这几句话,把他也逗笑了。
谁知事实远比我想象的更难!两个人还没走到那块地,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开头还有大路,越走越窄,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建设带路曲里拐弯一会儿走地沟一会儿过坟地。两个人像探险队员一样,把他军用黄鞋粘掉了好几次,而胆小的我一阵阵感觉后背发凉,发梢支愣。
走到就想先坐在地边田埂上歇一会儿,结果也没有能坐的地方。石头倒不少,全是比拳头大的。建设说这块地也只有六七分地,一头高一头低,四面都是小山包,所以雇人家拖拉机来犁地,没路,地里又有石头,没有人愿意来犁,万一把人家犁铧掰坏了就划不来。由于刚下过雨不久,我们站在低的这头还泥里带水,一踩一扑哧。所以我们商量先刨高处,但是站过的地方泥巴已死死吸住了鞋底,建设先抬脚走,直接把脚从鞋子里拔了出来。我哈哈地大笑,也得到了经验,慢慢地挪动起鞋子。扶着光一只脚的建设,帮他把鞋子拔出来,没办法,他也只好把脚在裤子上蹭干净,穿上鞋子。
两人在田埂上,踩着有草窝的地方走到高处,却见上下完全不一样的土质。下边是黑胶泥,到上边是黄沙质土壤,而且其中石头众多,钉钯根本没法刨下去。建设说:“我去年回来过中秋节,正好薅花生,看这地的花生长的才二十多厘米高,一棵花生才结三五个,都不够功夫钱”。
我听着他说话,看着他一钉耙刨下去才创了十多厘米深。
“看你都才刨这样,我更不行了。别说还得开几亩生荒地,就这一块儿咱俩都弄到猴年马月去了哟。”我皱了眉。建设也垂头丧气的停下来。
“要想富先修路,依我看,首先得把路修进来。”建设赞同地看着我,听我往下说:“今年把土里边的石子扒出来捡出来,能让车进得来犁出来,不是就不用每年这样刨了嘛。”
听我这么一说,建设也立马茅塞顿开。他说:“对啊,从小就见爸妈每年来刨荒地,就这块地不知道累坏了多少钉钯。虽说花生长的也不好,刨起来还要一捆一捆的往路上背,再装上架子车,就这几分地比平坡的几亩地都难弄。”
想到就执行,接着我俩好好商量了一番。我建议今年不再种花生,这块地种花生重茬严重,可以试试种别的比如黄豆,绿豆。秋天可以撒上菠菜,油菜,这样整个冬天和第二年春天就有青菜吃了。地里这些石子不仅捡出来,而且可以修路时铺路面,还可以拉回家砌猪圈打地平用。以后一定得养猪,还要养鸡,靠山吃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青草。建设越听越觉得我讲的有道理,两个人就一边说一边动手捡石子,暂时都撂在地边沟里。
我俩边干边说话,突然才发现我们从认识到结婚,结婚又几个月来,两人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建设说我不但知书达理而且非常聪明,没想到还不怕苦不怕难,我相信他说的也是心里话。人们都说纸婚年的感情是脆弱的,而我们俩似乎从开荒时才开始正经谈恋爱。我们干一气、歇一会儿,喝点水,一上午也整出来不少。建设只让我往外捡石头,自己刨地,很快两手都起了泡,我直后悔忘了带双布手套来。
中午回到家,我进厨房做饭,建设去向老爹报告情况。不大一会儿,堂屋就传来老爷子闷闷地骂儿子的声音:“男人是一家之主,听娘们的干啥?没出息,我一辈子都没我听过你娘的。”
“舒雅说的对,为啥不听?就这一点地都把俺娘累残疾了,你也天天腰疼腿疼的,难道还叫我们累成这样。”儿子显然不听话,声音不高但又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你哥怕老婆,这又出个怕老婆的。就惯着吧,敬到头顶就上天了。”老汉生气地甩下话。建设嘻嘻地笑着走出来,我忙跑去接着烧火,装作若无其事。但吃饭的时候公爹又板起了脸,一家人也知道他有一点小事就挂在脸上,所以也都不惹他,但也还是不敢互相说话,家里气氛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闷中。
建设按照我说的,下午拉上了架子车,带上了抬筐和扁担。到了地里先修路。真正干起来才发现,其实因地制宜这路也好修。我们先把一米多宽的沟两边各劈下来一尺多,加宽到将近两米,把土摊平,看样子完全能过下拖拉机。然后又把捡到筐里的石头,一筐一筐地抬到修平的沟里铺平,直至能轻松拉上架子车到地头。大干两天,这条路已相当完美了,而且这块地里的石头也基本消失殆尽。建设高兴地把这些告诉老爷子,也只是遭来个白眼。
虽说又累又饿头晕眼花,但我总没食欲,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用试纸一测果然是。走在路上时,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建设,把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即而又让我回去歇着。连续大干了两天半,也确实觉得腿都发软,就欣然折返回去休息一下。睡梦中却被骂骂咧咧的公爹吵醒了。
“娘的,我就说嘛,惯到上头就啥也不干了。”这是老两口在东间上房说话。
“小声点儿,听见。”婆婆弱弱地哀求着,但也无济于事。我再也抑制不住委屈,开门走过去。还没开口已是泪流两行,抹了把泪,柔中带钢地说:
“爹,我看得出来你向来没把媳妇儿当成自家人。像你这样总是看我不顺眼只会导致三个结果,一是我们分家,二是我与建设离婚,三是家庭不和从此鸡犬不宁,请问你想要哪个结果?我都成全你老人家。”只见公公低下头,不再说话。婆婆急得流出了眼泪说:舒雅,别生气。”
“说句实在话,我当初只是看上了建设,压根就没想过要扎根在这个山沟里。不得已回来和建设一起照顾你们,也感到十分委屈。我做不到无私奉献,我没那么伟大。但是既然回来了我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不能再过你们这样的日子,更不能让我们的孩子也再这样过下去。我要在这里站住脚、扎下根,就得以我的为人处事,以我的人品证明。如果你们支持我就相信我,别这样把我的好和付出都当成理所当然,老话讲,一家一条心,黄土才能变成金。”
我语无伦次说了一气,按着突突跳的心脏就回房去了。过后谁也没记仇,我每喂完婆婆吃饭,公公也赶紧上手为老伴擦手换衣,话也不多说了。
我会时不时就和建设一起进山,实地商量改进垦荒方案。周末一起干,把能抻平的地块尽量抻平,为了夏季不兜水,能排水,更为以后用车耕种时保证安全。按照我说的办法,建设开出了四亩多地,并修好了地边的路。根据地块的地势不平和土壤特质,我们分别种植了黄豆,芝麻,红薯,绿豆,棉花。初夏时节婆婆慢慢能下床了,走路也越来越好,后来居然能在家里养鸡看门了。公公也跟着建设上地干活,那年也风调雨顺,各种庄稼都长得特别好。夏天利用农闲,爷儿俩砌了两个猪圈,我又从我妈家借钱买了六头猪仔。那一年秋天,我们家荒地加卖猪,杂七杂八共收入五万多,可把公公高兴坏了。我又决定买一辆手扶拖拉机,全家也一致赞成。第二年春天,全村人都学着我们家,把荒了多少年的岭啊坡啊都开了出来。如今我们这里放眼望去没有一分闲地,还因地制宜种上了果树和草药,盖了养鸡场,开了养鱼塘,山沟沟成了聚宝盆。
因爱一个人,才嫁进一个家,不是改写命运,而是能成就命运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