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月】月光下的孤坟(小说)
丹江南岸有座城,叫云城,在城南的河边上有座孤坟。这座孤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流氓犯的坟。
流氓犯父母双亡,是个无兄弟姐妹的孤儿,不说平常,就是逢年过节,也无人给孤坟烧张纸。
近几年来,人们却奇怪地发现,一位白发老太婆每年八月十五,都要来给孤坟焚香烧纸。
有人认得这位老太婆,她叫张香玉,是云城县剧团的退休干部。她当年登台唱戏,一下子唱红了豫鄂陕三边市县。她演过的角色好几十个,演得最好是饰演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了。张香玉从县里唱红到专区,又从专区唱红到省里。她的剧照竟被出版社印成年画,贴进了千家万户。
如今张香玉上了年纪,也退休了,她不忍把自己练就的演技带到骨灰盒里,就想在豫鄂陕三边,办一个戏剧培训班,免费把自己的一身演技流传下来。
俗话说手里无铜不敢胡行。张香玉凭着自己一张老脸,四处化缘。她找遍豫鄂陕三边的个体老板,不是说现在人都手机上看电视剧、玩快手、抖音,谁还去看戏,就是说现在人们两眼都盯着钱,谁还顾得看那嗯呀啊呀的唱戏。甚至有人说得更难听,有钱弄个石头扔到水里也泛个泡,谁去投那无人看的唱戏。
这天,张香玉独自一人关在家里,正为筹款之事犯愁呢。门突然被人“笃笃”敲响。她慌忙用手抿了抿头发,又拽拽衣角,调整好情绪,打开屋门一看,门前站着一个身体刚健、红光满面、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的老板。他拎着一个真皮黑包,若不是他满头银发,简直不像个老人。
张香玉木木地望着来人,没等她让人进屋的话出口,来人就主动走进屋里,回头直直地瞅着张香玉看了好一会儿。尽管张香玉这张演员脸,让千人万人看了几十年,都快看出茧子了,但面对一个同龄陌生男人的盯视,竟羞得像抹了一把辣椒面,热辣辣的,禁不住尴尬地张了张嘴,支吾地问着:“你、你是……”
老人闻听顿觉失态,赶紧收回目光。十分恭敬地向张香玉打了个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张香玉女士吧?”
张香玉睁大眼睛看着陌生老人:“我是张香玉,你是……”
“我是通过报纸上的广告,为资助少年戏剧培训班的事来的。”老人说着,从包里掏出报纸递上。
“报纸上的广告?我、我没登什么广告。”张香玉闻听一头雾水,说着她接住报纸,戴上老花镜朝老人手指的报角一看,果然报纸上登着张香玉为振兴地方戏曲传授技艺,举办少年戏曲培训班,特向海内外一切关心支持戏曲事业者化缘的广告。
直到张香玉看到广告落名和地址,才知道这广告是自己的外孙女背着她发的。
张香玉闻其是个赞助商,顿时喜出望外。又是让座,又是让烟、倒茶。
老人接住茶杯,坐下,细致的询问了张香玉筹办戏班的情况,最后从包里取出一扎扎砖块子般的百元大钞,码到张香玉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15万,就算第一批赞助。余下的20万陆续到位。”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张香玉瞅着眼前的一扎扎百元大钞,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长着的眼睛。直到梦幻般拿起一扎百元大钞,透过老花眼镜翻来覆去的看,惹得老人禁不住微微一笑,说:“不是假钱,也不是脏钱。你放心,这全是我的血汗钱!”
“噢!”张香玉点头噢着,一扎一扎拿着仔仔细细地察看着,一边询问老人的名字。
说也奇怪,老人听张香玉一问立刻收住笑脸,手一扬说:“不必问了,普通老百姓一个!”
张香玉见其做无名英雄,就问他:“你们公司叫啥名?”
老人仍然不露一丝笑容地摇摇头说:“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与任何公司无关。”
“哪你一定是个狂热的戏剧迷吧?”张香玉如此一问,谁知那老人仍然摇摇头否认。
“哪你究竟是为什么呢?谁也不会钱多得拿出来打水漂儿。你来赞助,一定有你的道理。”张香玉说到这儿,把目光盯到老人脸上,“你如果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这钱,我一分也不要!”
“你、你真要我说出原因啊?”老人见张香玉说着把钱推到自己面前,他十分为难地叹息了一声,“唉!这世上有些秘密,本来就不该说穿。既然你非要我说,那我就只好说了。不过,我有个要求,在我说出之前,你得先把这钱收起来。”
她只想把钱收起来,老人会慷慨道出资助的真实内情哩。可让张香玉意外的是,张香玉把钱往箱子里一放,老人却突然变得冷峻起来。一种难言地苦愁,立刻弥漫在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老脸上,他的目光突然从张香玉的脸上移到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说:“我、我就是几十年前偷渡到台湾……”
张香玉闻听“呼哧”站了起来,两眼望着眼前这位老人:“你……”
“我、我曾是一个流氓犯……我、我叫石新芳……”
“啥?”张香玉一个啥字出口,一步迈到老人面前,一双目子惊异地望着老人,怯生生地问着,“你叫石新芳?你、你是哪个石新芳?”
“我就是当年云山兵工厂那个石新芳!”
“啊?”张香玉“啊”着,“你、你真是那个流氓犯石新芳……”
一个流氓犯,绝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这事还要从几十年前流行的革命样板戏说起。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县剧团在云城兵工厂慰问演出。当时的兵工厂是国家直属兵工厂,对外保密。那时为了备战,把兵工厂建在云城几十里以外的大山里。
这里方圆几十里没有村庄,没有工厂,厂周边十里以外,都撒着铁丝网、设有流动岗。平日里不说玩把戏、玩猴的来,连个讨饭的叫花子都不来。一年除了上边来放两场电影,看戏就莫想。由于兵工厂支援该县夏收,县里特意安排县剧团来慰问演出。
那天晚上演出的剧目是革命样板戏《龙江颂》,一听说张香玉演女主角江水英,全厂人振奋了。
尤其青年工人石新芳,早把张香玉当作向往崇拜的女神,搁现在叫粉丝。在石新芳的箱子盖里边,早贴着张香玉扮演阿庆嫂的剧照。他不仅揭开箱盖能看见,而且他拿衣服换衣服,好像让她审视审视合适不合适似的。这些年来,虽没见其人,只见其照,但石新芳却发自内心的崇拜她,也发自内心的喜欢她,喜欢得每天上班时总要等同宿舍的李忠敏走后,他再离开宿舍,原因就是最后打开箱子,偷着用手摸一下张香玉剧照上的脸蛋。
所以,这天晚上,石新芳见张香玉一上台,就专心聆听她的念唱,聚精会神地看她的表演。看到激动处就忘情地拍手。石新芳真想暗中找个机会和她并肩走走,那怕并肩走两步也心满意足。但这只是他一相情愿,直到演出结束,也没变成现实。
由于没有满足心理想的,散戏后他没回宿舍,就独自到厂边的小河里洗澡降温。赶他回到宿舍,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可石新芳回到宿舍门上一推,门不是屋里顶着,而是外边锁着。石新芳一想,是李忠敏嫌宿舍里热,去河边凉快还没回来?于是,他便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怕钻蚊子,连蜡烛都没点,就黑灯瞎火的躺到床上,开着门等李忠敏回来。由于白天上一天班,又加上夜里看演出,石新芳躺着躺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陡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石新芳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就听见门外大声喊着:
“李忠敏、石新芳开门!”
“李忠敏、石新芳开门!”
石新芳闻听,随即冲李忠敏喊着推着:“忠敏,忠敏,你快醒醒,听外面出啥事了?”
也许李忠敏睡得死,只听他“呼噜呼噜”直打鼾声。石新芳一边喊着,一边冲外应着“来了来了”就去开门。门一开,两个军干站在门外。
望着俩军干,石新芳正不知道他们来干啥哩,一军干冲着他说:“石新芳,你是刚从外边回来的吧?”
石新芳瞪眼看着俩军干,摇摇头否认说:“不是!”
另一军干又问:“哪你啥时回到宿舍的?”
石新芳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半夜三更问这干啥?我看罢戏到河里洗洗澡才回来。我也没有手表,反正回来厂里已停电了。”
俩军干审讯似的问罢石新芳,接着进宿舍里,一军干举着手电又喊醒了李忠敏。
李忠敏用手遮着手灯的光束,有些癔症地支吾着说:“黑、黑更半夜,你、你们这、这是干啥?”
那拿手电的看着他问道:“你今晚是几点回来的?”
李忠敏木木地看着军干,然后又扭头看了石新芳一眼:“我、我看罢戏,就、就回宿舍了,我嫌屋里热,就拿个席睡外边凉快去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蚊子咬醒,我又回来。回来时屋门大开,知道石新芳回来了,我怕点亮招蚊子,就轻轻把们一扣睡了,一直睡到你们喊我才醒。”
两个军干闻其一讲,相互点了一下头,然后一摆手,说:“好,那你们先睡吧!”
李忠敏和石新芳目送俩军干出门走去,石新芳把门关上,正准备扣住门睡哩,俩军干又突然转回来,将门推开,一军干冲李忠敏打了个手势,说:“李忠敏,你跟我来一下!”
本来不知道出了啥事,石新芳见军干又叫走了李忠敏,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加上天气闷热,蚊子咬,石新芳在床上翻来复去,咋也睡不着。急得下床燃了根烟走到屋外,正为叫走李忠敏焦急呢,却见李忠敏匆匆走了回来。
石新芳一见,忙迎上前问道:“回来了忠敏?到底为啥把你叫去?是不是厂里出啥事了?”
李忠敏照石新芳肩头拍了一巴掌,说:“没听说有啥事啊?他们还是和刚才一样,轻描淡写地问些闲话。睡吧,睡吧!”
一夜无话,却说第二天又到了上班时间,石新芳和往常一样,等李忠敏前脚一走,他就慌忙掩住屋门,揭开箱子,伸手正摸箱盖上张香玉那剧照时,宿舍门突然被军干推开,石新芳吓得本能的把箱子铺当一盖,一管干抢上去揭开箱盖一看,不但当场把石新芳逮到厂管室,而且把箱子也搬到了厂管室里。
直到军干审问时,石新芳才知道,头天晚上,厂军干到宿舍去,是因为有人夜里钻进青年演员张香玉睡觉的屋里,强奸未遂。情急中张香玉只触到歹徒的头发是后背头。而全厂留后背头的,只有石新芳和李忠敏两人。
而李忠敏被被厂管会干部叫去一审,他来个恶人先告状,强作为证,并道出石新芳偷摸张香玉剧照的铁证,才导致石新芳第二天上班偷摸剧照时当场被抓。
石新芳明知冤枉,但好汉死在证人手。加上自己偷摸张香玉剧照上的脸蛋属实,就默认了。当石新芳闻听以流氓罪逮捕他时,这对一个真心崇拜、喜爱张香玉的他来说,仍是天大的羞耻。所以,在送往县城途中,石新芳趁小便之机,一头扎进城边的老鹳河里。
由于恰逢河水暴涨时节,押送他的俩军干都是旱鸭子,加上那时通讯靠电话,待电话打到县上,派人沿河找了两天,除了找到一只鞋子,连石新芳个影也没找到,就以石新芳投河自杀结案。
听讲到这儿,张香玉已是两眼含泪,浑身颤抖,她望着面前的老人,慢慢往老人跟前挪了一步,冲着老人:“你、你就是那个石新芳吧?”
老人含着眼泪,无言地转脸朝一边看着点了点头,说:“我、我每天上班时摸你剧照上的脸不假……”老人说着,不好意思地转过脸看着张香玉,“其实,那天不是我进你宿舍,那天我真没进你宿舍!香玉女士,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摸你剧照上的脸,那是我发自内心对你崇拜,发自内心地对你喜欢。你……”
张香玉闻其一说,她含着的眼泪“哗”一下淌了出来,“是崇拜我,是喜欢我……”说着,突然用手将脸一捂,扭到一边,禁不住哭出了声。边哭边自我责怪,“可我现在不配崇拜,不配你你喜爱……”
老人闻听近前一步:“香玉女士,你……”
“我不该上当受骗,和那李忠敏结婚。所以,我不配你再崇拜,也不配你再喜欢我……”
“不!”石新芳打断张香玉的话说,“其实,忠敏也喜欢你,在你没到厂里演出之前,他也把你的剧照藏在他箱子里,每天半夜趁我睡着了,他开箱偷着亲你的剧照……既是他后来作伪证陷害我,那也是他万般无奈,那也是为了爱你啊!”
张香玉点了点头,擦了把眼泪,仍然低头看着脚面说:“这我知道,因为他背着我,在那年八月十五夜晚给你埋了个鞋冢。他每年那天夜晚,还背着我偷偷给你上坟……”
老人闻听,一把抓住张香玉的手,一脸惊异地望着张香玉,“啥?他给我修坟?还背着你给我上坟?”老人说着,含着的眼泪“哗”一下涌出眼眶,吧嗒嗒落到了地上……
“真的!”张香玉点头嗯了一声说,“他临终时只留下了一句话,说是他害了你,要我每年八月十五,替他给你上坟……”
“啊?忠敏他走了?”
“走了,走好几年了……”
“他埋在哪儿?我、我要去给他上坟!”老人说到这儿,才意识到刚才一激动抓住了香玉的手,急忙往开抽着说:“失礼!我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