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外滩(散文)
一
我最初认识的外滩是在历史书中,外滩,全称“外黄浦滩”。历史老师讲到“南京条约”,讲到“割地赔款”时,眼含泪花。讲到“租界章程”,讲到“十里洋场”时,眼里又有泪花。小小的我,看见老师眼里有泪,也跟着流泪。从小,对外敌种下了怨恨。我这次上海之行,决意去一趟,虽然天气燥热,可我是带着外滩丰厚的“记忆”与想像去的,感觉就是恰好的时光。
在外滩,南京路步行街是要逛的。说起南京路步行街话题得回到1848年。
南京路步行街于1848年开筑,初名“花园弄”。我们可以想像,当初的花园弄,是适合慢慢行走,慢慢看的。迎春花,梅花,茶花,玉兰花,芍药,海棠,各有各的花期与灿烂。柳丝飞舞,梧桐换装。也有绿色的植物攀援墙院,开着一朵朵细细碎碎的花,你可以摘下一朵,斜插于发间。还可以仔细品味精致的木雕门,品味门楣上店铺的名字。你尽管随意地看,店家安静地卖。偶尔,有店员投来亲切的笑,说上一句好好看,慢慢走。你可以在“德顺绸庄”扯一块提花布料,缝一件手感柔软的长袍。你可以在“宝大祥”买一个蝴蝶步摇(头饰)插在发间,每走一步,仿若有蝴蝶在头上起舞。累了,坐在“万顺茶楼”,要一杯敬亭毛尖或洞庭碧螺,发发呆,望望来往的路人。如果你领了孩子,可以带他光顾捏糖人的摊位,选一个“兔子”或“旺财”(狗),孩子一定会举着旺财欢快地笑。饿了,有一家叫“聚义”的餐馆,你可以吃一碗糖粥,或要一碗豆腐花。如果你不赶时间,可以叫上五香豆腐干,加上五花切肉,小火慢炖,满街飘香,醉了春风。可是,这一切在1853年被打破了,花园弄成为了外商马匹进出的通道,每天扬起的是漫天灰尘,是马蹄声和呵斥声。从此花园弄易名“大马路”。大马路被马蹄踏碎,再也盛不住岁月的安然。两边的院墙再也开不出细细碎碎的花朵,黄浦江也没了婉约的气质,多了混浊与怨恨。
不日,澳洲华侨马应彪来了。马应彪在海外商业上取得巨大成功,过着富足的生活。可他不忘本,坚持回国参与建设。他毫不犹豫在黄浦滩英租界买下地皮,建起第一座属于中国人筹设的百货大楼,命名“先施大楼”,“先施”取自于中国“四书”中的《中庸》篇。他抵制外商,坚持国货。马先生更热心社会公益,在国家最艰难时期挺身而出,捐建学校和平民医院,为国人解决燃眉之急。
离先施大楼不远处是“永安百货”。永安百货是郭乐创建的。他同样是澳洲华侨。他一边经营百货公司,一边投资实业,走出一条以国货代替洋货的道路。之前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是英商的“惠罗”和“福利”,因为“先施”和“永安”的出现,英商公司一下子沦陷。无疑,先施与永安对抵制文化外侵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曾经强迫他们与其合作。他们一口拒绝,坚持自己的“中国路”。上海解放时,永安百货的“绮云阁”是第一个插上五星红旗的。我想,当郭乐看见鲜艳的五星红旗插在自己的大楼上面时,一定激动得泪流满面。
上海永远不会缺少话题,也永远不会缺少名号和文化。但我感觉“先施”和“永安”最为明亮,它永远是黄浦,是上海,是中国最高贵的文化符号。
如今的南京路步行街街道宽阔,两边开满了客栈、店铺、酒家。道旁站着各种植物。香樟披一身翠绿,紫薇摇曳着粉红色的花,枫树顶着一树火红的叶站在青绿的草中,令人惊艳。桂花树缀着花苞还来不及开放,可花香已千里。
一家经营护肤品的店,任性地把摊位支在了马路中间,摆着百雀羚、珍珠霜、上海女人、友谊、谢馥春……一家经营糕点的也搬了出来,摆着粽子、青团、条头糕、桃酥……这一下子,我明白了,南京路步行街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它早已不是英租界的“大马路”,市民们要得就是这种“报复性”的叫卖,和“报复性”消费。这种报复是一种挺起脊梁、自由自在做人的骄傲。这一下子,我感觉南京路步行街仿佛回到了之前的“花园弄”。
我越过先施和永安,随着人流,钻进一家主营巧克力店。迎面站着“恐龙”,蹲着“狮子”,趴着“老虎”。“羚羊”跟“狼群”在较量,“犀牛”与“河马”在对抗……一个个画面惟妙惟肖,时而还发出吼叫声。据说,它们都是用巧克力雕塑的。有一个天真的孩童,伸出舌头舔了舔“恐龙”的尾巴,露出灿烂的笑说“真甜”。
我很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巧克力原料打造一个“动物园”,那不是在搞浪费吗?我来到二楼的“文化长廊”,了解了关于巧克力的知识。原来巧克力在变成巧克力之前是苦的、酸的、涩的。它要经历漫长的烘焙、压碎、研磨,反复提练,才可去苦,去酸,去涩,最后回炉铸型才变成香甜可口的巧克力。回观我们的人生和我们这个民族,又何尝不像巧克力,要经历多少苦难与磨练才羸来幸福与太平。
在我离开巧克力店时,多想学着孩童的样子,舔了一下恐龙的尾巴,你可别笑我贪吃哟。
二
毕竟是流火的七月,靠在外滩的围栏上,随面吹来的风是燥热的,可我不想离开,我想看看那些具有西洋风格的建筑群。那些建筑群,在我眼里不是物理的存在,它的空间里塞满了成捆成堆的故事。确切地说,每一座建筑都是一本厚重的历史书,字字句句讲述着曾经的耻辱,也彰显着民族大义与气节,它需要我们每一个国人抬头阅读、低头思索的人生态度。
我们先翻阅“和平饭店”吧。和平饭店,是当时上海最高最豪华的建筑。可那时不属于中国,那是1926年英国商人维克多•沙逊所建,原名叫“沙逊大厦”。沙逊家族早在1864年就来到了中国,靠贩卖鸦片发迹。我们国人无不恨之入骨,它让我们多少同胞家破人亡,可以说沙逊大厦的一砖一瓦是用中国人的血泪筑成。也可以说,它是推动我们的大上海成为半殖民地的元凶,让我们上海人民丧失了主权。这让我想到了民族英雄林则徐。林则徐一生对中华民族忠诚,努力抵抗外敌侵略,他组织的“虎门销烟”维护了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可恨的是清朝政府腐败无能,为了讨好侵略者,却治了林则徐的罪,签下了各种条约,使整个民族丧失了主权,蒙羞受辱了一个世纪。不过,这让我们看到,其实,摧毁一个国家民族尊严的不仅仅是侵略者的利炮和坚船,还有政府的腐蚀和无能。
沙逊大厦占地面积约4617平方米,13层,外墙由泰山石所砌,多处由花岗石贴面,腰线和檐口雕刻着花纹,顶上耸立着高达19米的“金字塔”。我望着那金字塔,感觉分外刺眼,因为它的上面,曾经彰显着对我国的傲视与欺凌,它仿佛镶嵌着一双邪恶的眼睛,让人浑身不自在。不过,黄浦江的风早已把它的“阴气”吹散,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骄傲地宣示着中国人的主权。
在1934年,中国银行由于业务发展需要,决定在沙逊大厦旁建造一座高达34层的高楼,由中国设计师陆谦受设计。陆谦受很是给力,在当时外滩全是西式建筑风格的情况下,顶着巨大的压力,倔强地采用了“中国式”的风格,可无奈的是当时的外滩是“英租界”,沙逊强硬地不让中国银行的高度超过沙逊大厦,我们只好把原来的34层改成17层,比沙逊大厦的金字塔顶矮一些。可陆谦受不甘心,不肯在沙逊大厦面前输了底气。于是,努力在“中国风”上下功夫。大门口安置着一对中国独有的聚财、护财神兽“貔貅”的大石雕。门楣上,镶着“孔子周游列国”的图案。天花板上雕着“八仙过海”。连窗框上都带着“中”字形的镂空图案。可以说,这座大楼不仅仅是钢筋水泥结构,更注入着一种凛然的清醒,一种灵魂与信念。
面对中国银行大厦,我透见了一种令人肃然的人格精神。我想说声谢谢。谢谢当年面对挨打受辱的日子,依然挺起脊梁,维护中国信念与价值的同胞们。
三
离黄浦江最近的中国海关大楼是清朝时期的海关,那是一座典型的“中国式”建筑。青砖黛瓦,台阁廊坊,飞檐翘角。可自从1842年开放了“五口通商”,英国便在上海签订了“租界章程”,放肆地在黄浦滩居住,经商,建立属于他们的学校、工厂、娱乐场所……无独有偶,接着美国、法国、德国……纷纷效仿,在上海签定租界。其实,说是租,其实是占领与瓜分。那时,上海的街头,到处逛悠着白皮肤,黄头发,高颧骨,灰眼睛的外国人。汇丰银行、哈德洋行、渣打银行、有利商行、亚细亚大楼……如一个个爪牙杵立在外滩上,把国人的心头抓挠得生痛。呜呼,国将不国,家将不家。
1857年,中国海关实际上被英、美、法三国领事馆控制。在1891年,海关彻底让英国人掌权,他们拆掉了具有“中国风”的房子,由英国人设计,盖成“哥特式”和“英伦”风格,房顶上那面钟以英国皇家名曲“威斯敏斯特”报时。我无法想像,当时的咱们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空,每时每刻听到侵略者的钟声,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想,那面钟如同悬在心头的一把刀,每敲响一声,就猛刺一下。想着想着,我眼前幻化出高颧骨鹰钩鼻的外国人,他们正咧着嘴,呲着牙向我投来狂妄的笑。我很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砸向他们。你别说我粗暴野蛮,这是情感使然。说来也巧,彼时,从大钟里传来“东方红”的乐曲,那是在报时,声音嘹亮又沉稳,庄重又亲切。不远处一个小姑娘,肩上脸上贴着五角星,一手举着一面小红旗,一手举着手机正对着“海关”拍照哩。我顿时明白,如今的上海,如今的中国再也不是75年前的中国了。我们可以唱着国歌,挥舞着国旗,骄傲地行走在外滩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四
黄浦江对岸,也就是浦东。耸立着一座座摩天大楼。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高约500米,是亚洲第一高的电视塔。上海国金中心高约也是500米,是上海商务和文化活动的重要场所。而上海中心大厦高约近700米,是全球第三高的建筑。占地面积约30368平方米,共125层。而它的设计,完全与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相结合,呈螺旋上升,如巨龙直冲云霄。龙是中国的文化符号,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
我正心醉神迷之时,耳边突然再次传来“东方红”的乐曲,那是海关大厦在报时,时钟指向7点。顿时,整个外滩亮起了灯。其实说亮起了灯是不准确的。因为色彩、色调在变化中流动、跳跃,是金碧辉煌的,是千姿百态的,你会感觉眼睛不够用的,因每一寸房子,每一寸空间,都呈现着一份不同的色彩和韵致。即使最冷漠寡情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也会陷入一种壮观,一种美的陶醉,会一遍又一遍一地惊叹和欢悦。可你又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个词句把它描绘准确,你会感觉人类创造的语言显得太贫乏了,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太华美了,太壮观了,太伟大了!我怀着无比激动又崇拜的心情,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感受整个外滩。当我眼光再一次落入“中国银行”大厦时,我再次想起了陆谦受先生。如果地下有知,他看到今天的上海,他一定会拍手称好,他一定会流下激动的泪。
我曾经肤浅地认为,我们应该把外滩那些“万国建筑群”拆掉,像铲除野草和毒瘤一样毫不留情。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拆除,因为它留给我们是一个鲜活的历史记忆,曾经的耻辱和伤痛是无法抹去的,它们的存在比任何教科书或连环画更贴近更具体也更深刻。它成为医治我们懒散和软弱的良方,它使我们万众一心,把祖国建设的更加繁荣更加富强。
要离开外滩了,我恋恋不舍。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人与人是,人与景何尝不是?我带着怨恨与伤感而来,我现在带着愉悦与骄傲而去。再见了,外滩,再见了,上海。我相信,我们还会再会。
下一次到来,外滩一定是巨变,巨变得我不敢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