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笑声背后的大智慧(赏析) ——三段传统相声浅赏
相声,你以为它只是在那里嘻嘻哈哈,逗你一乐吗?你以为相声仅仅是一种逗你发笑有趣好玩的游戏么?你错了,好的相声创作,正是一种极高智慧的结晶。
我想聊聊年轻时听过的几段传统相声,之所以念念不忘,决不仅仅因为它好笑,而是这些笑声的背后,还有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的地方。
一、把不合理顺理成章地设计成合理
有一个传统段子《谦虚》,说某先生多才多艺。一日,他写了一幅漂亮的字,旁人夸他,他很谦虚,回曰:“写得不好,瞎写。”又一日,他画了一幅很漂亮的画,旁人夸他,他回:“画得不好,瞎画。”再一日,他用琴弹奏着一首优美动听的曲子,旁人夸他,他回道:“弹得不好,瞎弹。”他所谓的谦虚,就是每每在自己的行为前面加上一个“瞎”字。
这位先生什么都好,就有一点,爱打呼噜,且声音特大。有一回他和同事一起出差,火车上两人面对面的卧铺。他一躺下就呼呼地打起呼噜来,同事实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先生痛痛快快地“呼”了一顿后醒了,问同事:“你怎么没睡?”同事支支吾吾。他忽然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吵着对方了,说:“不好意思,是不是我的呼噜声太大了?”同事说:“反正,反正您的呼噜打得挺有水平的。”“哪里哪里,打得不好,瞎打。”瞎打,正是以这位先生特有的谦虚用语,抖出了一个漂亮的包袱。
第一,这段相声的奥妙全在于前面的“裹包袱”,也就是我们说的艺术铺垫。可以这样说,相声,某种意义上讲,它是“裹包袱”的艺术,包袱裹得是否到位,是否充分,直接影响着抖包袱的效果。该相声全篇只是抖了一个包袱,前面的大部分,都是在“裹”包袱,都是在为抖包袱作充分准备。
具体说,这位先生习惯性的谦虚话,“瞎写”,“瞎画”,“瞎弹”,三个“瞎”字的重复铺垫,都是为后面抖出“瞎打”这句话作准备。没有前面的交待,后面这句让人发笑的“瞎打”就立不住,就莫名其妙,当然也就构不成笑料。所以,我们说裹包袱是相声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相声的一种重要技巧,是引人发笑的一个秘密武器,也是相声创作者的一种智慧。
第二,这段相声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以重复的手段,巧妙的设计,有意引出人们的思维惯性,让人们欣然接受不合理为合理。这段相声,我们如其说裹包袱是一种精心地铺垫,还不如说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其实,在相声的结尾,观众听到这句不合常理的表达“瞎打”会发笑,这一切都是在创作者的精心谋划之中的。
由于前面不厌其烦地重复铺垫,由于有了这位先生说话爱带“瞎”字的习惯,由于他的这个习惯,也引导了人们在这个习惯下的惯性思维,说话动辄可以加“瞎”字,于是,创作者成功地将人们导向了惯性思维的泥潭。人们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创作者的圈套,让你觉得这个非常不合常理的表达——瞎打,在此情此景中是非常自然的,非常符合实际的,也是非常符合这个人物个案的,以至于你一点也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而,明知一句极不合理的错误表达,由于巧妙的铺垫,便顺理成章,令你欣然接受,欣然认同。于是,笑不可仰。
再平凡不过的一个生活细节或语言习惯,经作者这么巧妙地设计,让你接受了一种不合理的合理,让你不得不笑。你怎能不佩服,创作者的智慧呢!
二、合情合理的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怎么还合情合理了呢?相声这门艺术,还真是能让你感受到这样的意趣。
还有一段传统相声《扔靴子》。一小伙子租住一位老者的房子,老爷子住楼下,小伙儿住楼上,住老人头顶。老头善解人意,房钱给不给都没关系。唯独有一点,老头儿心脏不太好,见不得大动静,见不得大声音。小伙儿正搞对象,每天回来忒晚。关键是他那皮靴,上楼时咚咚咚咚,再到房间里,脱下靴子,往单层的木地板上一扔,咣当;再一扔,咣当,准两下。无奈,老爷子每天只得忍受完了这两声,方能安心入睡。长此以往,这也不是个事呀,老头想劝说劝说年轻人。他来到年轻人房间,“抬脚,让我瞧瞧。你看看,光铁钉就三十多个。房钱给不给的,这没关系,你得注意一点,好吗?”年轻人诚恳接受。第二天,还是那个点,年轻人还是那样上楼,咚咚咚咚;进得房间,咣当,照样扔下一只靴子。“哎呦!瞧我这脑子!昨天答应过老爷子的!”年轻人突然记起来了,他把剩下的一只靴子轻轻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
天刚刚亮,老爷子急急忙忙敲门,“小伙子小伙子,起来吧起来吧,赶紧起来搬家吧!从前,你扔了两只靴子,我还能入眠。昨夜,我尽等你扔那一只,一宿没睡呀!”
我们说,这样的相声,全段也是只裹了一个包袱,裹得很厚,抖得响亮,这又是一段包袱裹得极好的相声。除此,我们要重点说说这段相声最大的妙处,就是它的出奇,出乎意料的奇。
第一,奇在老爷子的等待,既是夸张又很出奇。楼上先扔了一只靴子,按惯例,接着扔第二只,然后,老爷子便放心入睡。可今天不同,一声“咣当”后,再也没有第二声了。其实楼上早已将第二只轻轻地放下了,相声在这里却让老爷子继续等待,这就是一个奇招。不光是继续等,而是为那迟迟不来的第二声等了整整一夜。这是出奇,也是夸张,出奇的夸张。这样的出奇,既是意料之外的,又是情理之中的。你看,首先,他是老人,心脏不好,睡眠不好,他对睡眠环境很挑剔,所以他一定要等,等那第二声落下后再安心入睡。其次,最重要的,这声音有先例,每天准两下,今天只响了一下,这第二声迟早要来,他只有等,只好等。我们说,这样的奇,又奇得符合生活逻辑,奇得不生硬。
第二,奇在相声结束在双方的误会里。这个误会便是那并未发生的第二声“咣当”,对双方来说,它是一个未有解开的谜。老爷子一定以为小伙儿旧习难改,一定还有后面的第二下,以至今后的第三下第四下,所以,老爷子要小伙儿赶紧搬走。而实际上,小伙儿已经痛改前非。但是,相声到结尾,并未将双方隔着的一层纸捅破。我们还可以设想这样的结局,老爷子惦记着接下来的第二声,他实在睡不着,于是上楼来探个究竟。敲门,“小伙子,睡了么?”年轻人开门,揉着睡眼,“老爷子,您有事么?”“你,你的皮靴?那一只?”老头看着小伙儿光着两只脚,会意地一笑,“我还以为你那一只一直没脱呢。”二人双双消除误会,相声告终,这样也似乎可以构成笑料。显然,这是常人思维,欠奇,欠异,欠独出心裁。本相声,妙就妙在出其不意,意想不到,妙在以双方的不欢而散而告终,妙在将双方始终未解的误会,最终甩给了观众。让观众在笑声中还带着惋惜,带着遗憾。因而,令笑料回味无穷。
该相声的结局是让年轻人搬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以一个误会,让事情的结局,完全走向事情发展的相反方向,看似不正常,却又太正常;看似不合理,却又极合理。这样的相声,才是值得回味的。不得不说,这又是相声创作者大智慧的体现。
三、非常思维里的正常思维
再说说一段脍炙人口的传统相声《醉酒》。这段相声,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几分钟的相声小段,前部分把一个酒后装疯的醉鬼刻画得入木三分。那人喝醉了闹事,躺在马路中间不起来。有人告诉他,自行车来了,“不躲,(指着肚子)从我这儿轧过去”,三轮来了,“不躲,从我这儿轧过去”,汽车来了,“不躲,从我这儿轧过去”,救火车来了,“我先躲一会儿吧。”轧了白轧。这也是利用不断地重复铺垫,让人进入一种思维惯性,然后突然来个反转,抖开笑料。
然而,这并不是该相声最精彩的地方,最精彩的是末尾的一个包袱。两个酒醉熏熏的醉鬼,都说自己没醉。其中一位说:“你说你没醉?”他从兜里掏出一手电筒,往桌上一放,一按电门,出来一道朝上的光柱,接着说:“你没醉?你顺着我这柱子爬上去。”另一位也不含糊,“别来这一套,我懂。我爬上去,我爬到半道上,你一关电门,我掉下来呀!”这个包袱可谓精彩绝伦!它妙在哪里呢?第一,还是奇,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出奇,想象的奇特。让人往手电光的光柱上爬,奇吧。第二,更奇特的想象是,爬到半道上,一关电门,人就会掉下来。奇特的想象,已为该作品加分不少。
我们若进一步细品,还在于它笑中藏着更深奥的秘密。这段相声借醉酒的情景,让人物的思维在非正常和正常之间摆动,非正常思维中还夹着极正常的思维,正常思维中又有荒诞。比如,这一位要身边的人往手电光光柱上爬,光柱是光,何以能爬?荒诞;可是,手电光的形状像一根柱子,柱子就有可以用来爬的属性,你能说他的思维完全不正常么?他分明和实际生活沾上了边。另一位呢,竟满口答应爬上去,这是荒诞。可是,作品又来一个关上电门,人就会掉下来的情节。一个宣称要爬上光柱的精神恍惚之人,居然清晰地知道,手电还有电门,而且一关电门光柱就会消失,消失了人就会掉下来,这又是多么清晰多么严谨的思维逻辑呀!没毛病,完全没毛病!问题是,这样的严密思维全是在一个荒诞的情景中发生的——真的把手电光当成可以爬上去的柱子了。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令人拍案叫绝!它绝在将人的非正常思维与正常思维混搭,一会儿荒谬,一会儿真实严谨;一会儿不晓事理,一会儿洞若观火。
同时,这段相声让人物在荒诞与真实之间跳进跳出,又极其准确生动地抓住了醉鬼最主要的特征:醉,不是呆傻,而是思维的紊乱,思维的跳跃。所以,该相声除了出奇的逗笑,还塑造了一对醉鬼的形象,刻画了醉鬼栩栩如生的醉态,这是该相声取得巨大成功的又一方面。《醉酒》不愧为经典!创作者不愧为大智慧!
四、一点反思
喜欢相声的我,自然不会放过每年央视春晚的相声。奇怪的是,听了这么多年,竟然没记住一段,也没有记住某个包袱。这些年,很难听到一段真正能把包袱抖得响亮的相声,更谈不上有回味。这些相声的笑料,做成梗的多是一些搞笑的只言片语,比如一些时髦的话语,比如某句很前卫的网络语言,等等。或突然来个摔倒,突然来个怪相,以某些粗俗的搞笑动作招惹观众。其实,这些东西真的不好笑,即使是笑了,也随及忘了。究其原因,其中重要一点,我以为这些相声谈不上有真正的包袱,即便有,也谈不上“裹”,即便“裹”了,也谈不上厚,当然也就谈不上真正的“抖”。这些没有裹的或裹得不厚的包袱,就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它抖出来当然不响亮。至于像我们前面所说的,相声中“合情合理的出乎意料”,“非常思维里的正常思维”,这些高妙的创作技巧,高深的创作理念,就更谈不上了。
偶尔在网络上看一些搞笑类的娱乐节目,一些特邀嘉宾或笑星,他们在观摩某段相声时,常听到他们旁白:“这个包袱抖得漂亮!”可是,那明明只是一句耍嘴皮子的话。我甚至高度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包袱,或者,在他们眼里,这类耍嘴皮子就叫包袱。我当时真想跟他说,这不叫包袱。可惜,我们隔着屏,说不上话。
隔着屏,就像隔着一个时代、几个时代,隔着现代与传统。
我是一个老八股。我觉得,无论哪种艺术,都要从传统中吸取营养,都要有扎扎实实地深入到传统中去然后再走出来这个过程。我们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树大根深。我们的文化,巍然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这是永远值得我们骄傲的!可是,我们有些人,他们居然生在宝中不识宝,他们对传统不屑一顾。相声艺术,当然要随时代,但是,我们只有深入传统,学习传统,才能继承好传统,才能将古老的艺术发扬光大,才能真正创造出具有时代风貌的好相声。
最后,对于艺术,对待传统,我想用近现代大画家李可染先生的名言来为文章结尾:“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再次谢谢老师,夏安!
一直以来,阿巧老师总有佳作不断推出,笔耕砚田,笔丰文茂,令人敬佩。问好老师,夏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