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抓黄鳝(散文)
大凡生活在江汉平原农村的孩子,对黄鳝都是熟悉的。黄鳝生活在田沟或者浅滩,它们在地底打出许多长长的迂回的藏身隧道。它的洞口是不规则的圆,它们除了爱在洞口守候觅食外,还喜欢在夜晚出来活动。初夏的夜里,稻秧还没有分蘖,虽多却并不势众时,黄鳝们就喜欢从洞穴里爬出来,一条条或蜷曲或伸展在稻秧附近,一边赏月一边吮吸夜晚降下的甘露。它们静静地潜伏,无论身边的蛙鼓有多么聒噪,也丝毫不受干扰。它们就那么沉静地伏着,入了定一般,仿佛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危险的迫近。当我们在火把的照耀下,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所在,手里的鱼夹已经势在必得时,它们却依然一无所知,最后乖乖束手就擒。
我们把这种抓黄鳝的方法叫做“寻鳝鱼”。这个说法很有韵味——虽说最终的结果还是抓,但过程可不是“寻”么?所有的生活体验中,过程应该是感受最丰富,也是最具诱惑力和最具价值的。
我只寻过一次黄鳝,那还是和大弟一起。那一回,是后屋的健来约的大弟。那天,健和大弟说:“今夜是个好月天,我们夜里寻鳝鱼去。”大弟当然求之不得。他早就想去过一过抓鳝鱼的瘾,只是一来怕时候不对,二来没有一个好伙伴。于是,他俩一拍即合,马上开始着手准备捕鱼器具——火把和鱼夹。
火把是用来照明的。夜晚月光再明亮,也不可能让人清楚地看到潜伏在稻田或水沟里的黄鳝。他们找来粗铁丝,一端用老虎钳拧弯,弯头缠上一团旧棉絮,浇上柴油,另一端绑上细木棒,就行了。鱼夹分两种。一种是用一块长条形竹片烧软交互成剪刀状的竹夹,一种是在去毛的牙刷或鞋刷板上插上密密麻麻的大头针后再绑上长柄而成。大弟用的是父亲从废弃的挑秧夹板上取下的竹片做的鱼夹,健用的则是另一种。
我自告奋勇帮大弟提桶,说鳝鱼捉多了,有人帮忙提桶,看护,更安全一些,以免鳝鱼从桶里跳出去。大弟看了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健,答应了。大弟人小鬼大,莫看个子小小,心气却是不输人的。他想着我们姐弟俩一起寻鳝鱼,肯定不会比健少,兴许还会多过他。
尽管我十分期待这次的寻鳝鱼之行,但晚饭过后还是玩耍了好些时候才出发。经验丰富的健说得等露气下来了才能出发,不然太早鳝鱼还没出来呢!真正出发时,我们并不急着点燃火把。健说天上有月亮这个大灯泡照路,我们可以节约一点。棉絮上的柴油有限,火把晚点燃,寻鳝鱼的时间就会久一些。我们都盼望着起码半桶鱼的收获呢,所以谁都希望能让火把的功效发挥到最大程度。
晴朗夏夜的田野是热闹又清凉的。热闹的除了蛙鼓更有诸多不知名的虫鸣。微风里掺着露丝的凉意,田埂上更有绰绰人影,他们大多是如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无一例外地穿着清凉,赤着脚,手肘里挂着桶或者鱼篓,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着鱼夹。
家乡的河沟多,水田多,鳝鱼自然不少。在那个四脚肉食稀有的年代,鱼就成了饭桌上肉的代名词。鳝鱼属无鳞鱼,可蒸可炒,营养丰富,更可贵的是可以拿到镇集上换来不少钱,所以村里没有哪个男孩子没有抓过鳝鱼。
月光下的田野朦胧得真切,一眼望过去,夜空低沉,墨蓝笼罩下白的是水,暗影的是已经插过秧的稻田。四围起伏的是树,树影里有我们的家。无论我们在田野里游荡多久,游走多远,都在树影的环抱中,都在家的注视中。
我们村的水稻有两类种法。一类是种冬季作物和夏季稻的,一类是种春秋两季稻的,所以在初夏的夜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方方已经灌满水却还没有插秧的白汪汪的田地,也能看到已经长满了稻秧的乌蒙蒙的田地。我们一行三人来到田野,用火柴点亮火把后,就各自挑了方向,分道扬镳了。大弟挑中了我们村砖窑四周的那块白水田。大弟说白水田没遮没挡,既容易看清鳝鱼,又可以准确下夹,一夹一个准。大弟的分析确实有他的道理,当然,也有小小年纪的他考虑不到的变数。
我尾随着大弟下了田。田里的水不浅,淤泥也深,一下子就没过了我们的小腿。大弟把火把低垂,一手紧握着鱼夹,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只见他猫着腰,眼睛像探照灯般搜索水面。突然,他身姿前倾,右臂一闪,一条黄鳝已经在鱼夹上扭动了。“快,快递桶过来,前面还有一条!”大弟刻意压低的催促声里,竟然有几分“哥哥”的味道。我赶忙伸过桶去,那黄鳝在桶里蹦跶起来,不一会儿,大弟又夹了一条进来。
就这样我们不知道寻了多久,桶里的黄鳝已经盖满了桶底,然后又垒上一层,又垒上一层,但是离半桶还有好些距离。时间在推移,大弟出夹的频率却越来越低,也不知今天的目标能不能达成。大弟摇了摇手里的火把,似乎是在估计还能够燃烧多久。他又接过鱼桶,掂了掂里面的分量。“再换块田寻寻。”大弟说,“到时候能寻多少是多少了。”
其实,我的腿已经有些酸软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淤泥里蹚这么久,而且,我虽跟着大弟,却一直有些提心吊胆的,因为大白天水田里都总能见到蛇,更何况是晚上。今晚运气不错,一直到现在都平安无事。我觉得凡事差不多就行,见好就收最好,可是火把燃烧得还是那么起劲,大弟还是那么一副勃勃的样子,我怎么能这么没有眼力见地扫了兴致?更何况,是我自个儿死乞白赖要来提桶的,要不是有“提桶”这个借口,大弟断不会让我一同来寻鳝鱼。我振作起来,涨起十二分的精神,希求为那半桶的目标出点力。
我们又来到了新的地界,一样是白汪汪的水田。我顺着大弟火把的亮光,张大眼睛极力寻找。嘿,我也看到了一条黑黑的影子,直直的,还泛着光。“那里有一条!”我惊喜地指给大弟。“哪里呢?”大弟伸着鱼夹问。“左边,左边一点。”我说。可是大弟并不欢喜,他身子微微往左探了探,轻轻夹起那一物。“这是你说的鳝鱼?”大弟的口吻有些轻蔑,“你那眼睛,还是不要寻了,免得浪费时间。好好提着桶就行。”
大弟轻轻放下那物,那是一根被水泡得肿胀、油滑的树枝,一根在笑话我眼拙的树枝,我不再吭声,默默拎着桶,但那双天生自带散光的眼睛倔强地不肯认输。大弟又夹起了好几条黄鳝,正在兴致高昂时,火把却已有些睡意朦胧了。它的光亮在慢慢弱下去,田里的黄鳝的身影也在模糊下去。忽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窝漂浮到一起的腐烂的麦茬下面在动,紧张地拽了拽大弟:“蛇?”我恐怖地望着大弟。大弟屏息凝视了一会儿,说:“不是,应该是青蛙。蛇一动可是要把那些麦秆搅动起来的,它们会一条线地跟着动。”
大弟正要用鱼夹去确认那动的物什时,健已经过来喊我们了。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田埂。我们互相比对了当晚的收获,哈哈,都不错,小半桶。
但在回家的路上,大弟和健数落了我好一会儿。他说我眼神不好,胆又小。说就碰着蛇了又怎样,还不就是水蛇子呀,咬到了也就一个包,擦点唾沫就好。何况,还有鱼夹,真是碰到了,一夹子下去,能甩多远甩多远。可是健却说并不只有水蛇子,还有火三根、七寸子、青蛇飙。火三根、七寸子、青蛇飙都有毒,后两种还是剧毒。说青蛇飙速度快……大弟不做声了,从此他不再让我和他一起去寻鳝鱼。健也寻得少了。他们都没有防蛇咬的套鞋穿,更别说高帮的下水衣了。不过,他们又学会了用大头针绑着索线钓鳝鱼的方法。他们傍晚在大头针上串上又黑又长的大蚯蚓,沉在藕塘边沿,牵引大头针的索线系在塘边的灌木上,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去收,就见到好大的被大头针卡住的黄鳝浮在塘沿上了。
他们清晨去收钩时好几次喊我一起去看,他们喜欢听我惊喜的叫声,他们喜欢那种成倍的幸福。
2024.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