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酒家】父亲与家风(散文)
【睦邻】
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牙槽床都咬得粉碎。
邻居霸道贪婪,竟伙同村里会计,在统计名册上作手脚,将林权证办到他家名下,从而私吞爷爷种植的杉木林。听父亲说,那座自留山位于后山,在包产到户时,就明确归属在我家名下。那山上的每一根杉木苗,都是爷爷“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下的。劳碌一天回家,夕阳西下,爷爷站在后门口,看着迎风摇曳的树苗,一脸幸福,对幼小的父亲说:“这座山将来留给你,杉木价值高,可要保管好。”
结果呢,父亲没能保住那座山。邻居偷偷办了证,几年以后又明目张胆地持斧砍树。其实,父亲已有觉察。因为村里的其他人家,都拿到了林权证,父亲也拿到一部分,唯独少了那座山的。母亲几次催促他去问,他找到会计,会计含糊其词,几缄其口,要么说快了,要么说可能丢了,要么说反正都是你家的,急什么,再等等……
就这样,不急、再等等的结果是惨不忍睹。得知消息后,我怒发冲冠,眼睛睁得滴溜圆,眼珠都要夺眶而出,非要夺回那座山不可。母亲也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感慨人性的荒凉。
人性还有更荒凉的一面。母亲找到同村的长辈,一个个气愤填膺,表示那户邻居确实不该,怎么能如此明目张胆,侵吞别人的财产,但当母亲表示说希望他们能够作证,或者出个证词之类,一个个借口说上厕所,或者说地里有事,找各种理由走了。毕竟,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那个邻居在村里很有实力,得罪他并没有好处。
我拍着桌子,跟母亲说,不用急,我这就去找上级部门,告他去。
做这些事时,我们一直瞒着父亲。他勤劳惯了,一直系着镰刀、扛着锄头在田地里干活,很少过问这些事。
终于,他还是知道了。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骑上摩托车,戴上头盔,转动钥匙,就要往城里赶,父亲及时地出现在马路前方的正中央,抬头挺胸,腰杆直立,像一尊不可冒犯的神。
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车把手,声色俱厉:“不许去。”大家都知道,越是简短的句子,越是包含着不可触犯的尊严,不容置疑的决定。
我气怏怏地熄火,甩出一句:“我们就这样任人欺负,把自留山拱手相送给别人。他们欺人太甚。”
父亲扯着我的衣领,攥下了我,将我拉到路边,坐在冰凉的石块上。那时,已经入秋,叶子微微发黄,不时像蝴蝶一般纷飞在空中。阳光倾泻下来,在溪水中作着光与影的游戏。
父亲缓和了语气:“爷爷是曾说,要保管好那片杉木林,可他也亲口对我说‘邻里和睦,如鱼得水’。这是我们家从古至今传下来的家风,由最尊贵的长者写在家谱的第一页,现在还保留在我们的祠堂里。不信,我们去找出来看。”
我当然相信父亲的话,可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因为我认为,得寸进尺,并不是在讲尺寸的问题,而是赤裸裸的人性!
父亲接着说:“孩子,我知道你不服气。我也不服气,但让人三尺又何妨,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爷爷也曾年轻气盛,与人打架半殴,用碗片刮伤了别人的脸,结果坐了一年牢,还赔了一大笔钱,所以后来学会‘让’字为先,还跟曾经的仇人交成好朋友。大家说起当年的事,都十分后悔。我们跟邻居不是萍水相逢,而是世代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给子孙留条路走。”
“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留条路?”我反问。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父亲叹口气,“人生的道路,靠自己走。我们过的是自己的日子。”
虽然父亲不能说服我,我还是点点头。毕竟他作为父亲,他说的家风,我得尊重与支持。
【孝道】
最近,我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那幢商品房位于城西,花了几十万元买的“家”,我在楼底逡巡了三十五分又五秒,还是不愿意踏上楼梯一步。
和妻子结婚后,岳母一直以帮忙带娃的名义,跟随我们一起居住。只是,时间长了,疙瘩难免存在,老人的习惯不好,脏话不离口,一边带娃,一边骂着“神经病,你是不是要死啊!”“要死早点去死,别在这里烦。”“我一棍子把你敲死,看你再干坏事。”
我知道她没有坏心思,只是口头禅,但听到我耳朵里,就如灌进臭烘烘的“屎尿”一般,着实让我难受。日积月累,我能选择的就是坐在楼下,长时间发呆。
清明雨纷纷,看着天空密布的乌云,我收拾起压抑的心情,踏上归乡的路。父母在老家,祖坟在老家,得回去祭祖。一路上,脚底蜿蜒,雨水浑浊,我踩着水花“啪啪啪”地走。父亲已等在村口的大樟树下,翘首以望。
父亲看到我,手臂环成围状,抱住了我的肩。他知道我,懂我,早从母亲那听说了我的事情。
我们回到家。父亲准备了香烛,说要去给奶奶上坟。我听了,撇了撇嘴,斜了斜眼,有些嗤之以鼻。
奶奶年轻时,就和爷爷离婚,抛弃了父亲,另嫁了他人。母亲说,奶奶是童养媳,从小跟爷爷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没承想结婚才刚刚两年,就移情别恋,借着国家提出婚恋自由的政策,非得与他村的小伙子重新踏入婚姻的殿堂。为此,养了她十几年的太奶奶差点背过气去,很久才苏醒。为此,她一辈子也没有原谅奶奶,说她背信弃义,良心被狗吃了。
因为这,我从懂事起,就对奶奶没有好感。奶奶那时还在,经常来看我,给我递吃的,还给我送来一两角钱。我歪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死活不肯接过,还自顾自跑开,留下奶奶孤独的身影,落寞地站在原地好久。
父亲却每年都去拜访她,给她尽孝道。如今,奶奶已经驾鹤西去,葬在他村,离我们家有十里远。年年,父亲都要给她上坟。
以前,我不愿意去。父亲也不强求,独自提着祭品前往。
今年,父亲拉着不情不愿的我出发。很快到了坟地,一块向阳的山坡,旁边杂草丛生,树林阴翳,唯独奶奶的坟干干净净,没有杂草。一看,肯定是父亲常来。
父亲说,奶奶其实待他很好。他成年后,奶奶为了给他说门亲事,跑东跑西,火急火燎。这才娶了我母亲。
父亲说,他生育了五个子女,家里有时穷得揭不开锅,是奶奶偷偷拿钱塞给他,从那个家里背来粮食。我的学费,好大一部分还是奶奶垫付的。
父亲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是《增广贤文》中的句子,也是我们世代的家风。
我点点头,知道父亲说的是他的事,也是我的事。毕竟岳母也是母亲。只要是人,就难免有缺点。
其实,岳母也有很多优点:带娃负责,烧菜好吃,任劳任怨,对我如同己出,从来没有恶语相向。只是,我的眼睛被她的“口头禅”蒙蔽,被她的脏话所遮掩,忽略了她所有的好。
告别了父亲,从乡下回城,我特地经过热闹的菜市场,买了岳母最喜欢的蛤蜊,肉质柔软,味道甜美,便宜又实惠。
进厨房前,我回过头,深深地喊了一句“妈”。客厅安静,地面清爽,温馨而美好。岳母回头,回复我一个慈祥的笑容,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开出幸福的花。
儿子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同样报以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节俭】
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人来人往,我牵着妻子的手,流连忘返,逛了一个又一个店:品牌女装,买;高端内衣,买;好吃的零食,买……
“购物模式”真爽。一圈下来,我左手满满,右手满满,脖子上还挂着数只袋子,依然意犹未尽。裤兜里本来就空空如也,现在微信钱包也归了零,连支付宝的花呗也额度告急。
不过,没关系,丝毫不影响我们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大快朵颐:打开袋子,掏出零食,撕开包装袋,塞至嘴边,吃得不亦乐乎,嘴角流着红油。
还没到月底,工资已彻底花光。“月光族”,这三个字是不足以形容我们“奢靡”的生活。
苦于无奈,我找到朋友,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可换来的都是“我们也难,你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对了,下乡去,倒不是去借钱,而是去蹭点吃喝,顺便装满车子的后备箱:蔬菜、粮食、干货,统统打包带走。前两年,摩托车已经更新换代,鸟枪换炮,白色的“长城哈弗SUV”最为实用。
到家时,已是傍晚,夕阳沉入晚山,晚霞挂在天边,山里的光线变得暗淡,我抽抽鼻子,吸了一口香气。母亲煮好晚餐,喷香的食物虽不丰盛,但摆上桌子,格外勾起我的食欲。儿时的味道,最暖胃。
房子昏黑,水泥地污黑,房顶漆黑,头顶是15W的灯泡,挂着蜘蛛网。一只蜘蛛守在网中间,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父亲扯亮灯泡,我扶了扶眼镜,依然模糊不清,有些嗔怪:“爸,为什么不用我之前买回家的白炽灯啊?那个,多亮。”
“省着点。电费虽然不贵,但是天长地久,同样有不少。”爸爸头也不抬,右手持菜刀,正在切猪草。家里养了头猪,肥肥壮壮,过年时杀。这是农家的必备。
我不可思异:“这点电费也要省,一个晚上也就两毛钱。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我看你们是毒鸡汤看多了,别信那些抖音。”父亲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努力赚钱是不错,同时也要省的。勤俭永不穷,坐食山也空。我们家祖祖辈辈勤俭持家,这种优良的家风可要传承下去,绝不能丢。”
没想到,年过七旬的父亲没用过智能手机,居然知道抖音,让我的嘴张了许久,愣是没合上。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月光族”入不敷出,更何况我们半月就光。一时的潇洒,换来另外半月的捉襟见肘,长久以往,这多不是事?
重新回到县城,我在门口贴了一副红红的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蘸上胶水,抹平,站直细瞧,对联红竖平整,书法虬劲有力,我露出满意的笑容。
妻子看到了,脸也红红的,赛过天边的晚霞。
【文明】
美丽的公园,鲜花盛开,五颜六色铺出锦绣彩锻,小鸟唱出动听的歌谣。我拿着一本书,坐在阳光下享受温暖的熏陶,沉醉知识的海洋。喉咙发痒,一口浓痰从肺部排出,经过支气管,“呸”的一声,我吐在旁边的草地上。
黏而稠的痰,粘在柔嫩的草茎上,摇啊荡啊,像极了烟屁股烫过的笔直工裤,丑陋不堪,细菌和病毒在那疯狂跳舞。
不知何时,我养成了随地吐痰的恶习。也许是浊世的污染,也许是自我的堕落,也许是人到中年后随意的性子使然。
妻子数次皱起眉头,提醒我:“别乱吐痰,恶心。”儿子奶声奶气地一旁补充:“爸爸,吐痰会传播疾病。老师讲过的。”
父亲挑着重重的担子,装满了应季的春笋,白白嫩嫩,浅绿色的笋壳上还镶着晶莹的露珠。他转乘了好几次公交车,抵达我的商品房。
我下楼,接过他的担子,转头又是一口浓痰。“呸”的声音像巨大的噪音,刺动了父亲的耳膜。父亲皱了皱眉,抽动了一下嘴角。
到了家,打开家门。我说不用换鞋,父亲还是执意让我找个鞋套,说这么洁亮的地面,踩不得。
我说子不嫌母丑,我又没嫌弃他。父亲回答,我没嫌弃,媳妇呢,孙子呢,岳母呢,他们都不嫌弃。
我不敢接话,只能打开鞋柜,拿出蓝色的鞋套,扯开牛皮筋,帮父亲套上。
父亲又郑重其事,借题说事:“人的心里要有秆秤。我们中华是个文明的国度,几千年的文化可玷污不得。吐痰很不好,这是我们家的……”
“家风。爸,我知道了,保证没有下次。”我接过父亲的话头,承诺道。
父亲朝我会心一笑。远处,阳光倾泻,用金黄装点世界,大地戴着光环,真美!
父亲一辈子谨守家风:清白做人,干净做事,睦邻,孝道,节俭,文明……这不坠的门风,这相传的薪火,点醒愚昧,点亮家谱,点燃家族。
我作为父亲的儿子,当然也必须守好这份“不动产”,再承前启后,继续传承,使世世代代行稳致远,子子孙孙收获平安健康,奔向美好幸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