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说，我家房前屋后的土地由他管着，大片地块愿意给谁，他不干涉。关于几块土地的归属问题，我没有发言，不是不想发言。这个家有老刘一手撑着，我也懒得打理。我朝老刘努了努嘴，你看看你侄子的意见，我投弃权票。三叔说：“这不行啊！土地也有你一半儿。你不说话，就是不答应。”我瞅了老刘一眼。他白楞我一下，眼球全是白的，很难看。老刘将左腿一抬，踩在矮趴趴的石头墙上，照着地面砸了一口痰，呸，呸！我说：“三叔，这地儿按理说，你和婶子经管着，也是我们求之不得，关键是如今出现好几个租户，他们想着我那几块地儿，土质好，听说要扣大棚，栽葡萄，大樱桃。经济作物，来钱呐。”
　　 三叔不是傻子，他听出老刘的话外之音，钱，对，没了钱，不好使。天王老子也不好使。三叔撇撇嘴，他那张原本就倾斜的右脸，这会子更不正了，肌肉明显颤抖了起来。我装作看不见，不是我缺乏怜悯之心。老刘说一不二，主要是我不愿受他埋怨。鸡毛蒜皮的事儿，都交给他做主吧。你说，财政大权在我手里，对不起，让大伙失望了。老刘有自己的银行卡，他的钱物，和我关系不大。
　　 三叔说，好办，别人给你多少租金，我一分不少。我心里想，村里撂荒的地块很多，你就捡着种呗，何苦挤老刘的独木桥？
　　 老刘清了清嗓子，好像他嗓子那儿塞了鸡毛，咳嗽很多声，也没咳嗽出来。老刘言辞凿凿说：“三叔哇，我也不能丁是丁，卯是卯。这么着，我打听过，一亩地六百，你给一巴掌就可以了，咱爷俩别伤了和气，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好歹咱们是自家人，做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儿。”
　　 三叔捏了捏鼻子，他长着鹰钩鼻子，鹰钩鼻子也就够牛叉了，又是酒糟鼻子，无论春夏秋冬，鼻梁总是通红通红的。三叔说：“丑话说前头，地租给我，我捯饬什么是我个人的自由。我保证不荒废土地，不糟蹋一把泥土。”
　　 老刘放下左腿，换上右腿踩着石头墙，老刘扭扭捏捏地说：“你知道的，三叔，我去年就没出门，在家养了一年的腿，半月板损伤。干不了基建队的木工活了，你看……”
　　 三叔哪能不明白老刘想干什么？三叔说，你等等，我回家取。
　　 我家和三叔家是紧挨着的邻居，他家烟囱冒烟，做什么饭菜，我站在风门口，就闻得到。三叔晚上起夜，在火墙旁边的桃树下撒尿，我透过窗户，也听得一丝不漏。有时，三叔和三婶吵架，一个逗号，一个字儿，都立体地传递过来。三叔回家不到五分钟，回来了，三婶扎着碎花黄色围裙跟着过来的。三叔好说话，三婶不是善茬子。老刘才不在乎这些，他需要的是等同价值。三婶叉着腰，祥林嫂似的，两腿劈开，树墩子般，站在我家红砖地上。那时候，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铺的是红砖，就是瓦窑烧制出来的红砖，它朴实，耐用，经济实惠。三婶说：“城子啊，你说这地，我不种，你给别人种，不也得花钱？咱两家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你爹那年骑摩托车摔得不省人事，啧啧，你三叔稻田里的活儿不干了，开三轮车把你爹往镇医院跑。多亏发现及时，送去再晚几分钟，你爹就活不成了。你摩托车胎扎破了，三更半夜，你三叔越过墙头，来你家修理，补胎，一干就两小时。你媳妇生孩子，我赶紧张罗一桶本地的红皮鸡蛋……那年夏天，你忘了？下大雨，山里冲下来泥水，进你家屋里，水漫金山寺，还不是你三叔来帮衬，重新筑了堤坝，不然，你放在烟道上的大米白面就得遭殃……”三婶是在打感情戏，三叔说，你不嘚嘚吧，侄子侄媳妇，有话藏心里，说又有什么用？
　　 这两口子一唱一和，演双簧戏呢。老刘拿来两只小板凳，来来来，坐下来，慢慢唠扯。
　　 三婶是苦情戏看得不少，她不坐，她说：“我不是翻旧账，亲是亲，财是财。该我们掏腰包，一分不短你。”做人可不能不厚道。老刘说：“哎呀，咋的了这是？为了区区几块地，连人品，人性也搬出来了？三叔三婶，我也不是指望那点土地做生意，留着地，留着老房子，就寻思老家有个落脚处，初一十五的回来，住一晚，或者几晚。我不懂什么高大上，一个地方住了许多年，谁还不知道谁？你家满锁那年在河套洗澡，溺水了，我第一时间把他抱到岸上，空掉他肚子里的水，救了他一命，你怎能不记得？你家翻盖四间瓦房，从一块砖，一方石头说起，直至房子落成，上梁，装修，哪一场我缺席？三叔那年心眼窄巴，差点喝了百草枯，正好我在家里菜园子，给黄瓜搭架子，看见三叔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院子的石阶上，我攀过墙头，跳进院里，看情况不妙，喊人帮着将三叔弄上三轮车，送医院抢救。这几块地，是的，我理应把地块免费给你种，你于心不忍啊？要是没有一亩六百租金比较，我们大可不必介怀，反正，地撂荒也是撂荒，闲着长草儿。刚才我同三叔说得清楚，我不要六百，五百就成。”
　　 三婶一听，白蹭是不大可能。街坊邻里住着，哪个什么脾气，有什么嗜好，睡觉打呼噜，放屁，磨牙。吃东西吧唧嘴，口臭，不修边幅，扒拉菜盘子等等，就差身上长没长痦子，留没留刀疤不详细，其它的基本掌握得透彻。老刘是了解三婶的，她雄赳赳，气昂昂，来了就想拿捏住老刘，不料，被老刘反杀。
　　 三婶的语气明显矮了，又矮了一寸。就这样吧，你俩在城里，鸡鸭鹅，它们生的蛋、蔬菜、水果、杀年猪，我提供。羊毛出在羊身上，土地我种着，吃点纯绿色食品，小菜一碟。
　　 老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三婶嘴上说，好好好，钱攥在手里，就舍不得给你。老刘看了看手机，他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几个工友，家人，他大姐一家的联系方式，几乎没什么社交圈子。从工地回来，整天宅在家里。最大的活动地点，就到菜市场。十年前，住进华宸澜庭十号楼八〇三，头两年，老家的亲戚朋友邻居杀年猪，办红白事儿，老刘还回去几趟。后来，他去做木工，一座城市一座城市的，像一朵云一样，飘来飘去。老家的人事物，渐渐走远，有什么急要事儿，堂哥和老刘电话联系，回不去，就让堂哥把人情转账上了。因此，错过了许许多多的故事，错过花开，也错过花落，唯独没错过老刘。
　　 三婶见老刘软硬不吃，只好妥协，乖乖把四亩地，两千块钱租金交给老刘。老刘也不含糊，吐了口唾沫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一张一张数了一遍，数得清楚，仔细，认真。有哪张值得怀疑的，还双手举起来，在光影下左看右看，生怕一时疏忽，收了假钱。
　　 三婶说，哎呀，哎呀！侄儿，至于吗？我能用假钱糊弄你？
　　 老刘挤出一丝笑，绝对是皮笑肉没笑，他说，话可不要那么说，万一你也被骗了？老刘确定不是假钞后，把两千元规规矩矩揣在自己的腰包里，有那么几秒钟，我的心不由自主疼了一下，就一下。
　　 老家的四块责任田，收租金。房前屋后零零杂杂的三块地，加起来约莫二亩多地，交付于三叔三婶白种了。
　　 人性这东西经不起现实的推敲，我们搬走后，所有的农具，镢头，铁锨，镰刀，铁锤，开山斧，一台电锯，锯木头的，独轮车，犁铧，闲下来的锅碗瓢盆，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在后来的岁月中，统统成了三叔三婶的奴隶。为什么称作奴隶？他家在我院子里繁育草莓苗，天旱了，得浇灌草莓苗。我和老刘一商量，将钥匙给了三叔一把。三叔用我家的水泵，抽老井的水浇灌草莓苗。我们的农具，成了三叔的，想用就用。院子很大，犄角旮旯，但凡有一点空隙，三叔都给种上了，南瓜、大葱、茄子、辣椒、菇娘、西红柿、萝卜和白菜。值得一提的是，地是忙得热火朝天，没闲着，也无几棵杂草。三叔三婶来回走后门，推独轮车进进出出，我家活了一个世纪的木头门槛，也被三叔锯掉了。没了门槛的门，像极了落光牙齿的老人，我有些生气，地租给你种不假，房子没租给你，凭什么将门槛锯掉？想锯掉门槛，事先怎么不打声招呼？我那次回镇政府办事，回老房子走了一趟，老宅子灰头土脸地坐在老地方，对我不理不睬，生着气呢。能不生气吗？门槛没了，像豁牙漏风的祖父，原先放在厦子里的木门，被垫在台阶上，成了铺路的工具。西屋房间地上，一堆草莓苗，地面全是泥沙。再看炕上，大棚用的棉被、挖草莓苗的刀铲、瓦刀、木头笸箩，占据整个江山。
　　 盖老井的大铁锅，仰面朝天躺在院子里，井水抽干了，零星的一点水，可怜巴巴看着我。心情不自禁地疼了一下，又一下。曾经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人啊人，为什么要远行呢？结果呢？还不是穷得很稳定，恬不知耻地跑回来？城市不好混，村子待不下，活活地把自己活成两面不讨好的边缘人！
　　 你说，回老家吧，不是一句话的事吗？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也不是你认为的那么严重。问题的症结就是，身体回来了，你的灵魂回来了吗？
　　 多少人如我一般，灵魂在路上，身体在故乡。既想享受城市的快节奏生活，又迷恋村庄的闲云野鹤，一身轻松。
　　 后来，老刘妥协了，我还能怎样？终究，三叔三婶没让我家的地长草撂荒，房子有人看着，不至于坍塌，也就足矣，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回来，或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来时的路。
　　 充其量，你，我，他，不过是世间的一朵云，游游荡荡，肉身在天空，灵魂却在海角天涯漂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