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一部不可多得,为社会底层女性发声的古典名著(随笔)
一
众所周知,“三言二拍”,是出版于明末的五本白话短篇小说集。其中冯梦龙写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与同时代人凌濛初写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合称“三言二拍”。
从这部脱离了宋元以来口头说唱话本,而以阅读形式述诸案牍的古典名著中,掘得宝藏,启引思路,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的作品,不能说汗牛充栋,但绝对可以说屡见不鲜。
早在1957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就根据《灌园叟晚逢仙女》改编成了故事片《秋翁遇仙记》,后来又由《钱秀才错占凤凰俦》,改编了曲剧电影《风雪配》。由《玉堂春落难逢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分别改编的戏曲《玉堂春》《棒打薄情郎》《占花魁》等等,早已叫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了。
影视剧作品中的故事,毕竟经过今人编剧导演的二次创作加工,自不如原著纯汁纯味儿。而读过原书的人,掩卷而思,就一定会发现,“三言二拍”有相当多的篇章,主人公都是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女性,其中还不乏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但在两位老先生的笔下,她们却被整塑得华丽转身了。已不再是文人士大夫眼里,徒有柔弱的躯壳,只供欣赏的那种,杨柳细腰溜肩膀的病态仕女。而是赋予了她们喜怒哀乐,亦食人间烟火气的内涵,和豪壮不输须眉的品格风骨。读来似有种一呼即出的感觉。
三言二拍之所以开历史先河,鲜见于此前任何一部古人之作,为底层女性,风尘女子不吝笔墨,张目发声,笔者或有浅陋的一孔之见,与文友相析。
二
冯、凌两位老先生,均有一双能阔视社会广角,洞彻人间百态,如时下镜头一般的慧眼。而且亦具有精绘有如“清明上河图”般长轴的工描细笔,这应该是这部名著成功的基础。
回忆当年在学校课堂上的历史课,老师在讲明代的历史经济与社会发展时,清楚地记得,自明朝中叶开始,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在江南最富庶之地,就已经出现了。作为江南腹地苏州人的冯梦龙,与生长于“湖丝衣天下”,被今人称为世界丝绸文明发祥地之一的湖州人凌濛初,他们自然身处其中,亲眼目睹,经历,见证了已经发展至晚明的那一场潜移默化的社会变革。
大家都知道,明代与历史上以往的封建王朝一样,在“重农抑商”,鄙视商贾这一点上,是一以贯之的。而到了明代中后期,太湖流域的江南地区,丝织业取得了长足发展。原本只能称为小门小户的农家副业经营,开始喧宾夺主,逐步由副转主了。先是向家庭手工业转化,出现了家庭专业纺织户,进而又上层楼,朝专业化和市场化迈进。这无疑使那种传统的“男耕女织”封建的小农经济体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物质的诱惑,使离开了土地,以出卖雇佣劳动力为主要生计的“打工”一族,快速增长。窃以为,可能就像前些年离开土地,而去城里打工的农民工一样,趋之若鹜。
丝织业和棉织业的发展,吸纳了涌入社会的大批劳动力。而产品的剧速增长,又催生了商品流通贸易的繁盛。彼时,被一直压抑着的商人,由于完成了资本的早期积累,腰包陡鼓,钱大气粗,于是便大摇大摆,成了进入社会消费的主体。
子曰:“君子好色不淫。”可那些招摇于市,流连于花街柳巷,豪掷千金的商人们,对于孔夫子这一早有的教诲,不啻于鸭子听雷。酒足饭饱之余,勾栏别院,偎红倚翠,自然成了他们寻欢作乐的消费常态。
同样,发生于柳陌青楼,浸润着风尘女的血泪,与商贾们恣意蹂躏,凌辱于弱者的故事,也成为了晚明社会不可缺少的一个主要部分,每天都在以各种不完全一样的情节重复上演。
冯梦龙、凌濛初两位老先生,面对身边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焉能默默不闻,无动于衷!于是便把慧眼视角,和手中既如椽檩,又纤细若针之笔,探入了这个领域。遴选题材,编纂故事,就成为他们创作三言二拍,立足于社会大背景,为被轻贱侮辱的社会底层女性,奋笔疾书的一个主客观的必然之举。
三
三言二拍,之所以写出了那么多精彩的底层社会的弱势女性和风尘女子,而且使她们一改旧时裳,以鲜亮丰满的形象跃升于各篇小说的主人公,这与他们在价值观人生观的角度,对这一部分社会底层女性的不幸遭遇,生发和寄予了深切同情,当紧密相关。
比如把发生于靖康国变,高宗泥马渡江宋代的传奇,拿到明代,以明人的价值观,来演绎撰写的《卖油郎独占花魁》,还有为明代本朝名妓作传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及写乞丐“花子头儿”之女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题材的一系列小说,都堪称脍炙人口,精彩无二。
莘瑶琴在靖康南逃途中,被无赖邻居卜乔骗卖给临安娼家王九妈,培养调教。在被用计破身之始,即成达官巨贾们玩弄的金丝鸟雀。名闻西湖,十两一夜的花魁娘子,却被衙内公子掠陪游湖,遭百般羞辱,剥掉裹脚布,赤足流落街头。恰遇曾为近一夜芳泽,而花了积攒多时的十两银子,却只获得一衫呕吐秽物的卖油郎朱重。
其后的故事中,冯老先生用花魁娘子自己的一段话,将这个烟花女子带有的社会新阶层色彩的价值观,和渴望放飞自主的爱情观,明确地揭示出来。“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浫蹹(音读罕踏)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名妓花魁娘子,最终投向了小商人卖油郎的怀抱,体现了作者对烟花女子自主掌握命运,追求幸福,明智果敢的充分肯定,同时对男主人公卖油郎人品誉赞的抬爱,亦体现了超越世俗,摒弃重农抑商,言商重商观念上的与时俱进。
杜十娘,这个悲剧女性,见诸于潘虹饰演的电影形象之后,更走进了千家万户。冯老先生对这个京城名妓的刻画,亦称得上尽善尽美。抱百宝箱投江的那一段,通过人物对话,和情节描述,入木三分地鞭笞了公子哥李甲始乱终弃的负心,与龌龊商人孙富不择手段欲图之的丑陋。从而烘托起,在寻求爱情上,虽是“烟花陋质”,却不容污秽玷染,若芳莲般圣洁与高尚的莲心兰质。读之令人震撼。
试想,作者如果没有对这个悲剧女性人物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没有通过文中人,对社会不公欲行控诉和呐喊的初衷,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也绝然塑造不出如此牵动人心的文学形象。
四
以大团圆的喜剧色彩,强调因果报应的审美,给底层女性,圆一个苦尽甘来的亮丽结尾,亦是这部名著能够笔传口诵,拥有广大读者群的一个突出特点。
尽管从戏剧学的角度,都认为悲剧比喜剧更能打动人心,但国人还是对大团圆,都完满,这样的喜剧结尾更情有独钟。冯、凌两位老先生,自然也乐此不疲,许多篇小说,都彰显了以因果报应述说前缘后果的浓厚色彩,故由此也引发了一些争议。
比较重头一些的,就是认为因果报应,是属于唯心主义的范畴,极具主观臆断,异想天开的意味。笔者对此不敢苟同。窃以为是过于非白即黑,一加一只等于二的数学之论。
抛开哲学理论层面的探讨,还是回到社会现实中。三言二拍成书时的晚明,与四百年后的现在,人们期冀善恶到头终有报,好人好报,一生平安的朴素愿望,并无多大差异。而这与因果报应并不相悖,应属完全一致。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中,随手可撷,闪耀着这样熠熠光彩的浪花,比比皆是。
1965年国庆头一天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陈毅同志就曾于大庭广众中疾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这样的豪壮之言,在场能够听得懂汉语的人,都报以热烈掌声。
老祖宗的词典里,天道向善、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月圆则亏,水满则溢、恶贯满盈,必遭天谴,等等不胜枚举的精词妙句,都在无数次印证,因果报应,是不能够也不可以一竿子打下水的!
三言二拍,借助于人们这一朴素直白的愿望,升发对好人的倾情赞助之意,强调对恶人理应获谴遭报的诅咒之语,是不能被无视的,窃以为,这就是国人心目中的天之大道,人世沧桑。不应该提到唯心或是唯物的哲学层面上,被放大细究的。也可能这本身就是一种中国人的哲学。
五
洞窥一下冯、凌老先生的所思所想,亦不排除他们在构思有的小说结尾,也是刻意在编织一个原本不太可能,却还是想给人以惊喜、希望,劝人向善的华丽尾巴。可能这也是应和对抱有期待,乃至幻想的读者,对文中主人公结局的一种美好的设计,而作出的回答。
一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把被薄情郎莫稽,深深伤害,推入江中,曾经深爱着他,并助他成就功名的柔情女子金玉奴,硬写出了申斥谴责,切齿棒打之后,还会听从义父劝解,与薄情郎再续鸳鸯梦,破镜重圆这样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无疑应该是一个败笔。
既违背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理初衷,也是与主人公爱之深,恨之切,怀一辈子的心灵噩梦,绝不可能与狼共舞,再同衾共欢这一整个故事,不相一致,大大违和的。
幸好,由此改编的京剧《金玉奴》,编导慧眼以貂尾换之,将结局改写为,棒打薄情郎之后,当即将其赶出洞房。后金玉奴义父又参奏一本,革去了莫稽前程,这才还了事实与人物的本来面貌,亦符合因果报应,恶人自当自食恶果,有了一个天理昭彰,大快人心的结局。
这部名著几百年来,经久不衰,迄今仍拥有相当大众的读者。再细读思之,似一幅徐徐展开的全景长轴,而在反映明代广阔社会的万千图景中,那一个个社会底层女性,尤其是沦落风尘的女子,灵动鲜活可爱的身影,以及她们对痛苦的呻吟,对爱情和正义的追索,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与向往,都成为了一个个故事的主角,被冯、凌两位老先生述诸于正篇,凝练成文字,吸引牵动了万千读者,这并不多见。
窃以为,这应当就是构成这部古典名著,无限魅力之所在的一个多姿多彩的侧面。也是确定这部名著,在古典文学的长河烟海中,“直挂云帆”“长风破浪”,极具价值,不可多得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
2024年7月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