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宁静】丹江饥民(散文)
早年间,还在孩童时,我一不小心把米饭洒到饭桌上。自知自己犯了错,急忙找抹布要去擦,奶奶急忙拦住我,用手捏起来就往嘴里填。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掉在饭桌上的饭菜不脏,擦掉就浪费了,做人不能忘本啊!”
什么叫忘本,我感到一知半解,甚至是茫然不解。
之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跟着大人一起去生产队里吃忆苦思甜饭。什么是忆苦思甜饭?我和小伙伴们都感到新奇和刺激,直到打饭开始才明白,这种饭是最没质量的饭。在旷外空地上支起杀猪用的大铁锅,用棒子柴煮了满满一锅黑不溜秋的面糊糊,里面加了少许几个红薯丁,全队的大人小人都自己从屋里拿碗,在这里吃饭。无论碗大碗小就是一勺,多一点也没有,队长、民兵连长站在一边维持秩序和监督。
饭后不是让你直接回家睡大觉,而是集中在一起开忆苦思甜会。先由队长讲几句吃忆苦饭的意义,接着就是社员们登台讲旧社会历经的磨难,这一次控诉的专题是抗日战争中老百姓的艰辛。
小孩子们最爱听故事,听起故事来比老师讲课还过瘾。
最先登台的是王奶奶。她讲,老日轰炸了淅川县城,苦了丹江沿岸的贫苦百姓。老日也缺吃的,有时候一天两三趟来家里找东西吃。王爷爷见老日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急忙把半袋小麦倒进了水缸里。水缸里有水,但没淹住麦子,不得已又把喂猪用的饲料蒙在上面。小麦受潮竟发了芽,老日退后,王奶奶把出芽麦倒出来翻晒,然后磨成面。出芽麦面做出来的面糊糊乌青乌青的,越煮饭越稀,吃过后直拉肚子,可是还得吃,因为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填饱肚皮。王爷爷本来就瘦,越拉越瘦,最后竟一命归阴……王奶奶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前来主持工作的包村干部孙同志插了一句:“今晚上吃忆苦饭是上面安排的一项活动,就是要让大家不忘过去苦,牢记血泪仇。现在我们生活不富裕,起码我们能吃饱。再退一步说,我们填饱肚皮的东西没吃死过人。想想老日在的时候,家家户户提心吊胆,水深火热的日子让人度日如年。我们不感到今儿个晚上的黑面糊糊也是幸福吗?社员同志们,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下一位。”
李老爹登台说道:“大家知道,我叫李栓子,外号叫李老抠,是说我对东西抠。我不否认,我这个人有点没出息,别人扔掉的烟头我喜欢捡,地里的红薯根我喜欢拾,割麦时落在路边的土麦我光着脊背也要用汗衫兜回家。我尝过啃生红薯的苦头,总感觉东西糟蹋了是一种罪过。很多上岁数的人都知道,咱们的人攻打清风岭上的老日,从清风岭上抬下来了三个伤员,这些伤员是游击队的还是国民党的还是民团的,都不清楚,因为那时对老日恨的人多了去了。伤员被抬在村公所里,忽然听说一股骄横跋扈的日本人在逐村挨户查伤员。保长没办法,就对我说,先把他们系到你的红薯窖里避一下风头。人们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好汉打老日,命都不要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帮他们把伤员全部运送到红薯窖下面,自己也跟了下去。红薯窖里所剩红薯不多,但空间还是很有限。把他们放好位置,我转身都难,处处碰壁,转身碰头。三位好汉伤的都不轻,但他们都忍着,没有一个大呼小叫呻吟的。外面的情况我们不知道,但在这里我们的滋味儿够呛,饿了,嚼个生红薯,在这里别想讲究脏净,生红薯在身上一擦就咬。但有一位姓马的好汉嚼不动,他腮部受伤,嚼东西、咽东西都困难。我只好嚼碎喂他吃汁水,说实话,可别小看了这些红薯,它们是救命粮啊!那位姓刘的汉子伤口发炎,直痒,我们就吐唾沫给他擦洗。要排便,就只好三个人艰难地挪一挪,挤一挤,多腾点空间出来。在这里度日如年,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一是想要有一块馍多好,哪怕是黑的;二是想,要有一杯水多好,哪怕是脏的;三是想,要有一块烂布多好,哪怕几个人合伙用它来擦腚;最后又想,要把日本人赶走多好,哪怕再次蹲到红薯窖里。现在日本人回老巢去了,谁赶的?是好汉们!是好汉们泥里、水里、风里、雨里滚打跌爬换来的,我们现在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有用的、有玩的,可是有很多血气方刚的汉子们为了我们衣食无忧,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如果我们不珍惜生活,不爱惜粮食,就对不起这些好汉们前赴后继勇往直前。我们不知道珍惜所拥有的幸福生活、自由生活就是忘本,就是丧德……”
孙同志又插了一句:“李老爹说得好,今天我们来去自由,衣食无忧,但还有人嫌美中不足,抱怨这,抱怨那,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就是腐化,这就是堕落!日本投降离我们也就短短一二十年,想起他们在时烧杀抢掠的丑恶行径,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像李老爹这类对不堪回首的过往历历在目的人不敢忘本,也不会忘本。但是,那些不知道珍惜粮食、衣物的人就是变质了,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李老爹的捡烟头、捡红薯根不是没出息,恰恰是一种精神,是艰苦朴素的精神!下一位。”
第三位登台诉苦的是人叫杜清林,看样子有四五十岁,是招赘在我们村的。他说:“我的老家在磨屿湾村,刚好在丹江河南拐的肘弯处。那天鬼子摸进我们村抢东西,开来了一辆汽车,见鸡逮鸡,见羊牵羊,弄到手就捆绑住扔到车上,弄到粮食就装进他们带的布囊袋中,布囊袋其实是他们运送军用物资统一缝制的袋子,上面有‘日’字图标和编号。我爹见鬼子抢东西,就想起了晒在碾盘上的一簸萁绿豆,这让鬼子发现岂不要来个连簸萁倒?危急时刻,我爹看见了碾盘旁边的厕所,由厕所想到了他夜里用的夜壶。他急忙把夜壶拿出来,把绿豆装进了夜壶里,把夜壶拿进屋里放到了床下面。开始我们忍着不吃,一提起来就恶心,后来抵不住饥了,才偷偷摸摸倒出来一点闭着眼睛往嘴里填。鬼子伪军在村里,连到井上担水的机会也没有,还怎样把绿豆淘一淘,更别说弄熟了。本以为鬼子抢劫罢就走,谁知道,鬼子要在这里休整,抢劫的东西是为县城运的。鬼子把南村的老老少少赶到北村,在南村扎下营盘了。有十来个鬼子二十几个伪军,伪军见了鬼子跟见了祖宗似的,端着枪满村转。可怜北村我有个本家大嫂,刚生下孩子没几天,大人没东西吃,孩子没奶水,饿得直哭。我那大哥没办法,就去求鬼子,那鬼子坐在槌布石上,正悠然自得地在吃烧玉米穗,他把抠下来的玉米粒扔到地下让我大哥跪着去捡。大哥泪眼汪汪,蹲下了身子,一块一块用右手捡到左手,然后把半把熟玉米粒又从左手转到右手,猛地一挥手,砸了小鬼子一脸。小鬼子冷不防受这一惊,眼睛也被打中,本能地把身子向后仰。大哥又是猛地窜起,扑到他身上,刚好旁边有个半截转,大哥捡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小鬼子头上砸,一直把小鬼子砸得面目全非,最后大哥也被活活打死了。大哥本来是个善良之辈,走路就生怕踩死蚂蚁,但面对吃的,他竟然杀人,连自己也搭上了性命。眼看大嫂家就要家破人亡,爷爷偷偷地从夜壶里倒出一点绿豆送给大嫂,大嫂用牙嚼碎,用牙缝泌出绿豆渣,和着唾液喂她的孩子,孩子很瘦弱,但总算活下来了。整天饿肚子的人都知道一粥一餐性命攸关,整日没衣服穿的人也知道一针一线举步维艰。老乡们,吃不怕,喝不怕,就怕米粒扔地下。”
孙同志补充道:“杜大哥说得好,二十几岁年龄的人都经历过那场血腥的劫难,也都知道饿肚的滋味。当年淅川县城沦陷时,我负责的是转移群众、安置群众和稳定群众。群众被安置在一个叫四方寨的寨圈子里,寨圈子四周都设有枪眼,枪眼处是我方民兵堵截敌人的地方。一时间寨子里就有一百多人集中,山下的敌人不时向上发起冲锋,山上的人一个个饿得眼冒金星。有一个汉子一石头砸死了一只野兔,兔子耳朵、尾巴、毛皮、内脏都被人吃得干干净净。山上的山枣没熟,但大大小小都被摘得一个不剩。面对这种情况怎样才能做到稳定?特殊时期我用特殊方式和地下党接上了头,地下党从当地群众那里弄来了五斤蚕豆。我拎着蚕豆向寨子里走,路上饿得几次要晕倒。说实话,当时我真想找一个僻静处自己先吃一小把垫垫肚皮子。但我没有,因为我想着这是山上一百多人的救命粮。到了山上,狼多肉少怎么分?只好按人头一人发一粒,发过头遍再发第二遍,到最后时汉子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老人和妇女儿童领取。社员同志们,我们若不一代又一代提醒我们的后代,要珍惜美好的日子,当饥荒来临时谁有遮天的本事去面对呢……”
这顿忆苦思甜饭我吃得最不如意,黑面糊糊难咽还没吃饱。但是,这顿饭对我印象最深刻,同时也养成了我的很多习惯:见饭桌上有饭粒,我自觉或不自觉地夹起来;无论什么饭局,只要有剩余,我就打包放车上,回家送给行动不便的邻居;面对集体采摘运送的任何水果,路途上我从不贪吃,只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当年孙同志的一句话虽不是什么经典,但一直融在我脑海里:“农民、市民、富民、贫民,最难当的是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