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承】老古的葡萄(小说)
一
又是九月一日了,太阳依然白花花地照着,一年三百六十天,它是不会放假也不会开学的。老古的眉头又愁成了一个结,他巴巴看着地里那几十棵扫把树,有些蔫头巴脑的。不过,每一棵都挣扎着活着,在跟他一起使劲儿呢,它们好像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果然,半晌午的时候,老大回来了,也是蔫头巴脑的,委屈地说:“学费不交,不给发书,说是什么时候缴费了,什么时候发书。”
望着双眼噙满泪水的老大,老古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说:“你没跟叶老师说,你爸爸迟个把月送学费过去,先把书领着吗?”
老大说:“说了啊,叶老师说,每学期就是我一个人欠学费,如果全班都像我这样,这学校还开不开了,没钱,念什么书!”
老古心想,这个老叶也真不是个东西,不就迟个把月么,你对孩子发什么牢骚啊!
老古摸摸老大的头说:“没事,你先去上学,他说是这么说,肯定不会把你从教室里撵出来的。我明天到学校去找他说说,看看能不能缓一阵子。”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先跟同桌共一本书,放学后先到同学家里把作业做好,等扫把树长大了,我扎几把扫把送到学校去,抵学费。放心吧,保证让你念得上书!”
老大用手背抹抹眼泪,放下瘪嘴歪衰的书包,懂事地拿起竹篮和镰刀,到田埂上去打猪草了。
老大学名古有根,十一岁了,才读二年级,以他的年龄,该读三年级的,不过,由于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一直拖到十岁才给他启蒙。看到从小玩到大的几个同伴都上学去了,他急着问老古:“爸爸,我什么时候上学啊?”
老古心里比他更急,便说:“明年,等家里这头猪长大了,卖钱给你念书。”
有了老古这句话,老大像得到了保证似的,不再吵着要上学了。不过,那些玩伴都上学去了,没人跟他玩了。他有时很自觉都就去打猪草,恨不得那头小黑猪一夜之间蹭蹭蹭地见风长起来。他时常扒在猪圈上,望着猪,猪只管睡觉,天气热,它躲在里面直哼哼,有时也站起来,甩甩头,摇摇尾巴,伸着那只小黑嘴在地上这里拱拱,那里拱拱。他知道猪饿了,赶忙抓一把自己打来的野菜,对猪说:“猪啊,猪啊,你吃吧,吃饱了,快快长吧,我就等着你卖钱给我上学呢!”小猪边哼哼,往这边拱了过来,闻了闻,然后啧吧啧吧地吃了起来。他忽然有种很神奇的感觉,自己的命运竟然跟一只猪联系了起来!可是,那样猪就得被杀死。一时间,他又可怜起这头小猪来。如果猪知道自己的命运,它还会拼命地吃食吗?可是,它不吃又怎样,那岂不会饿死?做猪也很难啊!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他不知道他在猪圈边叹气的时候,他的父亲老古也在田里叹气呢。老古有三个孩子,眼见得都快到了读书的年龄了,一个就已经够愁的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去了,似乎不忍见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西边的天空红彤彤的,分外好看,远处的大龙山清晰可见,深黛色的山影衬着似血的晚霞,倒映在黎塘湖里,美得让人落泪。
二
一个月后,老古的扫把扎好了。他背着自己亲手扎好的扫把,走在儿子每天走过的路上。这条羊肠小道,还是那样坑坑洼洼的,长满了杂草,两旁的水稻已有一尺多高,在阳光的照射下,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咕咚”一声,他知道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小土蛙,它跳进了水田里。
这条路老古走了二十多年了。从小时候,到大队村部去打酱油,到后来像儿子这么大时去上学,每天不走不走的,也要来回四趟。乡村的路是依着田地的划分而走出来的。以前没分田到户的时候,路很直很宽,田地都是生产队的,成片成片的,队长哨子一吹,就下地干活了。后来包产到户了,田分到了各家各户的手中,大片的地无形中被分割出了一块块的,在各家田地之间就走出了一条窄窄的田埂,而原先的路也越变越窄,两边的田地仿佛约好了似的将那条路慢慢地消化掉了。各户种的稻子长势不一,从稍远或稍高一点儿的地方望去,这片土地恰如“田”字那样,块垒分明!他感觉自己的这三十多年就在这些“田”字中转圈,始终没有出去过。曾经差一点出去了,但最终还是因为钱,被发配回来了。
几十年来,这些田地依然种着水稻。他们依然每年忙着“双抢”,忙着打草包草席,忙着买化肥农药,忙着生活,没有闲着的时候,可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二十多年前,他的父母为他的学费发愁,现在,他同样又为自己儿子的学费发愁。虽然,自己不想这样过,可是在这片小偷进村都找不到出路的地方,他的出路又在哪里?
背上的扫把似乎越来越重了,这是他亲手扎的扫把啊。从看到老古在砍扫把树,然后晒,捆,扎扫把时,老大就像打着兴奋剂一样,走路都带着风,他想象着手上拿着新书的感觉了。老古有些心酸,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那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啊!可是,最终一张休学证书给自己的求学生涯划上了一个句号。那时,心里还有隐隐约约的希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校园,他可是全广圩区第三名啊,那时候小升初,全市统考,乡下的孩子,有几个能考上初中?他不仅考上了,而且全区第三!
老古不知道,有个叫陈忠实的农民也跟他一样的休了学,虽然他后来复学了,但是那场经济的困难,使得他与大学错过了,后来他用自己的笔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了一个新的世界。他的父亲,跟老古何其相似,为了解决孩子们的学费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种树。他们,一个在渭北平原,一个在江南丘陵,他们都选择了种树和卖树,陈老父亲种的是小叶杨树,老古种的是扫把树,也许在世世代代种地的农民心目中,遇到问题时,他们想到的便是土地,也只有土地,能给他们答案,这广袤无垠的土地啊,永远生长着希望!
老古后来知道了陈忠实,因为他的《白鹿原》。陈忠实有白鹿原,老古有什么呢?
穷不丢书,富不丢猪。老古还有书,不,是他还有梦,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像自己那样因为几块钱的学费而丢了书。自己是不能走出这块“田”字生活了,但自己的儿子可以。
三
想不到再次踏进这座小学,是因为儿子的学费!几十年来,这所学校终于有了些变化,当年的土砖变成了青砖,草房变成了瓦房,窗户也都装上了玻璃,只是操场还是那样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拿煤渣铺着,灰白色的操场上一块块黑色,就像打了补丁。那排香樟树长得老高了,从左边数第二棵,正对着的那间办公室,那里是总务处,他要找总务处主任老王,他的同学。其实,在所有同学当中,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老王,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总务处的门开着,里面很静。老古站在门口一看,王主任在里面呢,他头仰靠在椅子上,双脚伸直着,搭在另一把椅子上,正闭目养神呢。窗户开着,外面是一片竹林,风吹过,沙沙作响,仿佛筛子一般,筛去了熏人的热气和浮躁。风,一阵阵地从窗户里钻进来,又从门里跑出来,拂过老古的周身,凉凉的,柔柔的,简直是天然的避暑良方啊。
这狗日的,晓得享福,老古心下暗想道。他松了口气,在门口站住了,把扫把放下来靠墙放好,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可是,他很尴尬,进去吧,他在睡觉呢,不进去吧,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
学生们都在上课,不知哪个教室传出歌声,“……只怕先生骂我懒啊,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孤独地蹲在操场的一角,几块断砖头歪歪斜斜地在中间划出了一条界限。这大概是第二节课吧,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下课,他的汗又冒了出来,只得不停地拿毛巾擦着。
朦朦胧胧间,王主任感觉到门口有人,睁开眼,回头一看,见是老古,忙放下脚,起身,说:“老古,你来了啊,怎么不进来,这么热的天?”
老古心下一喜,赶忙抱起墙边的扫把,走了进去,边回道:“王主任,我又来麻烦你了!”边放下扫把,说:“还不是为孩子学费的事。”
其实老王一看见他,心里就明白了。说实话,他也不想见到这个人。因为助学金的事,老古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可是,这又怪得了他吗?凭什么老古就认为助学金应该是他的?别人就没份儿啊?
这个老古,老实,聪明,还特别自负。他们从小学一直同学到初中,他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比自己的学习好,只是那时他家穷,交不起学费,就休学了,到现在,他儿子又是交不起学费,这个自负的家伙,如果不被逼着,怎么可能来求自己啊。
他望着老古汗涔涔的样子,衣服都汗透了,有几处贴在身上,肩膀那里一大块污迹,很显然是背扫把留下的。他不时地拿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脸上虽然挂着笑,可是这笑容里总有几分堆砌,一阵深深的怜悯从心头泛起来!他们是同学啊,从小一起滚稻草的,他不想看到老古这个样子。
“可是老古啊,你脑子不是很好吗?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年年背几把扫把,能换几个钱啊?难道你就指望着一直拿扫把给儿子抵学费吗?在我这儿行,可以后到初中呢?”
老王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其实,他不说,老古也明白。
面对老王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若是在平时,老古立马会拍拍屁股走人,他才不受这份冤枉气!但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
我儿子决不会像我这样,我就是讨饭,也要把我儿子的书念出来,老古恨恨地想。
老古拿着扫把换来的钱,去找叶老师。叶老师刚好下课,见到老古说:“古有根同学到现在学费还没交,也没课本,别人上课,他茫茫然地,东张西望,作业一塌糊涂,这样下去,根本就跟不上,如果真的跟不上的话,建议留级吧!”
老古掏出两块钱,说:“我今天就是给他交学费的,你先让他在班上坐着,我儿子,我知道,他是块念书的料,肯定能跟得上的!我相信他!”
古有根知道他爸爸今天到学校,早就盼着了。终于看见老古来了,一下课就飞奔到叶老师办公室门口,正好听见老古跟叶老师的谈话,一时间他呆住了。此后的若干年里,他始终记得老古的这句话:我儿子我知道,他是块念书的料,我相信他!
这个朴实的农民啊,他虽然没有读过教育学,心理学,但是他知道如何跟孩子相处,如何给孩子树立信心。他只是做给孩子看,并且相信孩子也能做。他虽然贫穷,但决不卑贱,他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肩去对抗着贫穷加在他身上的一切。
四
从老王那里回来之后,老古一直在想着老王的话:“你脑子不是很好吗?怎么不想想别的法子,年年都是扫把扫把地往我这儿背,你准备再背几年啊?以后上初中呢?”
他当时觉得这话刺耳,心说,你比老子好,不就是因为你得到了助学金吗?我委实是家里穷了,上不起学。否则,轮到你来教训我,我不知比你要好多少倍呢。
他仿佛看见了十六岁的自己,站在七中门口的香樟树下,是那么地无助,那么的凄惶!那天,是开学的日子,他走了三十多里路,去找汪主任,汪主任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会代他向学校申请助学金,他就靠着这助学金读完了初一。可是,却被告知汪主任退休了,新来的王主任,把助学金申请给了他的侄子,也就是现在的老王。
他捏着一张休学证书,它终结了老古的求学生涯,三块五毛钱的助学金,改写了老古的命运。老王和老古,一个山窝里走出来的两娃,以为两人会一直同行,但是那一刻,他们开始分道扬镳。一个在城市的公路上跃马扬鞭,一个依然在羊肠小道上趔趔趄趄。
但是平心而论,老王的话的确在理,我不能老是抱怨这个家穷,我为这个家做了什么?有什么资格抱怨?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抱怨的,或许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抱怨的,如果我也一直这么抱怨下去,我的孩子也会这样抱怨的,难道我遗传给他们的就是抱怨,然后让他们像我这样困在这里?我必须努力去改变这一切。愚公尚且敢于移山,我也要移山,移穷山,愚山,怨山!
老古感到有一股什么东西冲击着胸腔,他坐不住了!他开始在屋前屋后转悠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啊,从他出生时,就已经在注视着他追随着他了,也许,它们是在期待他能让它们焕发出新的生机呢!
这房子后面靠右边是一片竹园,那片竹子从来就没人去关心过。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拿把镰刀进去,找到一根,合适的,一手扶住,另一只手猛的一刀,斜砍下去,“咔嚓”一声,这根竹子还没感觉到疼痛呢,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只手拖出来了。周围的伙伴沙沙作响,好像在跟它告别。被人看中,不管是做晾衣杆,还是鱼竿,不管是千刀万剐编成了竹筐竹篮,竹子们都开心,那是它们存在的价值,它们也乐意自己的离开。每年的春天,一场春雨之后,那些早就憋在地底下的竹笋们熬不住了,咕嘟咕嘟地冒出来了,他们需要更多的空间。别看这些竹子一根根的,又高又瘦,但是无论多大的暴风雨,都没见它们垮过,因为在地底下,它们的也盘根错节。没有一根是孤立的!
竹园的旁边是一块宅基地,虽然地力不怎么样,成了杂草的乐园,但老古娘子硬是在里面栽下了南瓜苗,丝瓜苗,这些瓜苗也懂得老古娘子的心思,很是争气,很快就摇摇曳曳的,爬满了支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