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金镯奇案(小说)
一
丹江北岸有个李家村。李家村的治保主任,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那几年肉价七毛四,他割一斤肉要跑几家肉店,按四舍五入,割一斤肉就占几分钱的便宜。
俗话说,便宜里头有个穷。可李家村治保主任给天爷烧高香了,还是给地奶多纸钱了,他占便宜,却占来了运气。
去年,村里把领发救灾衣的差事交给他,他把衣服领回村里,独自关住门偷偷地把衣捆打开,一件一件地挑,要拣最好的独吞儿。
他挑呀拣呀,终于挑出了一件式样新、衣料好的月白色风衣。
那知,他把那件风衣抓起来一抖,只听“当啷”一声,一只黄澄澄的镯子落在地脚面前。他急忙拾起镯子,放在手掌上掂了掂:“哎呀,是金镯子?”
这几个字刚到嘴边,又被他咬住咽回肚里。他憋住呼吸,瞪圆眼睛,看了看窗外,然后又匆匆出门瞅了瞅周围。还好,没半个人影。
为防后患,他将那件风衣发给了石三毛。
他为啥偏要把这件风衣发给石三毛呢?因为石三毛是个外来户,在文革时,不参加“革命”组织,被诬陷为两面派,于是这派批罢,那派斗,把他从三层桌子上推到地下,蹭摔掉了门牙,摔断了胳膊。石三毛一气之下,骂他们是赃饭派。为这,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坐了几年监。
刑满释放回来,这多年从没吃过一粒救灾粮,也没穿过一丝儿救灾布。今儿偶然发给他这件风衣,他感动得泪珠子直流,诂没出口心里说:现在政策真是变啦。但是石三毛还是不愿要那件风衣,又拿去还给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生气地说:“你石三毛真不知好歹,挑这件风衣给你,是组织对你的照顾。收与不收,是对党的态度问题!”
石三毛一听,是啊,古话说官不打送礼人,别说咱个百姓。想到这儿,他就把那件风衣收下了。
嗬!这算盘珠儿,真叫治保主任拨照了。石三毛把风衣拿回家还没过三天,治保主任就领着县民政局长,找石三毛要金镯子。
石三毛听说“金镯子”三字,不知是什么事。一问,才知道他那风衣兜里,装有天津市李维康教授,保存了三十八年的一个金镯。石三毛闻其一说,沉思了片刻,“登登登”跑进屋里,取出那件风衣,递上说:“这衣服我拿回来原样没动,你们自己展开看。”
民政局长展开风衣,里外口袋都翻个过儿,也没找着金镯子。
治保主任一见,就咬住局长的耳根子,说:“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哪能见得金镯子!”
民政局长一听,“是啊,衣服都在,金镯子却能飞了?”
民政局长一边给石三毛做思想工作,一边找村干部了解情况。治保主任又给石三毛上了一堆“烂药”。局长听后,又亲自查看了石三毛的档案,认为石三毛做案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于是,就暗中派人对石三毛进行盯梢、监视。
按说心里没冷病,不怕喝凉水。可石三毛不知是怕,还是心里有鬼。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直翻烧饼。尤其是午夜时刻,他“叭”地拉亮电灯,从墙洞拿出一个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红绸子包包,从包包里拿出一只金镯子来。
他在墙里看镯,墙外有眼,监视的人们发现这一情况,立刻闯进屋里一搜,果然从石三毛手中夺得一只黄澄澄的金镯子。这一下儿,弄得治保主任半夜接个馍,不知黑白啦:“金镯子?怪啦!”
是啊,金镯子咋会到石三毛手中呢?为了搞个水落石出,治保主任急忙赶到家里,看他藏的金镯子还在吗?拿出金镯子掂了又掂,看了又看,没错,还是他藏的那只金镯子。怪啦,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手中的金镯子是真的。
治保主任正在犯疑,突然,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从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治保主任抬头一看,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村主任李德伟。李德伟走到治保主任面前,厉声喝道:“把金镯子交出来!”
治保主任一听,吓得心里“格登”一下,急忙把金镯子藏起来。村主任李德伟一个箭步,冲到治保主任跟前,将那金镯子抢在手中。
原来,治保主任点名把那件风衣发给石三毛,李德伟本来就犯疑,后来听说风衣兜里有金镯子,李德伟前后琢磨,怀疑这金镯子是治保主任弄了手脚。于是,李德伟就在暗中盯视他的行动。
治保主任看着李德伟夺走了金镯子,话没出口心里说:完啦,金镯子落在他手里,这可是网兜装猪娃——要露蹄啦。可他又一想:哎,当初拿金镯子的事,只有我一人知道,只要我一口咬定这金镯子是我祖传之宝,他们把我也没办法。
他们把两只镯子送到县民政局,局长一看,也傻眼啦,明明追查的是一只金镯子,怎么追查出两只来了呢?难道一只是铜的?他派人拿到黄金公司一鉴定,说这可是一对一摸一样的金镯子。于是他们又找到石三毛一问,石三毛说他的这只金镯子是一位没有良心的人留给他的。他们又给失主李维康教授挂了电话,让他速来认领金镯子。
李教授来后,当他老人家把那只金镯子掂在手里一看,突然指着石三毛那只金镯子说:“这只金镯子的主人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当李教授看见石三毛那张油黑油黑的老脸时,审视了好一阵子,才上前问道:“这金镯子是你的吗?”
石三毛说:“不是我的,是一个没良心的人留给我的!”
李教授一听,忏悔不及,冲着石三毛失声地喊道:“三毛弟!”一下扑到石三毛的怀里。
不知石三毛和李教授有多深的仇,多大的恨,石三毛却一下将他推开,绷着脸,瞪着李教授,用指头点着他的鼻尖儿,怒吼道:“你,你这没良心的东西,还有脸来见我?”
二
李教授在石三毛面前,到底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情?故事还得从头说起呢。
那是1940年,李教授叫李豪光,是地下共产党,到松山县伪政府做秘密地下工作。由于他带的是国民党的高级介绍言,没费吹灰之力就受到伪县长的盛情接待,立即任命为伪县长的随从秘书。李豪光是很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再加上地下工作的经验,不到一月,就被伪县长视为贴己人,把一桩桩民事案子也交给他处理。
谁知,李豪光刚得到伪县长的重用,不料被党内叛徒告了密,一张有关李豪光的身份介绍信落到了伪县长的手里。
伪县长一见大惊失色,话没出口心里说:“共产党真胆大!哼!这一回,非来个生擒活拿,割头示众!”他想好以后,迅速找着保安司令密商对策。
保安司令听县长一说,哈哈大笑,说:“没事儿,那些拿刀弄杖的共产党俺都见识了,别说这平川上的虎,沙洲上的龙,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言罢,保安司令立即找来他的心腹大肚子队长,东瓜头内弟,带领匪兵包围了李豪光的住宅,要生擒活拿李豪光。
可怪呀,等了半个时辰,窗不动,门不开,大肚子队长急啦,“冬”地一声撞开门一看,连个人影也没见着,顿时,翻箱倒柜,搜将起来。可他们连地上的废纸蛋儿都打开看了又看,也没找着半个人影儿。这一下保安司令可火烧屁股——急啦,马上去向伪县长报告。
谁知,他推开县长的屋门一看,顿时象腊月天朝头上浇了一桶凉水,从头顶凉到脚根。咋?伪县长死啦。保安司令活象只斗恼的狗熊,迅速找来大肚子队长、东瓜头内弟,不问青红皂白,“叭叭叭”一顿耳光,命令全城戒严,封锁交通要道。李豪光插翅飞了?原来,他已得知叛徒告了密,立刻点亮灯,虚掩门,来了个金蝉脱壳,乘黑隐蔽。
谁知他刚走到院中那棵老松树下,忽听一阵骚动,见一群黑影包围了他的住房。他马上意识到情况危急,知道出城难了。
正在犯难,忽见伪县长从保安司令那里走来。他急忙往暗处一躲,等县长进到屋后,他“笃笃”敲响了县长的房门,县长还以为是保安司令抓住李豪光来交差呢,心头一喜,随手打开屋门。
李豪光闪身进去,“砰”地一声反关屋门,用刀尖对着伪县长的心窝,压低声音威协道:“敢出口粗气,老子立刻要你的狗命!”
伪县长吓瘫在地。李豪光乘机来了个猛虎扑羊,将其捏死。迅速换上伪县长的外衣,戴上县长的礼帽,围上县长的大围巾,大摇大摆地出门走了。那些守门的见县长外出,谁也不敢过问。
李豪光这样平安地出了城门,拐了一个大弯,爬上一个土坡,顺着后山小路,向松树林跑去。刚跑到松树林坐下喘口气,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追来了一群匪兵。只听他们边追边嚷:“共产党真胆大,敢到县长的眼皮底下来活动……”
李豪光躲在暗处一听,心想:豁出命和他们拼吧?寡不众、白白送死;下乡隐蔽吧?人地两生,怎么办好呢?思来想去,举目望着那黑森森的松树林,决定在这儿暂时隐蔽来。
于是,他摸进森林里躲了一夜一天,又冷又饿。待到第二天晚上,乘天黑往山下摸去。刚摸下一个山梁,突然发现远处有个微弱的灯亮。他顿时心里一喜:有灯就有人,这沟里的人,不是守猎的,就是打柴的,反正都是穷人,穷人多数都是好人。
于是,他顺着灯亮摸去一看,见是一间烂草庵。他推开门,里面厉声喝道:“谁?”
他压低声音说:“老乡,快开门!”
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你是什么人?”
李豪光正要回答,那人借着灯光向他一看,突然认出他来:“啊呀,是你?”一把将他拉进屋里,迅速关好柴门,吃惊地说:“现在全城都在抓你哪,到处贴着你的画像,还说谁抓住活的,赏两千块现洋,抓住死的,赏一千块。听说今晚要搜山呢!”
李豪光看着面前这个黑小伙,忽啦想起来啦,原来,他是两天前和地主李霸天找他说理的那个石三毛。自那天给石三毛说了个赢理,石三毛回家逢人都夸:“国民党可有了个清官。”今儿石三毛上街卖柴,看了李豪光的画像,本来就为他捏着两把汗,现在见他进到自己屋里,急忙将他藏在屋内的柴禾堆里,等他的干哥回来,再商量救他。
谁知等他干哥回来,把此事一讲,他干哥“嘿嘿”一笑,咬住石三毛的耳根子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啃夜草不肥,咱将他往保安司令那儿一送,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两千块现洋。这可比咱卖一辈子柴都值钱呀!”
石三毛听他干哥这么一说,气得脸都发紫,恨他干哥的心肠狠毒,但石三毛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感到敌人正在搜山。于是,他把牙一咬,冲着他干哥“嘻嘻”一笑,说:“咱俩真是拜把兄弟,都想到一处啦!活的不保险,还是先打成死的送着牢靠。”于是,他假装随着干哥手掂柴刀去杀逃犯领奖。
就在这个时候,匪兵们顺着灯光,向石三毛的柴屋摸来。只听屋内“妈呀”一声,大肚子队长冲着石三毛的柴门跑来,“砰砰砰”把门一敲,厉声吼道:“开门,开门!”
敲了半天不见开门,只听屋内“噗噗登登”一阵撕打,边打边嚷:“原来你是共产党,今儿落到老子手里,我叫你活!我叫你活!”
匪兵闻听共产党三字,“登”地一脚撞开柴门,见石三毛正举着斧子砸那人的头,匪兵们急忙拦住一看,死者正是杀死伪县长的凶手李豪光。大肚子队长见了一笑,立刻命令手下把凶手的尸体抬到保安司令那儿交差。
保安司令为了大杀共产党的威风,将李豪光的尸体游街示众,并隆重举行庆功大会,在会上亲自奖给石三毛一千块现洋。这一下,松山县的百姓都骂石三毛。
原来,石三毛手拿斧子跟在他干哥身后去打李豪光时,他乘机举起斧子,将他干哥打得脑浆并裂,气绝身亡。当匪兵们敲门时,他想冲出去和匪兵们硬拼,又被李豪光拦住,脱下死者的衣服,换上自己的佩戴来了个将计就计,借尸换魂。石三毛故意骂骂咧咧,把死者砸得面目全非,以假乱真。
后来那一千块现洋他分文没使,都送给李豪光做了路费。两人在临别时,李豪光把他妻子生前的遗物——一对金镯子赠给石三毛一只。
解放后,人们谁也不知这当中的真假,还以为石三毛真杀了地下共产党党员李豪光,把他关进了监狱,判了刑。石三毛呢,想申诉,但找不到李豪光本人,没有证人,只好含冤服刑,后来释放后,就落户在山沟里过日子。
李豪光多次给石三毛来信联系,那时,石三毛早已迁到外乡了。每次去信,都被“查无此人退了回去。再后来,李豪光亲自去找,不巧,偏偏遇上了史无前例的文革,李豪光被误以为是叛徒,关到牛棚改造。
几十年来,李豪光视这只镯子为命,真是镯不离身,身不离镯。不久前,他因随我国考查团出国,就把那只金镯子装在那件月白色风衣兜里,不料被老伴当旧衣给灾区捐献了出来。
现在,两人见了面,李豪光同志向石三毛说了自己当时身份,石三毛心中的冤情才解开了。
三
再说治保主任一口咬定金镯子是他祖传之宝,于是,民政局就把李教授找来和他当面对证。李教授一见他那张白大麻子脸,见他左耳根子上那块黑痣,立刻认出他就是三十八年前出卖自己的叛徒李青甫。李教授大喝一声:“李青甫!”
“噢……”治保主任一个噢字刚出声,立刻意识到什么,迅疾改口说,“噢……你说那事是解放初的事……”
李教授见他死不认账,便当众指出:“你右胳膊弯处有个明显伤疤。不信,请当面检查!”
当众一验,果然见他右胳膊弯处有个伤疤。
原来,李教授和李青甫是同乡同村人,光着屁股在一起玩大。他右胳膊那伤疤,就是当年给地主放牛时,被地主用镰砍伤的。所以他烧成灰,李教授都能认出来,在实事面前,治保主任现出了丑恶的原形,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组织上立即给石三毛平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