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麦秸情(散文)
十五岁,我上高中了。学校距我家十二华里,要住宿。妈妈给我准备好被褥枕头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草褥子。草褥子外面是粗线棉布,像个白色大口袋,里边装的,不是棉花,不是棕榈,更没有蚕茧丝绒之类,而是麦秸,我们叫麦桦秸。装褥子之前,将整个麦秸杆的上半截,用毛驴带着碌碡反复扎,把麦秸压劈压软,再在灿烂的阳光下,晒上一阵。这时,麦秸金黄闪亮,用手一摸,有温柔之感。厚厚地装进大口袋,散发着太阳的味道,铺在褥子底下,隔凉挡潮,感觉很舒服。这一定是当时家里最好的装草褥子的材料。
学生宿舍没有单间,更没有单人床,而是通铺。两间一明的房间,住十八个学生。草褥子,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好像把我们十八个学生的心,也连在了一起。这样的草褥子,虽然简单简陋,但它带着田野的味道,带着太阳的温馨,让我们时刻和土地联系在一起。作为农民的孩子,我们上着高中,享受着土地的恩赐,伴随着土地的芳香。遇到好的天气,我就把它拿到外边晾晒一下,两三个小时之后,里边的麦秸就显得厚实如初,重新铺到床上,暖意就透过棉褥,抚摸我的身体。妈妈做的这个麦秸草褥,陪伴我度过了高中的二年时光。记得,毕业时,我把草褥子又带回家。在南院,我把里边的麦秸全部倒出。这时我看到,这些麦秸,被我的身体滚压得闪着一层金光,有一半已经成了碎沫。妈妈正在做饭,就把这些麦秸抱到灶前,一把一把地塞进灶膛。
我是睡火炕长大的,上了高中,首次睡床。睡床后,用于隔凉保温的草褥子,是用麦秸填充的。这是我人生一段独特的经历,也是那个物质贫乏年代独有的创举,空前绝后。我没法忘记。
当然,也有个别同学有毛毡、棕榈垫甚至狗皮褥子铺在棉褥底下,但一大屋子,不过一两个。
生产队里外出修路、修水库的民工,一般也是带上麦秸草褥子。
我们家乡所有的农作物中,只有麦秸具有这个功能。
麦秸,是和泥、脱坯必不可少的材料。各农家建房、垒墙、搭炕,甚至盖羊圈、垒猪圈、搭鸡窝、围一个储物小棚等,都要用到土坯。土坯,是那时农家的主要建筑材料。我家的那幢百年草房,石头只垒到地基,地基往上一直到房顶,就全是土坯了。1976年7月28日那天凌晨,大地一摇晃,这幢草房立刻四分五裂,伴随着一团团飞尘,瘫在地上,将来自土地的土坯,又归还给土地。
后来进步了,石头垒到窗户,墙垛墙角、窗间墙、门间墙等边沿处,用砖砌筑,但中间还是用土坯夹心。整个墙面,像是装裱起来的巨画。记得地震后重建家园时,大部分农户还没有能力石头砖到顶,仍然土坯夹心。这足见土坯在建房中的重要地位。垒墙,也是墙基垒一层石头,上边全用土坯。土炕就更是全部土坯了。
这就必须保证土坯的质量了。垒在墙上,竖,要有支撑能力,横,要有抗拉能力,还要适当具有防止风化雨淋能力。这个重要任务的承担,就是麦秸。像装草褥子前的麦秸处理一样,将麦秸铺在场上,套上戴好箍嘴箍眼的小毛驴,让它拉着碌碡反复滚扎麦秸,直到把麦秸扎得柔软扁平,可任意弯曲。将这样的麦秸,按一定比例和进泥里,让麦秸在泥里浸水醒上两个小时,就可开始脱坯了。土是很小韧性,很少刚性的,将扎好的麦秸和进泥里,相当于给泥土加进了筋骨,加进了力量,加进了抗击风霜雨雪的灵魂。这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麦秸的品质,是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创造性地发明。没有专利证书,不用文字描述,家家都明白,人人会操作,几百年、几千年地享用着。造就了房屋,垒筑了院墙,拼搭了火炕,让劳作一天的农人,夜有所归,能避风雨,一代代生存下来,延续下去。麦秸,让享用它的人舒展开脸上的皱纹,绽放出心灵的花朵。
当然,能够在脱坯的泥里掺上些石灰,脱出来的坯就更有刚性了。但这种坯不好再回收返回土地里,我们的乡亲们用的不是普遍。
建房、垒墙,还要抹泥,我们家乡叫套泥。套泥一般是两层,里边直接挨着墙面的内墙泥用土泥,土泥外边的外墙泥用石灰或水泥和的泥。内墙外墙两层泥套完,墙面才能保证结实平展光亮。
内墙泥就是泥土和麦秸和的泥,和脱坯用的材料完全一样,只是要和稀些,以便拉开抹子。这种泥的使用广泛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脱坯。除去搭炕不用抹泥,建房砌墙,都要套内墙泥。这种泥的和法,也是一大技能,要柔软均匀,水份适中。即可拉开抹子,也不能抹不上墙。一句流行的谚语,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泥太稀了,一上墙就脱落下来。我们的民族是一个讲究哲学的民族,和泥抹墙,也可以和人生哲学联系起来。麦秸诠释着哲学。
其实,和泥也好,脱坯也罢,所解析出来的绝非只是为了筑墙、造屋,然后避身、繁衍,它折射出来的是一种生命的顽强,一种前行的信念,一种自信的逻辑。
不是吗?我在家生活的二十来年里,春夏秋三季,哪个季节,我都看到,一个个戴着草帽(好多也是麦秸编制的,后边叙述)的汉子,穿上雨鞋,在放进麦秸的泥里上下踩踏。他们昂着头,挺着胸,身上流淌着汗水,脸上荡漾着笑意。麦秸和的泥,在他们高速地踩踏下,麦秸和泥土完全胶着在一起,麦秸的分布更加均匀,土泥的粘性更好,可塑性更强。要建的房,要垒的墙,就在踩踏之中,在他们的心目中矗立起来,日子也就在他们的踩踏之中待续下去。
世世代代靠土地生存的农民,他们的饮食起居等一切,也注定永远和土地连接地一起。
让我最感兴趣的,是编织麦秸辫和草帽。麦秸草帽是用麦秸辫子缝制而成的。这原是姑娘、媳妇们的“专利”,她们的绝活。但我喜欢麦秸帽,麦秸辫呢,又可以卖钱,这两大诱惑,逼我也就学会了这个手工活。那时的麦秸杆比现在的高,印象中,比现在的也更金黄好看,更便于编织辫子。选择水肥充足、麦秸长得高大硬朗的地块,割下几捆麦子,在顶端剪下麦穗,取整个麦秸最上边的那节,捋顺放入一个大盆中,热水泡上二十分钟,使其柔软可曲,便可编织麦秸辫了。编成二三米长,便卷上一卷,三四卷,就够缝制一顶草帽了。草帽可根据戴帽者脑袋大小,量身定制。编织辫子和缝制草帽,需要耐心和细心,要有美感,松紧适宜,否则辫子宽窄不一,薄厚不一,做出的帽子也歪歪扭扭,不圆不扁。记得我家隔壁,有个老姐,干活心灵手巧,干活利落。辫子编得整齐匀称,宽窄适度。编好后,她从外庄亲戚处找来硫磺,将麦秸辫熏得得白白亮亮,摊开,像一条银色的飘带,灼人眼球。让我羡慕得点头咂嘴,就求助她也给我熏熏。缝制好草帽之后再熏,也行。这种银白的颜色,不会保持长久。暴晒几天,或遭遇雨淋,也就失去了光泽。
如同用玉米皮子编蒲墩可以卖钱一样,麦秸草帽也可以卖钱。做好四五项,拿到集上出售,一顶草帽可卖两元左右。麦收时节,高温酷暑,草帽紧俏。需要草帽的男女青年,自己不会编织缝制,也会花钱向村里人购买。但这样的交易很少,大都是无偿赠送或互通有无。村里乡亲们之间的友谊和人情,大都比金钱更值钱。
忘记是哪年了,村里通知,国家收购麦秸辫,据说是用于出口创汇。五分钱一米,长度宽度厚度,都有严格的要求标准。由工委(现在的镇)统一验收。村里立刻掀起了编织麦秸辫的高潮,一时间,洛阳纸贵,高挺一些的麦秸杆,被人们一捆捆地背回家,大坑边,柳荫下,房前街头,到处可见编织麦秸辫的老老少少,细长的麦秸杆,在人们的手中上下翻飞,飘逸如蜻蜓,如蝴蝶,也如美丽的梦幻。好多人的手,磨出了血泡或茧子。我,自然也成为了这道风景中的一员。那年,我卖了好几块钱。这件事,持续了有三年。
麦秸杆制作的小筐、小篮、杯子垫等小物件,也偶尔出现在一些姑娘的手中,但这是个别手巧的妇女做的,并不普遍。
麦秸最实惠、最普遍的用途,还是烧火做饭。这是农耕文化最经典的体现,是农家最大的需求,也是沉淀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情结。
麦收之后,按各家的人口和工分,生产队分给每家一大堆麦秸杆。各家就一家人全部出动,围拢在麦秸堆周围,过滤般地挑捡麦秸杆里收丢的麦穗。虽然没有太多,但也是额外的收获,没有一家放弃挑捡。这不仅因为各家粮食都不够吃,多一两就可能少饿一顿,更是因为种地的人,尤其知道每一粒粮食的来之不易。颗粒归仓,已是植入庄稼人骨髓深处的一种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何况,运气好了,也可能捡出五六斤小麦呢。
捡完麦穗,就将麦秸垛结实地起来。于是,一家家门口,就都出现了一个蒙古包形的麦秸垛。一条街,就出现了几十个,两大排蒙古包。上边是圆顶,下边是圆柱。防止下雨淋湿,影响烧火,垛的顶端压上塑料布或油毡,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则在塑料布或油毡上面再抹一层用麦秸和成的泥。这样武装起来的麦秸垛,风来了,刮不倒,雨到了,淋不透,能保证不管阴天下雨,家里有干柴烧。
“老四,去,到当街麦秸垛上撕一抱麦秸子来!”这是妈妈做饭前,经常吩咐我的一项任务。我在家行四,妈妈常叫我老四。时间越长,麦秸垛越实,必须双手攥住麦秸往外用力,才能拽出麦秸,所以妈妈叫撕,而麦秸子,麦桦秸,是我们那对麦秸的习惯叫法。每次去撕麦秸,都会随着麦秸的被撕出,从垛里散发出一种土地和麦秸混合的芳香,让我想起无际的原野,看到无际的麦浪,“布谷、布谷”的鸣叫又随之在耳旁响起。
麦秸烧出的火,柔软均匀,最适应烙饼。刚打出的面,散发着浓烈的麦香,烙出的大饼,劲道柔软,麦香四溢。麦秸长了麦穗,再用麦秸烧火,烙出用麦穗打出面粉做的大饼,这是多么的诗意盎然?多么的合乎天理。我们享受着。
一家家的麦秸垛,都放在街上,这是一道特殊的风景。这种风景,从夏天持续到秋天,又从秋天延续到冬天,个别家,又延续到春天,甚至和来年的夏天连接起来。变化的,是麦秸垛的形状。撕麦秸,我们都是从四周转着圈撕,这避免了失重倒向一边,中间总是越来越细。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一个蘑菇的形状。
麦秸的所有用途、所有形状,在我的心中,集中书写了一个大字:情!
(202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