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东归(小说)
当时,我是气得不轻的。可以用“七窍生烟”四个字来形容。
看着四岁的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那个“小不点”怎样欺负了她,把她的那张被利巴高原刺骨的寒风冻得彤红的小脸抓破了。我心里是又气又内疚。把女儿生在在这个“拉屎不生蛆”的地方,还受了这样的“窝囊气”,我真想从这个土墩上跳进下面的雅拉江。
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雪峰,江的东面是起伏连绵的大雪山,江的西面是陡峭的沙鲁里山,两山之间就是一条横断山区著名的大江——雅拉江。冬季冰封夏季浑浊滚滚的雅拉江就在脚下,小小的县城就位于江水冲积的一个小小的冲积平原上。县城只有一条由北而南的窄窄的街道。街道穿过县中学、县邮政局(雅拉县大桥桥头)、县商业局、县广场、县法院、县委县政府大楼、县林业局。街道仅长八百多米,不到一袋香烟的功夫,就会走完这个“县城”。早上走在街上,打招呼的全是“县长”“局长”之类,在这里“官”“民”似乎没有多少区别。冬季呼啸的寒风让你直打哆嗦,夏季火辣的太阳晒得你皮肤黝黑。江边狭小的菜市场里堆放着散发着一股股臭味的大白菜等待出售,还有几筐蔫不溜丘的小白菜,映入眼帘最多的是血淋淋的牦牛肉。因为缺少蔬菜,我们的皮肤发生了皲裂。女儿小小的嘴唇也早已失去了血色。
夜晚,由于电力不足,摇曳的灯光如晨星寥落,瑟缩的小城一片死寂。倘在月明的夜晚,天空中一朵云也没有,只有一轮圆月如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脸,静静地放在江对面的山崖上将你瞭望。你想对它说些什么,可刚打开窗户,刺骨的寒风又堵住了你的嘴。你想象山崖上曾经也许是茂密的树林,可现在只剩下干硬的土石。也许几十万年前,那里曾是古地中海的波浪,一条巨大的鲨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正向你游来。
我在梦中被惊醒了。
我摇摇身边的妻子,使劲睁开朦胧的睡眼说,我要“东归”。
什么“东归”?妻子似乎在睡梦里喃喃地说,什么“东归”?你在做梦呢。说完,又呼呼地睡去。
妻子实在太累。白天,上两个班的语文,还要做家务,四岁女儿的吃喝拉撒、上下学的接送都是他一个人。
其实,女儿上学的城关小学离我们住的中学并不远,大约只有两三里路程。上一道缓坡就到了。但我当时却视为“险途”,一是女儿上学的那条路很窄,而且是小石片镶成的,女儿走在路上磕磕绊绊,尤其是冬季不仅穿上臃肿的大棉袄,而且脚上还穿着一双厚厚的棉鞋,咋一看,像极了一只南极的大企鹅。冬季夜里下了雪,女儿走在路上时常摔跤,手掌都撑破了。二是,小路两旁是密集的居民区,房屋一间接着一间,每家门前都拴着一条黑黑的大狗或藏獒,眼睛中露着凶光。我时常都为女儿担心。但终究没有发生狗伤害女儿的事件。可女儿经常被“小不点”欺凌,我心里实在难以接受。
我找到“小不点”的父母。啥?不就是小孩子打闹,有什么嘛!哦呀!
那家父母轻描淡写地说。
我沉下脸说,家长,一次两次也可以说得过去,可你孩子经常如此,我女儿怎么上学(现在叫“校园霸凌”)?她都不敢上学了!你还是教育一下你孩子吧!
那父亲甩甩手说,你叫我怎么教育?我又不是他老师,我又不能给他一顿马鞭!
那你可以给他讲道理,同学之间要友好,不能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我正言道。
那父亲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强大的东西才能生存,那山里的兔子难道不被狼吃掉吗?我儿子就是长的比你女子壮!
一转身,那位身强力壮的父亲就进了那一幢高大威武的房屋,把我留在刺骨的寒风中。门前的那只大藏獒开始“汪汪”地朝我叫了起来。它一边叫一边挣扎着向我逼近,它身上的铁链也哗啦啦地响着。我身上打了一个寒噤,要是这个畜生挣脱了锁链向我扑来,我哪敢去应对?我于是赶紧跑出院子,退到大路上来。
我发誓要给女儿找一个安全的环境,让女儿不再受到“欺负”。
要实现这个“宏愿”的唯一途径就是“东归”。
东归有两条路径,一是“裸奔”,抛弃所有的东西,如工作、户口簿等“国家干部”的所有有效证件回到“内地”,自谋职业;二是走“正式调动”。第一种方式对我们来说是自毁前程,我们都是辛辛苦苦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好不容易被“安排”了工作,你回到内地老家能有什么作为?那时,没有现在的社会状况,企业没有几家,你去哪里就业?第二种方式又非常难。每年每个县只能得到省市“分配”的几个名额。可有几千汉族干部的县想内调的人很多。很多工作了几十年的汉族干部都不是人人都能争到那个“名额”。何况我才工作了几年。远没有达到那样的“资格”。每当一个干部争到了那个名额,即使不是自己,大家都会去祝贺,唱起“祝酒歌”喝得大酔而归,在梦里想象着自己将来的“东归”那一天。
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当然是有的。
我想“考”,考上一所大学研究生,就可以让妻子女儿跟随我“东归”。
于是,我就开始了准备。翻遍了学校里所有的报纸,看遍了所有的广告,把考研的书籍买了一大堆。在结满了冰花的窗子前研究起考研试题来。专业知识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英语口语让我信心不足,但我认为我可以在专业科目上多考些分。
寒来暑往,不知我在哈朗江前的玻璃窗前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如同当年的苏秦,我觉得“考研阴符”我“揣摩”得差不多了。我似乎觉得“冬归”的日子快到了。
考研报名需要县主管部门的签字。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的年龄与我不差上下。端坐在一张大藤椅里,藤椅上铺着一张假虎皮。
哦哈。你要考研?局长嘴角略弯,黑色的胡须呈现一道黑色弯勾。
你可是我们县中学的才子嘛,文章写得好嘛,又是大学毕业,干嘛考研?我们只需要中专生就行,只要能教书的就行。局长似笑非笑地说。
我直直地立着。离那张巨大的办公桌有两米左右。
我想提升自己,大学毕业都几年了,我想多学点知识。我回答。
你教书的知识足够了。我们这山沟沟里不需要研究生!我不批准你的申请!
又是一个冬季。各单位都在申报下一年度符合要求的“内调”人员人数。
我工作的年限已经超过了八年。按照国务院有关文件规定,在五类地区工作满八年的人员,可以申请内调。可关键在于那个“可以”这个副词。你可以调也可以不能调。对这个“可以”的解释让我吃了大亏。
我以为我逮住了一个大大的“机会”。
就在这一年,我患上了严重的“高原不适应症”(高反),差一点没有活过来,我要求内调,单位以缺少人员的理由没有得到回应。我只有带着三只氧气袋乘车回到大山里,在妻子的精心“护理”下才勉强能在地上(实际上是“天上”,路过的地方海拔四五千米,县城海拔三千五百多米)。课只上一个班的,其他时间都在家里呆着。就是出去买菜也觉得十分艰难,一步一喘。我经常想爬上屋后那座小山,可就是没有气力上去。女儿拉着我爬了几回,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勉强走上雄踞在雅拉江上的那座仿“赵州桥的水泥大桥”。我心里想,领导们也应该考虑我的情况吧。可我暗地里探听了那位从一般老师直接坐“火箭”上来的校长的口风,说这几年都没有我的份,一是符合规定的老师很多,二是我还有“利用”的价值。这位校长为了让我“安心”,任命我为“校办公室主任”。还说也该你发挥发挥你的才能了,你回到内地,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去,哪个还重用你?这位校长阴阳怪气地赞美我。我忧虑地说,你看我女儿也大了,数学学得那样差,听不懂地方语言,我也并不是为了受到“重用”。我现在最大的“危机”是“高反”。是为了“活命”。
那位校长轻轻地笑了笑,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我把单位的“印把子”交给你,就是对你的最大信任!
我的“东归”似乎又没有希望了。
最让我遗憾终生的是:我妻子意外怀孕了。她悄悄去了医院“B超”,家来兴奋地告诉我说,我们终于有“儿子”了。可我却坚决地说,去打掉吧,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随时都可能“高反”,我哪有能力带你们“东归”,去情愿不要“儿子”,也要把女儿和你带回内地。我绝不让女儿“吃半点亏”。
妻子只得含泪去了医院。
不久,《内调申报表》文件就摆在我的眼前。
那时,我唯一的“执念”就是“东归”。即使是“名誉扫地”,即使是“违反纪律”,我也要为自己的“命”劈开一条通路。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只要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定会死死攥住不放。
我于是“偷偷”在申请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想,我的申请只要在县长办公会上通过,你一个校长也就只得认可。我很为我的“小聪明”而得意。
那一段时间,我的心情是轻松的。我在想象我该怎样庆祝,我该请那些难兄难弟,我该给他们送什么纪念品,是一本书,还是一条围巾?我想象着我的“东归”的盛况一定会超过许多内调的人。在这艰苦的高原上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不应该吗?我也会想象我母亲见到我会流下欣喜的泪水,我从此就会多看望她老人家了。家乡儿时曾经嬉戏的小河也在脑子萦绕着,梦想在河里游泳,梦想在河里划船。青山的倒影如一幅写意画。翠绿的竹林送来一阵阵天籁之音。
喂!下来。校长在窗下叫着。
什么事?我假装正经道。
我还是不能违反“上级尊严”。我来到了楼下。
办公室主任你就不要担任了。我刚接到县政府办公室电话,你的内调申请被我“阻拦”了,我对他们说,是你私自盖了学校的印章上报的。你违反了印章管理条例,没有经过我的准许擅自盖章。你就等着受处分吧。校长说完。手往背上一背,就独自一人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寒风里。风掀起我本来就凌乱的头发,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形象。
该来的终究要来。世上没有侥幸的事。除非你是上帝。
我只是木然地立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能想。只要一想,本来就缺氧的脑袋顿时又炸裂般地痛起来。
“东归”的梦想又一次破灭了。这一次还要“撤职法办”。
即使江风打痛了眼睛,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东归”执念如一盏明灯,始终照耀在我心底深处。女儿的微笑,妻子的困惑,母亲的泪眼,都一一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扭转身。是我的老校长任朝元,他也是我的老乡。他老家是西充县,属于我老家古代的西充国县境内。西充的方言很特别,在他的口里说出来,既好笑,又好听。如他说,你们大家都要精神点,明天“角(jio二声)长”要来视察。问了挨在一起的同事,“角长”是什么意思。同事说,你还是他的老乡,“角长”就是“局长”。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虽然笑他有点“土”,但家乡话让我感到温暖。为什么他没有“重用”我?为什么他没有给我帮上忙?他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他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川大中文系大学生,来到这里就与一位活佛的女儿结了婚,似乎可以“混出来”,可他生性耿直,在工作中出了“纰漏”,差点儿“开除公职”,最后才来到中学教书。难道他没有“东归”的想法?他说,想是想,可我这里的家怎么办?他本地人的妻子是那样贤惠,儿子女儿都在这里工作。何处青山不埋人。说得我无言以对。我离开高原的时他就退休了。现在也许是九十多岁了。
我还是木木地站立着。对他没有什么应答。
到我家里去!他亲切地说。
我便木偶似的跟了他,走到了他的家门口。
他虽然曾经是校长,但分到的房屋并不多。由于他家的人口较多,除了五个儿子女儿,他还把乡下牧场上的侄子接到家里读书,因此屋里显得较拥挤。
那我们就在外面坐嘛。老校长说。
我们刚坐下。他妻子卓玛老师就给我递上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清香可口。由于我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连平时的“喀左(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就端起碗一饮而尽,还响亮地匝吧着嘴。
你的“东归”我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艰苦,无亲无戚,无依无靠,无权无势,我们渺小得像原始森林里的一棵小树,又像拉日玛(藏语:太阳升起的地方)草原的一棵小草。但这块土地我们得坚守。我不是没有“东归”的想法。我是等我退休之后再“东归”。哪怕老家没有什么亲人,老家的老屋倒塌了,我也不在惜。
我低下头,说,我错了!卓玛老师又递给我一碗酥油茶。
我知道自己眼角里起了泪花。
我脑子里似乎被鼓进了许多氧气,脑细胞又翻江倒海般翻腾起来,跳跃起来,显得无比兴奋。早已把“东归”这两个字挤出来摔倒了雅拉江的冰面上,摔得粉碎
江底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