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月光下的老屋(散文)
忽然醒来,是在午夜。
银白的月光,似一位温婉的画家,以轻柔的笔触,将我的整个房间绘制成一幅宁谧的画卷。窗外,整个世界也似沉眠于一个轻柔的梦里,而那月亮,仿若一张亲切慈爱的笑脸,悄然悬挂于夜空,与我对望。此时,我睡意全消,思绪停滞,沉浸在此情此景不能自拔,静静享受眼前的一切,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在哪,恍惚间,我就走回到了四十年前的老房子里。
是高悬于浩渺夜空的明月,是从高空倾洒而下的清冷光辉,是银白的光芒透过窗棂为梦披上的衣衫,让我产生了错觉,牵引着我的思绪走回到我的童年往事中。
老屋一共三间,堂屋西北角垒有一方土灶,灶膛连接着一盘土炕。土炕占据了整整一间房,是我们全家唯一能够休息睡觉的地方。在农村,人们习惯把这种占据整个房间的土炕叫做满炕,它是爷爷在世时盘的,当年大伯和父亲以及几个姑姑也都在这里挤睡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每到晚饭后,我们姐弟四人总会你争我抢地爬上土炕,把枕头被子当作道具,玩起各种各样的游戏。闹腾得累了,便纷纷去抢占炕头睡觉,抢不到炕头的只能按顺序依次躺下。在这盘土炕上,我们度过了数不清的欢乐夜晚,留下了姐弟间太多的欢声笑语。正因这土炕,我们姐弟至今都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待父母收拾完碗筷,喂饱猪和牛,便来到土炕前,依次为我们掖好被角,然后上炕脱衣就寝。那时,夜已深沉,我们早已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月光倾洒在土炕上,也映照出四张可爱的小脸。母亲凝视着我们,所有的疲倦于刹那间消散无踪。
多年以后,我亦成为母亲,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不觉中做出了与母亲当年如出一辙的举动。我为女儿掖好被角,却仍舍不得离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许久。望着望着,我的嘴角便会漾起与母亲当年相同的笑容。至此,我领悟了那笑容里的内涵,有欣喜,有感动,有担忧,然而更多的,是无尽的希望与幸福。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女儿已然长大,而我亦不再青春。望着女儿出嫁渐行渐远的背影,就在那须臾之间,我蓦然察觉到一条神秘的通道,它将我与母亲紧密相连,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深情回应。通道的另一端,母亲正凝望着我,我望向母亲,此时,万语千言皆在不言中,我们仿佛早已紧紧相拥,融为一体。
禁不住感慨丛生,心潮澎湃,继而又对老去的母亲疼惜至极。那双粗糙却又无比温暖的大手,化作了我心中永恒的念想。它总会于我失意苦痛之际,抚平我内心的疮痍,赋予我勇气与力量,令我奋勇向前。
我们留给父母睡觉的地方,永远都是在紧靠窗台的位置。那扇破旧的窗户,早已抵挡不住寒风的入侵,它们肆无忌惮地闯入室内,窗缝成了它们的通道,它们肆意穿行。但它们的阴谋从来没有得逞过,是母亲高大的身躯和父亲坚实的臂膀为我们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无论狂风暴雨,还是凛冽寒风,我们总能在安宁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那年我八岁,姐姐十岁,大弟六岁,小弟四岁,也是在这样一个被月光笼罩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做出了他们此生中最伟大的一个决定。
那个晚上,我是挨着母亲睡的。睡至半夜,我被一阵窃窃私语惊醒,父亲的声音很小,小到除了母亲仅够我听见。父亲神秘又惊喜地趴在母亲耳边说,村里要批地基,家中有小子的可以申报,我们家俩呢,可以批两份。母亲先是表现出兴奋,是吗?太好了!但接着她就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才说,是该盖新房了,这是个机会,机会难得啊!可我们一分钱都没有,拿什么盖?
可孩子们逐渐长大,总不能一直挤在一起睡啊。父亲翻了个身,沉重地叹了口气,又把身子翻回,重新和母亲面对面,说,盖,砸锅卖铁也要把房子盖起来。不盖房子怎么行,哪个姑娘愿意跟咱儿子。
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忆起这个瞬间,都会由衷地钦佩父亲,也会消除我对他所有的成见。盖起十间大瓦房,那是他鼓足最大勇气后的决断,是对子女竭尽全力的爱。为了盖起十间大瓦房,他几乎耗尽半生心力。他只是一介泥瓦匠,只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动着泥瓦刀,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不敢停歇。他有老人,还要供养四个孩子读书,一年到头,拼死拼活也攒不下多少积蓄,然而,他凭借满腔热忱,在村庄的最南头,轰轰烈烈地盖起了十间大瓦房,成为村庄里一道最为耀眼的风景。
为了盖起这十间房子,母亲几乎承担了地里所有的农活,父亲外出挣钱,也是披星戴月。没活的时候,就去几十里之外的西山拉石头、捡砖头。我们姐弟几个走路时,若发现一块砖头都会惊喜万分,哪怕是半截的砖头也绝不放过。当我们把砖头放到新批的地基上时,父亲和母亲疲惫的脸上都会绽放出如花般的笑容。
父亲多才多艺,不单是个泥瓦匠,还精通各种木工活。新房的窗户、椽子、门框都是父亲提前做好的。烈日炎炎之下,他光着膀子,一下接着一下推着刨子,刨子底下便会飘出一朵一朵的小花,像一把把小伞。我们将其放在头顶,置于手心,还在厚厚的刨花上打滚嬉闹。父亲做事认真专注,却也不忘叮嘱我们别碰到木头上。我们玩够了,就把刨花收进一条麻袋,交给母亲用于烧火做饭。
新房仅仅搭好了骨架,父亲便辞退了所有工人,并宣称这就算完工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再也借不到钱,一分钱的工钱也拿不出来了。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但凡熟人见到父亲,都会绕着道走,就怕父亲伸手向他们借钱。
新房落成于春天,父亲先是将其中五间的地面和墙皮处理妥当,又依照老家的样式在堂屋一角建了土灶,只不过这次是用砖头砌成的,外面用水泥抹得光滑平整,比老家的漂亮多了。
冬天将至时,我们搬进了新家。我和姐姐一间房,两个弟弟一间房,我们睡觉的地方不再是土炕,而是父亲用旧木板给我们做的新床,父亲和母亲睡的仍是土炕,父亲遗传了爷爷盘土炕的手艺,母亲给他打下手,一天工夫土炕就盘好了。
寒流来的时候,我仍然会去抢占父亲的炕头,父亲说:“冬天睡炕头暖和,你们火力大不要畏惧寒冷。”当时我还不太理解父亲这句话,走入社会之后,在我经历了许多至暗时刻后,我对这句话才有了更深的体会,并感恩父亲在早年给我储存下的能量,让我一次次重新起飞。
放学后,我习惯一进门就把手伸进炕头底下的被褥里,热量瞬间传遍全身。那天父亲病了,他虚弱地躺在炕上。我笑嘻嘻地把手伸到父亲身下的褥子里,发现是冰凉的。母亲在外面急促地拉着风箱,急于想把炕快点烧热。父亲拿起我的小手,把它放进他的胸膛上,我冻僵的小手迅速融化了,慢慢变得暖和起来。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去和父亲抢过炕头。
这十间新房,让父母欠下的一屁股债,既未击垮父亲,也没吓倒母亲。父亲依旧如往常般出去挣钱,母亲也还是像从前那样去地里劳作,只不过晚上他们比以往睡得更晚了。他们在月光下垒院墙,父亲在架子上挥动着泥瓦刀,母亲给他充当小工,和泥、递砖头,一忙就到深夜。早上我们尚在睡梦中,父亲又站到了脚手架上面,我们常常觉得,父亲和母亲似乎根本就没睡过,一直在那里干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新家在父亲不停地努力下变得越来越漂亮,而我们也逐渐长大,就像被父亲放飞的一只只风筝,各自奔赴了不同的远方。
只是令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让他付出毕生精力,致力建造的伟大工程最后却只是成了他和母亲永久的住所。我和姐姐相继结婚,各自组建了小家。弟弟们外出求学,也都在城里买房,娶妻生子。
我们都走了,房子显得空落落,父亲明白了,房子只是他和母亲的房子,他的儿女充其量只不过是他们暂住的过客。
我们各自忙于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回家的次数愈发稀少。父亲常常伫立在门前发呆,或许他正在慨叹,往昔,老屋的门口总是回荡着孩子们的欢闹声,热闹异常。可如今,门扉紧闭,周遭寂静一片,陪伴他的唯有这十间房屋。究竟是谁改变了这一切呢?想必他是明白的。不过,随后他又是欣慰的,而后,他的眉头总是舒展着。
生存已不再是父亲生活的首要主题,然而他依旧外出垒墙盖房,直至他的胳膊再也无力抬起。父亲并不甘于无所事事,他开始种菜,把门前的半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夏天有翠绿的黄瓜,飞扬的豆角,爬满藤架的丝瓜,还有各种小青菜。冬天只有萝卜和白菜,但已足够,他们百吃不厌。
父亲的菜园,使得他儿女的餐桌也变得格外丰盛起来。不仅如此,他还会把吃不完的菜拿到集市上去卖,往往刚把摊摆好,就会被一抢而空。父亲常常自豪地讲:“买我菜的都是老主顾。”这极大地激发了父亲种菜的热情,菜越种越好。但他始终坚持不用化肥,也不打农药,他说:“我种菜是给我的儿女吃的,他们吃不了我才拿去卖。”
从未外出工作过的母亲,在某一天突然带回大批手工活。她的双手宛如魔术师的巧手,飞针走线,迅速且精准地按照要求将一件件衣服缝制完成。我们望着即将65岁的母亲,不禁发出连连惊叹。她眼不花、耳不聋,一坐便是半天。我和姐姐都试图帮她尽快完工,可谁都比不上母亲的速度。就在那一年,母亲挣到了八千元,并用这笔钱购置了新的洗衣机和冰箱。每每提及此事,她总是无比自豪,感慨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东西,那种感觉截然不同。我们也深受触动,从母亲身上汲取到了巨大的能量。
眨眼间,四十年一晃而过,村里大多数人都已翻盖了新房,一排排的出厦屋宽敞明亮,还有的起了二层小楼,而父亲引以为傲的新房子不知何时早已成了村里最不起眼的小房子。
新房变成了老屋,父母也渐渐老去。我们回家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我们的孩子又在父亲家门口嬉笑玩耍,宛若当年的我们。父亲亦如当年的他,领着他的孙子孙女,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岁月仿佛一个轮回,曾经的热闹在新一代身上重现,而父母在这轮回中,见证着生命的延续与传承。
脚后跟疼痛困扰了母亲多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默默忍受,而我们竟无人知晓她在与这疼痛苦苦斗争。她节俭至极,舍不得花一分钱治病,直到有一天,她的小儿子学医归来。
弟弟传承了父母吃苦耐劳的品质,数十年如一日,每日清晨五点便起身,在医学书籍的海洋里探寻。孜孜不倦,终有所成。母亲先是去医院拍了片,而后几副中药下肚,便告别了多年的苦痛折磨。心情大好的母亲向她的姐妹分享摆脱疾病的愉悦,她们除了羡慕,还恳请母亲让她的儿子为她们把脉,母亲欣然答应。
弟弟回家的次数愈发频繁,经众人相传,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父亲和母亲充当起弟弟的助手,村民纷纷向父母预约,弟弟一回来,父母便分头去通知。
曾经冷清的门前再度热闹起来,大小车辆挤满了家门口。弟弟从小在农村长大,深知农民的艰辛,他不收村民一分诊费,开的药也是同等药效里价格最低的。他对村民的求助总是竭尽全力,被他治好的村民感恩戴德,逢年过节总会提着礼品前来致谢。他说:“是你们成就了我,感谢你们的信任,给了我锻炼的机会。”
回家后的弟弟,看病成了他的主要事务,忙碌一天后,他不忘召集我们姐弟回家团聚。在朦胧的月光下,我们不由自主地说起小时候的事。夏日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洒在老屋的小院里。我们姐弟四人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月光映照着我们欢快的身影。父亲和母亲则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们,笑声在月光中飘荡。
这座老屋,承载了我无数的回忆与温暖。它虽陈旧,却在我们心中占据着无可替代的位置。每一道斑驳的痕迹,都是岁月的留痕,记录着我们成长和父母的奉献。父母在这房子里奉献了一生,如今,我们带着孩子归来,让这份爱与牵挂得以延续。
这里有我们的根,有父母的守望,有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老屋宛如一个宁静的港湾,让我们疲惫的心灵有了栖息之所。也许,这便是家的意义,无论走得多远,心中总有一份眷恋,引领我一次次踏上归程。
文章的语言朴实而充满力量,情感真挚而不造作,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仿佛能够看到那些生动的画面,感受到那份来自家的温暖。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是对生命最深刻的体验。
总之,这篇文章是一次心灵的触动,是一次对亲情的颂歌,也是一次对生活的深刻感悟。它让我更加珍惜身边的人和事,更加珍视那些看似平凡却充满意义的日常生活。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让我们不忘初心,不忘家的方向,继续前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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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