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云水】米花古歌,在苗族山寨中飞扬(散文)
一
前不久,家居贵阳花溪燕楼镇嘎多苗寨好友王茂森的老父亲过世,我和老同事郭诗畅前去吊唁。到他家一看,聚集着不少亲朋好友及寨邻,还有几位年龄稍长的、穿着蓝色长衫的歌师表情严肃,虔诚地坐在灵堂前,轮流唱诵着一种外人听不懂的歌词,观望的人会时不时跟着唱上两句,显得气氛凝重。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用唱山歌的形式哀掉逝世的老人,后来听郭诗畅介绍,他们唱诵的是 《米花古歌》,是这里苗族多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我当时心想,这小时在老家农村常吃的,司空见惯的米花,还拿它当歌唱,这些人真有意思。想着想着,情不自禁说了一句,这米花歌有那么长吗?话一出口,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郭诗畅见状,赶忙把我拉在一旁,悄悄对我说,你真是狗长犄角——出洋(羊)相。此米花不同于彼米花呢,你说的是吃的那种,这是唱的。你可不要小看它,能唱得了这《米花古歌》的人太少了。随后又对我说,寨里唱得最好的要数远近闻名的刘廷荣,听说昨晚他是主唱,刚有事回家了。你如果有兴趣的话,等会我们去他家,找他聊一聊,你就明白了。
嘎多寨是一个苗族聚居的村寨,这些年家家户户都富裕了,建了新房,而原有老屋都还保留着,显得宁静古朴,别有一番韵致。快到刘廷荣家门口时,几只喜鹊从头顶上飞过,煽起一股凉风,顿觉神清气爽。他家位于寨子门前,左旁一篷篷翠竹映衬着刘廷荣的家屋,门口是一坝稻田,景色宜人。老刘个头高大,精神矍铄,看不出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听到我们的来意后,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端来茶水,然后叙摆起了自己学唱《米花古歌》的艰难历程。
小时候,他父亲刘朝文从爷爷那里学到了这门唱技,成了寨里唱《米花古歌》 的能手,要是谁家老人过逝了,就会请他去唱,从头天唱到第二天,直到逝者上山安葬为止。父亲记忆好,声音响亮,人们都喜欢听他唱,对他十分敬重。久而久之,刘廷荣深受父亲感染,也喜欢上了这种古歌,很想跟父亲学唱。这也正是父亲的愿望,他见儿子从小好学,就逐步将这门唱技传授给他。可苗族没有文字,全靠父亲言传身教。那时,家里贫困,只能靠种地维持生计。刘廷荣从小听话,不怕吃苦,白天跟父母下地干活,晚上挑灯夜练,虚心好学,不懂就问,用了近三年时间,终于学到了十多首古歌。后来,父亲突然生病过逝,他听说离家不远的马铃乡苗族老人袁少芳会唱几十首《米花古歌》,心里高兴,立马跑去拜师学艺。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自己几年的刻苦努力,最终把苗家古歌全学到手。
听了刘廷荣的一番介绍,我好想听他亲口唱诵一首。他听了我的要求后,快速从包里摸出手机,心想把自己录制在手机上的《米花古歌》放给我们听。谁知昨晚忙于唱歌,手机忘了充电,打不开,只好亲口唱诵。正当我暗自庆幸时,他说昨晚唱了一晚,担心声音不听使唤。谁知他一开口,气势不凡,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旋律悠扬舒缓,节奏沉稳。只是他唱的歌词,我全然不懂,如听天书。但没想到他唱完一段后,能够口译,把意思讲得清楚明白。他说唱的这首歌名叫《嘎啊登缪制人烟》,是关于物种起源和人类起源的歌。歌中对苗族古歌创始人耷波九腮进行了颂扬。部分歌词为:“天下哪个年纪大,只有耷波九腮年纪大,天下哪个年纪老?只说耷波九腮年纪老。耷波九腮说:要制天来给人戴,要造大地给人坐。捡柴拾草等天寒,种好庄稼不挨饿,养儿育女为防老。” 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女人会生儿和女,男子也把儿女生,男子生男娃,女人生女娃。男子怀孕舌头下,生儿要从后颈生,生子有如马蚊大......”
听他边唱诵边口译,顿感《米花古歌》唱词蕴含着厚重的文化底蕴,内容极为丰富,好似一条古代源源流淌至今的长河,字字句句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让人听后,惊叹不已。
二
接下来,刘廷荣对我们说,他能唱好《米花古歌》,除了父亲的帮助外,离不开他师傅袁少芳的真诚培养和关怀。师傅对他既要求严格,又体贴入微。老刘难忘的三十二岁那年,家里孩子生病,为给孩子治病欠下了不少外债,准备外出打工赚钱还债,不想再学古歌了。袁老听说后,立马赶到他家里,二话不说,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积蓄给他还了债,叫他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当时,他们一家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他把师傅的关心变为动力,把心思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古歌之中。
师傅袁少芳先祖尧保崽大约三百五十年前,从江西省区廖迁徙到如今的花溪区马铃乡。无论日子过得再艰苦,他们家始终一代接一代人唱诵、传承着苗族古歌,从未间断过。袁老是家里的第十七代传承人,只读过三年私塾,没有任何文凭,七岁学唱,十六岁报名参军。从部队复员回来,又继续跟父亲学唱。师傅记忆力和快速反应能力惊人,能唱的古歌可多了。说实话,尽管自己比师傅年轻二十多岁,可记性、唱功都赶不上他哩。
听刘廷荣这样一说,我更认为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看,刘廷荣不仅说起条条是道,而且对《米花古歌》林林总总的事了如指掌,唱功深厚,得心应手。因古歌大多用于丧事,他在师傅的精心指导下大胆探索,勇于创新,创造性地把三十多首古歌分为丧堂开头、哪些人要来做客、正式吊唁、老牌的歌、杂牌杂调、本地英雄等六个方面,切实做到唱诵条理清晰,依次推进。别的歌师,没人能够像他这样既能宏观归类,又能逐一将每一首古歌一字不漏,唱诵得清晰流畅。他说,古歌有唱开天造地制人烟的,有唱朝廷大事的,也有唱生活日常的。自己还可以把他们家族去世哪些人,男男女女都不能落下,一一数清楚唱出来。还有过去祖先发生过的事,比如《博德郎的故事》,这博德郎是苗族中一个英雄顽强,保护苗民的先祖,他的故事真实动人,就编进了古歌词。这首古歌一直被苗族广为唱诵,不断激励苗族人民奋进。
最难忘的是2018年6月,中国著名作家、民间文艺学家,贵州省文联原副主席余未人下乡来到我们村,偶然发现我们这里《米花古歌》长篇唱诵后,立马与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国家非遗名录专委主任冯骥才取得联系。冯老得知此事之后十分关注,要求推荐一位非遗名录传承人,到中国民协与该院合办的“传承人释义”学术研讨会上唱诵。由于刘廷荣师傅袁少芳年高晕车,余老突然想起了刘廷荣,立马叫有关人员临时赶制老刘的相关资料向主办方发去,结果真被选中。
当年九月,主办方邀请刘廷荣前往天津。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犹如脚后跟拴秤砣——进退两难。因自己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出远门,心里紧张害怕,最终只好请他侄子陪伴前往。开幕式上,主办方安排刘廷荣唱诵了三分钟。当时他是唯一上场唱诵的歌者,纯朴响亮的唱诵不光引起了冯骥才先生的特别关注,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在现场聆听了神秘而又古朴的歌谣,也对这一苗语演唱又未经全面记录翻译的古歌,产生极大的兴趣。
之后《米花古歌》得到了省、市、区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他们立马安排专人启动此项唱技的非遗申报和采录、翻译等一系列工作。当时,正值疫情期间,但贵州省非遗中心、贵阳市非遗中心、花溪区文旅局联合组成的申遗组对《米花古歌》申遗相关工作没有停止。2021年11月,刘廷荣被评定为花溪区苗族《米花古歌 》传承人,次年10月,花溪苗族《米花古歌》入选贵州省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三
回想过去,贵州曾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的偏远地方,但这里,也曾令诸多久远的传统文化得以留存,在一代接一代贵州人劳作的黔山深处,蕴藏着丰富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米花古歌》就生动表现了花溪燕楼苗民对宇宙自然、民族变迁、灾害战争最为原始的唱诵,充满了神秘浪漫的人文气息,展现了少数民族在发展初期朴素的多彩文化。
近年来,随看社会的发展和进步,花溪区在建没全城旅游文化创新中,非常重视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一方面在纪念民族节日和重大活动中,时常给刘廷荣等唱师唱诵《米花古歌》提供舞台,让他们登台表演,营造人人关注,人人参与,形成人人自愿为区非遗文化保护传承贡献力量的浓厚分围,另一方面,利用现代技术,帮助传承人刘廷荣把熟知的苗语古歌译成文字,让古歌爱好者们能学懂弄通。
去年八月,全省在花溪孔学堂文化表演大厅举办传统文化表演,刘廷荣登台唱诵的《杨六郎初下河东》的米花古歌,音质纯正,婉转动人。唱诵时,刘廷荣他们身穿朴素苗族服饰,没啥文化,但他们一个个想象奇绝,记忆力强,识古通今,能说会唱,获得了领导和观众的一致好评。
昨天,刘廷荣给我打来电话,高兴地说,他们刚参加市里组织的非遗文化表演活动回来,在众多表演项目中,由于表演突出,获得了优秀奖。同时,他还告诉我,过去,原本想着自己年事已高,想把古歌唱技传授给两个儿子,可好说歹说,两儿子就是不挨边。现在好了,他们终于想通了,主动要求学唱,另外寨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也积极报名参加,这让他好比怀里的石头落地——放心。由此看来,《米花古歌》这个传统文化又可传承到下一代。
一路辛苦一路歌。如今,刘廷荣和他的《米花古歌》有了更多的展示机会和发展空间,将会越唱越好。可以说,这些从古老历史中走来的人和故事,必将传承不止,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