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些年在天津，我正年轻，刚学会天天下乡铲地皮（收古玩），回来后就到古玩市场摆地摊处货。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经常在市场溜达的崔哥。
　　 崔哥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走起路来浑身肉膘乱晃荡。他嗓门大，在市场里总爱与摊主们兄弟长兄弟短地唠个没完没了。他偶尔会随便在哪个摊上弄上几件，借个马扎旁边一坐，然后在地上随便铺张报纸，东西往上一放，就开始了他的现买现卖的“二道贩”生意。
　　 崔哥热情好客，很会拉拢人。不一会的功夫就吸引了许多人前来观看：“都是我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天天下乡收，天天下乡收，收得一屋子破破烂烂，咱也不知道都是啥。现在老爷子走了，我不喜欢放家里也没啥用，大伙看看谁喜欢随便给包烟钱拿去算了……”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把个路人说得纷纷停下观看：“咱不差钱，一月银行利息五六千，还能在乎这仨钱俩枣？就凭老爷子那份辛苦，你拍拍心只管给价，有个差不多咱就让了……”如此一说，好的买家也就越聚越多，十件八件东西，很快就被众人哄抢一空。
　　 于是，崔哥归还了马扎，暗暗用手机把摊主的钱转了过去，轻轻松松赚到了差价。把个市场里同行们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很多摊主乐意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拿着自己的货去忽悠。包括我，那时也觉得便宜些交给他比较省事。他会卖，赚差价是理当然的事。慢慢地，大家彼此混熟了，一时半会欠着不结账也就成了常态。
　　 到了中午，崔哥便请大伙去喝酒。他酒量大，白酒一斤总是不过瘾，五个六个，非要划拳喝个不醉不休。摊主个个都想让他帮着多出货，不差这点小钱。每一次酒足饭饱，大伙都争着抢着轮流去结账，不在乎也不意这星星点点的小事。
　　 有一次，崔哥兜（底）了我的货。为了尽快回笼资金，我等他把货收好放妥当了，就主动让了他几百的零头。崔哥一听，大加赞赏：“痛快！兄弟，够意思！我就喜欢你这种畅快人。走，今个说啥咱哥俩也得喝一口，认识认识……往后有啥好货，我全兜！”
　　 实在推脱不开，就想让他把货钱结了账再去饭店。可看到他兄弟长兄弟短的那股亲热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崔哥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饭店里刚刚坐稳，就满不在乎地说：“哥办事干脆利索，咱喝酒是喝酒，正事是正事，一码归一码。现把货钱给你结了，别一会酒上头误了大事。”说完，从包里掏出一踏现金，数了数，递给我：“见笑了！兄弟，哥笨，用老年机，转账那玩意，咱不会，啥还都是用票票。”
　　 我一阵感动，接过钱随便抽几张拍在桌子喊饭店老板：“掌柜的，挑干净拿手的随便整几个，哥俩痛痛快快弄几杯！”
　　 随着一声“好咧一一”，老板很快上了几个硬菜。酒打开，大杯子满上。崔哥二话不说，和我连干三杯，之后才边吃也聊，好不痛快！
　　 “哥不差钱，一月五六千银行利呢！”崔哥喝口酒，继续说到：“我今年快六十的人了，对钱已经无所谓。反正多少一分带不走，快活一时是一时。”我不知道他说的真不真，但这一切好像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收货出货赚些差价讨口饭吃，别的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毫无干系。“我来这就是闹着玩，图个开心。你这点货，在哥手里根本不叫事！兄弟，往后你若收到上等好货，跟哥说一声，我兄弟干博物馆，保证给你卖个好价钱！”待到酒足饭饱，崔哥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小声安排。
　　 我忍不住感激涕零。初次交往，我记下了崔哥的好，他给我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拍着胸脯跟崔哥透实底：“现在下乡收上眼的，比摸奖都难呐！莫说一年半载，运气差一辈子可能都收不来！你真以收古玩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小心就发了横财么？那是你不了解实情，其实真正干古玩的没几个挣钱的！多半都是：干了一辈子，攒一屋子的破烂却穷得裤子都提不上！有人不信，总爱问：‘那你天天起早贪黑挣的钱呢？’他们便说钱买货了。货呢？货卖了，卖的钱呢？又买货了。如此折滕来折滕去，就积攒了一屋子的破烂！待到老了跑不动了，啥时眼一闭，腿一蹬，得，家里人不懂也就便宜处理或当垃圾该扔的扔了……这就是古董，咕嘟来咕嘟去，落个受累图开心！”
　　 崔哥听了哈哈大笑：“兄弟，你还真活通透了。看来手里定然压了不少（货）！我从小跟爹干这行，我爹那时就安排我：‘古玩古玩就是古代的东东拿来玩玩，你千万别当真，当真你就输了！’什么收藏欣赏？好多人大字都认不出一个你说他欣赏个啥？好多人，纯粹就是有钱憋得难受，附庸风雅装个人样！家里挂幅字画，书房摆满书籍，谁敢想他是个地痞流氓？不知底细的，还真以为人家是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学士哩！知道底细的，不过是个人渣渣。”
　　 “是是，还是崔哥看得明白呀！”我一边应着崔哥，一也感叹不已，“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特别是玩老货的，干不过市场玩假货的。先前包工程的，当官的，都为了巴结人请客送礼，懂不懂的，爱送这玩意，人家图的就是一个升官发财。现在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谁还敢收？都开始改道易辙送隐形的了。反正那玩意没啥成本，裤腰带一松，就是一个：没忍住！好人不好当，坏人在伪装。慢慢的，老实本分挣辛苦钱的。都成大傻子扯后腿了，谁还有心思花钱捣鼓这玩意？！”
　　 “哈哈，光是古玩有假么？你看看，现在人越来越会玩了一一玩得学渣都能当领导，当教授，当院士……谁还给你玩这个？什么硕士，博士，博士后，这论文那论文？你觉得高不可攀不可能？可有人脑袋一拍，就要啥证有啥证！”崔哥不停地给我套近乎：“说实话，咱也就普通老百姓，拿命搞个辛苦费。哪懂得玩这个玩那个？真有东西，没必要藏着掖着，价格合适该出手就出手。同打虎共吃肉，跟哥混，亏不了你。”
　　 “嗯嗯。”我自然连连答应崔哥。原来是门里出身，怪不得干起这行得心应手。我拍着胸脯向他承诺，有了货尽可能让他接手操作等等。一来二去，我和崔哥都喝得酩酊大醉，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们相约今后相互帮衬，共谋发展。这本来都生意场上的客套话，说说而已，然而，万万没想到上天很快让我们有了合作，而且合作得让整个市场的同行们都胆颤心惊，惴惴不安，一个个简直不敢相信惊掉了下巴。
　　 因为喝酒喝得太多，那天回来后一直沉沉昏睡。醒来就迷迷糊糊接了一个陌生电话。说他认识的一个开挖掘机的朋友在工地挖出一个东西，让我马上过去看看。我听后立即拒绝了，我告诉他，所有出土的东西私自保留和处置都是违法的。我不是文物贩子，我只是—个普普通通民藏民用的文玩爱好者。我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我不愿为点私利违法冒险……那人听得不耐烦，没等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过后又给我打老电话说东西已经卖完了，别人给了他两千介绍费等等。我不觉一笑了之：“咱没那福气，也不眼气。”我跟他说：“谢谢你的好意，别人做什么咱管不了，咱做事，总要对得起良知。”见我不为所动，那位又说了许多讽刺惋惜的话挂掉了。
　　 随后，又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某某村要拆迁，他二叔家有东西要处理，让我最好即刻过去看看。我原本浑身发懒不想过去，可经不住他电话打个不停，实在觉得推脱不过，只好抖擞精神借个电动车勉强去了。
　　 好在路子不是太远，按照他提供的地址和电话，我很快找到了他所说的二叔家。一个留着连面胡子的中年男子，在近郊的一个乡村路口等我。
　　 他告诉我这里是拆迁片，已经零零星星，稀稀落落没剩下几户人家。跟着他七弯八拐，不一会就到了一处破旧院落旁。他打开院落的大门，一直把我领了进去。“你稍等，”他跟我说，之后开了房门进了屋子。不一会，他给我拿出一件用破布包了好几层东东。“你看下吧！上些年好几个人给了八千都没卖。这不是拆迁要搬家，还真舍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叹息：“传了好几辈了，真舍不得呀！”“嗯嗯，搁谁都一样，日久生情嘛！”我顺着他的话笑着应对，并轻声安排他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我蹲下身来，小小心翼翼地把破布一点点展开：这是一尊老的玉观音，包浆浑厚，雕工细致精美；玉质温润细腻，油分浓郁，让人越看越觉爱不释手。可惜的是，主人咬定价格不松口，而我，又对老玉知之甚少。拿不准。必竟，跑地皮的，百样通不如一样精，这需要专业知识与行业经验。我原本想放弃却又怕错过一个大好时机，最后，只好咬咬牙，靠着市场见闻及赌的成分八千拿了下来。
　　 第二天回到市场，最为迫切的一件事就是找熟悉的诸位同行大师们掌掌眼。大家轮翻观察看了又看，细细研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得出最终结论。正当一个个拿不定主意，崔哥恰巧过来，于是便拿过来让他过过眼作个参考。
　　 崔哥小心接过，左看右看好久没出声。他轻轻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东西不错，快收起来吧！有好东西不要动不动拿出来招摇过市，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一一这东西地摊卖不了，得上拍。最低也要百十个！”
　　 “什么？什么？哦哦……真的吗？”我心里一阵狂喜，赶紧收拾东西草草走人。天，发财了！发财了！我一时激动得泪流满面：一辈子东奔西走，起早贪黑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最低百十个，百十万呐！像做了一个梦，刹那间醒来意然成了百万富翁！我被一股热血冲斥着大脑，我甚至已开始筹划这笔钱如何支配：开个更大门面，雇上几个帮手，进一步把生意做得更大更强……人逢喜事精神爽，离开市场回来的路上，我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微风吹在脸上，无尽的温柔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没走多远，崔哥就又打来了电话，说要帮着出手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如何如何。一切正合我的心意，这一次，我们找了家僻静的小饭馆，要了些茶水，随便弄口吃的，坐在角落里边吃边聊。
　　 ”这东西贵，得找专家确定下。”崔哥跟我说：“你报个底价，信得过我，我就领着你拿着货找人上拍，拍之后我和找的人各抽成交价的百分之五，你看咋样？”
　　 没经过这种事，我有些犹豫。我知道古玩行当讲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能轻易把货交给他人？“这样吧，崔哥，我不懂，嫌麻烦，出多少钱你拿去拍吧！挣多少是你的本事，咱落个心安理得就行。”
　　 “怎么都行，两条路任你选。”崔哥很畅快。大大方方地跟我说：“一是我领着你找人拍，保证高于底价拍出去，拍多少是多少。只收介绍经手费；二是代你去拍，钱一时也给你结不了。钱太多，不是哥付不起，而是不想担风险。回头抽成交价的百分之十，你考虑考虑。信哥的，这是我的身份证，你放好。之后我再给你写张证明，摁上手印，然后再拿东西去运作。当然，你信不过哥，你可以另作选择。生意不成仁意在，咱可不能因为这档子小事，影响兄弟情谊。”
　　 说着，崔哥真的掏出了身份证，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我听了，不觉一时热血沸腾。还能说什么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再犹犹豫豫岂不显得不够意思？再说，我认识的人不多，路子人脉尚不熟悉，没有人帮忙斡旋，又如何顺利出手卖个好价钱？想到这，我便客客气气跟崔哥说：“哥，一切听您的，东西你该拿走拿走。怎么卖卖多少，你看着办吧！”
　　 “痛快！”还没等我说完，崔哥便一拍桌子站了起：“哥脾气急，不喜欢磨磨唧唧。你这般信哥，哥不能坏了良心。放心，兄弟！等哥把票子一沓一沓地放在你面前，才让你明白‘信任’这俩字怎么写！”说完，崔哥找饭店老借了纸笔印泥，认认真真写了证明摁了手印：“兄弟，咱一是一二是二。你把哥的身份证与这份证明收好，待哥把事办利索了，咱再好好唠唠。”
　　 听他这般说，我赶紧掏出东西交给崔哥：“哥，我嘴笨，不会客套。等事成之后，定当重谢！”
　　 “跟我客套啥？”崔哥小心地接过东西，轻轻放进包里：“咱哥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不分彼此！兄弟，你先回吧，等哥好消息！”崔哥跟我挥挥手，挎着包气昂昂地走了。剩下我，呆呆地目送他渐渐消失在人流中，突然有一种失落与茫然。
　　 该不会上当受骗吧？回来的路上，我心神不宁地无数次问自己。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应该不会吧？崔哥天天在市场，啥规矩不懂？看说话的热情样不像个骗人的主，出了证明压了身证哩！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谁骗你会给你家庭住址……？但后来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还是鲁莽了。毕竟刚刚认识，你对人家了解多少？人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交往不过几次，怎么能如此粗心？有身份证写个证明顶啥用？是能管住人或是管住心？万一，万一……我不敢往下想了，莫名其妙，隐隐约约不觉有些后悔。
　　 再去市场，已看不到崔哥的身影。心里放不下，就打电话想问问情况。
　　 崔哥说，东西已经确定了，是汉代和田玉观音，至于价格，有人出了120个，暂时还没谈拢。说得走程序，让交三万元的拍卖费等等。我听了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东西没卖怎么先交钱呢？万一卖不出呢？崔哥那边信誓旦旦，不停地打电话让转钱给他。我想着大钱马上到手转个小钱又如何？正准备拿起手机操作，谁曾想，市场里却突然戏剧性的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