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晓荷】家谱,根在书壤里蔓延(散文)
一个人来到尘世,过完很平凡的一生,假如在这个过程中,既没有人关注,也没有人记录,那是否真的活过一次呢?“家谱载德厚,书比人长寿”。要想在故土上留下你的足迹;要想让你的生命和亲缘得以延续;要想知道祖宗的生平;要想了解祖上的苦难史、奋斗史、荣辱史、迁徙录。唯有把你的名字写入家谱里,才会流芳百世,后人才知晓来龙去脉。
我同村的一位本家兄长,现年七十有余,名字叫张生根。家有良田几亩,读书不多,年轻时拜师学成木匠手艺。成家后,一边种田,一边以手艺谋生。为人谦和、善良,有儿有孙,就住在我家的西边庄上。家中藏有一套《张氏宗谱》共六本。听老兄说过,是他的家父在临终前当作一件“宝物”传给于他。这套家谱命运多舛。在上世纪动乱的七十年代初,遍刮一股“破四旧”之风,有人要到他家来查抄是否藏有古籍。他父亲得知,夜间在锅膛门口挖了一个坑,把家谱包装好放进去再用泥土盖好,然后上面堆上烧锅的稻草。就这样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胆颤心惊地把这套家谱保存了下来。家父再三嘱咐他要好好地保存,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并告诉他:家谱就是根,里面有他爷爷以及几代祖宗的名字,还有我们家族的先祖张习,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来到“张家庄”安家落户的?都可以查得到。
这套于民国年间(1922年)第八修的族谱,我也看过,序言有记载:先祖张习号企翱,为文人名进士,一生喜爱诗文、绘画,并给当代许多名人编辑出书。世居苏州(吴县),在礼部当官(副四品),还出使过广东按察佥事,主持教育工作。后来,因发生了“洪武兵燹”之事。为了躲避兵灾,为了延续张氏后代。于是,为官几十年,洞察前人之经验教训的习公,带着两个小儿子即兴三和兴四,(兴一和兴二及家室则留在苏州)从苏州的阊门码头乘船过江北上,沿大运河来到邵伯黄花岭(丁伙镇),即现在的张家庄。远离官场,隐居人烟稀少的穷乡僻壤,从耕农桑,繁衍生息。我们这一带的张氏族群,如是几百年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枝枝丫丫的都是他的后代。
张氏族谱和其他族谱一样,设有许多堂,我的家族属于“百忍堂”。古人都按字号排辈的,比如:我们的祖祖辈辈安“世泽绵於善,家生大有书”等字号排。按照名字的中间一个字在家谱中查找,就可找到我的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的名字都记录在册。每年都有年长的张氏族人,慕名前来翻查,生根老兄都欣然接待。阅其名如见其人,当族人查到自家的父辈祖辈名字,还有从来不知道的上上辈祖先的名字时,都感到非常地激动,如同是和逝去的亲人久别重逢一般,那么喜悦。是啊!国家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谱,在古代人的心目中,家谱和人一样的重要。因为国人不祭鬼神,祭祀的只是祖宗,崇拜的是先祖。所以不管遇到灾难,还是逃荒,迁徙时,可以什么不带,但家谱必须要随身带,这是族人的根。也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祖宗不能丢,丢了,灵魂就没了。
印象中,我小时候住的老屋,后面长了十几棵树,有榆树,槐树,桑树等,有的碗口粗,有的洗脸盆粗。我爷爷常把牛栓在一棵槐树上,然后,嘴里叼着旱烟枪,烟斗里冒着缕缕青烟,这望望,那望望。夏天,我常爬到长满桑椹的桑树上,摘桑椹果吃。树冠像一片绿色的云,笼罩在矮矮的老屋上空。
屋后的树在爷爷的盼望中成材了。那个秋天,父亲和爷爷将榆树和桑树、槐树放倒了。然后,去掉枝枝桠桠,将树杆放进小河水里沤。后来,家里人口增加,又砌了三间瓦房,那几棵树派上了用场,榆树做房梁,槐树和桑树做了家具。一棵树自打和根分离的那一刻,带着村庄的许多记事,永远地离开了这方生长的土地。但是,它们以生命的另一种方式,留在世间,留在人们的生活中。一根房梁,一张椅子,一个厨柜,一只木箱,一扇门窗。这些物件如是树的子孙后代,让我看到了一棵树并没有走远。当我在家谱里看到爷爷的名字,和出生的年月地点时,也让我又回想起了从前的老屋、陋室,想起了童年的岁月,想起了祖辈。
大雁飞过天空,把声音留在了云间,人过完一生,把名字留在族谱里。就如同树不在了,由木制的物件来证明一样,家谱上记录下你的名字,就是证明你活过一次。并且承接了祖先,还延续了下一代,又能让下一代人怀念你时,一查看便复活了,这不就是生命的延续吗?
特别是上了岁数的,又是远离衣胞之地的人,一旦老了情便深了。尤其想念曾经生他养他的那块简朴的故土,怀念故土上的一草一木。那老房子还在吗?那些曾经光着屁股一起玩的童伴还在吗?见面了是不是彼此还认识吗?余生靠回忆活着的老人,越想,重回家乡的心情就越迫切,哪怕是到故土上站一站,看一看,想一想,都是幸福的宿愿。
我有两位亲缘比较近的老哥,他们博古通今,都颇有文化。一位居住在上海,名字叫张申(生)洪,比我大二十岁。一位现居住在北京的兄长,名字叫张生宏,比我大十六岁。同属一个曾祖父(张於桂),我的爷爷和大爷爷在世的时候,还有来往。后来,他们过世了,更是少有来往了。
申洪老哥,小时候就是在我们庄子上出生的。后来随父亲到了上海谋生,人非常聪明,能干,走南闯北,胆大心细,曾到缅甸做过几年的生意。虽然跟我是平辈,但年龄相差大,只比我的父亲小四五岁。2020年8月8日我们加了微信,是因为他从北京生宏兄那里得知我的手机号,同时得知张生根家有套张氏家谱。此时已78岁的老哥,迫不及待地要回来看家谱,走访乡亲。他约了北京的生宏兄,我特地为他们联系好一些事项的准备。
2021年的春天,申洪哥带着夫人从上海开车到了扬州。我们从未谋过面,但见面时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也许这就是神奇的亲缘吧!我甚是佩服他,岁月好像在他的脸上没有留下多少的痕迹。都这个年龄了,还一个人开了二三个小时的车回来,实在是精力充沛,不简单哦。一番闲喧后,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天空细雨霏霏,我们从城里开车到了阚桥村。我事先约好了,等生根兄五点下班回来,到他家看族谱的。到了生根兄家,俩口子热情地要给我们上茶,我说不用麻烦了,你就把宗谱拿出来吧。他端了一张小方凳子到房间里,站在凳上,从衣柜的顶部取出一只小方盒。放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轻轻地解开梱绑的红线,从盒子里捧出那套满是岁月沧桑的《张氏宗谱》,又打开上面保护书的薄板,便露出了真容。申宏老哥如是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眼神里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期待。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已泛黄的宣纸,看到了祖先留下的墨宝,嗅到了悠悠的墨香,真的有些说不出话了。他看到了序中先祖张习迁徙的来龙去脉,他看到了祖辈名字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仿佛是在和前辈们握手,互致问候哩。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在看。外面多情的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结束,到丁伙镇上预订的饭店已是晚上8点多钟了。席间,口才健谈的申洪哥意犹未尽,滔滔不绝地说:“其实,几年前我一个人就回来过,找我出生的地方,只是没有你们的联系方式,看到故乡的路修得像城市里的一样,老房子翻成了小楼房,完全变样了,认不出来了,问人又没有打听得到,只得沮丧地返沪了。”老哥还回忆了许多许多有关宗亲的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如河水涓涓流淌,一整夜恐也说不完。夜已深,最后,两位老哥,再次感谢生根兄弟,将宗谱给我们查阅,找到了二十代的老祖宗,圆了多年心心念念的寻根问祖的梦。然后,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用手机拍下了一张留着纪念的合影。
第二天,我陪申洪老哥、生宏长兄,走访了几位老亲戚,有的还健在,有的不在了,每到一家就留下两瓶酒。几天的行程一晃而过。临走之前,申洪老哥关照我,生根家的宗谱已有百年历史了,纸张脆弱,不宜常翻,要用扫描的方式,把六本宗谱记录下来,拷成U盘,以便日后查阅,研读。还说:“我回去后,还要到苏州先祖习公世居地去继续寻根问祖,设想在有生之年尽量完成继谱、建祠一事。”他接着深情地说:“通过这次短暂的走访和交流,游子与亲情的纽带并未中断,修好一个谱系,等于是铺就一条回家的路。”
2021年5月20日申洪老哥自驾到了苏州,马不停蹄地到阊门胥门巡找先祖张习的根基。在“朝宗阁”看展品,看资料,每到一处,都给我们发来视屏。晚上回宾馆又整理信息,又和北京的生宏兄研究制订继谱、建祠的前期方案,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不幸的是在2022年9月28日,申洪老哥在上海的家中,突发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当时“新冠疫情”反复肆虐,我们也没有去看望,即使去了,医院也不让进。到10月22日,没有得到很好救治的老哥,带着未了的心愿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失去了一位继谱、建祠的倡导者,痛失了大好机遇,给我们带来重大打击。而我和老哥的第一次见面,不曾想,变成了最后一次分别。还有很多的话要说,还想邀请他再次到我家来玩,怎奈无法实现了,悲伤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声长叹:匆匆地他来了,带来的是如老酒般浓烈的亲情;匆匆地他走了,留下的是让人永运怀念的背影。
老哥走了,古稀之年的生宏兄,悲伤之余,还在不懈地努力。建祠缺少人力,缺少财力,缺少政府部门的支持,看来难度太大了,那就重点先搞继谱吧。于是,他赶到了海南儋州市走访,以便掌握更多的有关先祖张习更多的生平资料。其间,我完成了六本宗谱的扫描,把U盘给了生宏兄,只可惜,申洪老哥再看不到了。在家乡我还意外地得知:张家庄还另有一套张氏族谱。我一边将情况转告了生宏兄,一边找人做好那户人家的思想工作,能够让我们看看这套沉睡了许多年的家谱,进一步了解族人的情况。也许我们的真诚,打动了曾经被“破四旧”搞怕了的老人家,勉强同意给我们翻阅。
在2022年下半年,老兄再次从北京返回老家,在村书记张勇,和已退休的镇部门领导张红星的陪同下,到张家庄,有幸看到了那套也是有六本的族谱。更有意外惊喜的是在一户张氏人家,看到一块宝贵的“张氏宗祠”汉白玉石匾。这块清代“嘉庆壬申年二月 公立”的遗物,长99公分,宽38公分。据这户人家介绍:他当时是在家北边的丁沟刘家庄,也就是在那个年代被强拆掉的张氏祠堂的地方,用罱泥船把这块石头运回来的,安在河边口做水榻子用。后来,家家户户通上自来水了,日久,水榻子上长满了草。有一次到河边洗农具,偶然发现这块已被河水冲洗干净的石头上,还刻有字呢,于是就又把它弄回家收藏了起来。最重要的另一件事,我们一行人,还看到了当年先祖张习乘船上岸的那个现已当水榻子的码头。码头上只有裸露几块,曾被习公踩踏过的青石和青砖。周围还有老房子坍塌的房梁,木门窗,老瓦,残垣断壁的老砖。这些都是张氏族谱的历史见证啊,让人感叹,又让人血脉喷张。
当我翻开厚厚的家谱,不仅认识了自己的祖宗,还认识了许多关联族人的祖先;当我站在已模糊的老码上,仿佛看到了先祖习公迁徙的路经,和上岸的翩然风彩;当我面对风雨飘摇的老房子,仿佛看到了先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身影;当我仰望天空中的浮云,仿佛看到了老屋上升起袅袅炊烟。
收获满满的生宏兄,带上又从生根家借来的那套宗谱回北京了。闲暇之余就泡在北京的图书馆里,根据谱上的内容,查找相关先祖张习的资料,并作了大量详细的记录。有新的发现,还及时与我们分享。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继谱、建祠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无奈,最后生宏兄只得把我们近十家熟知的人员(其他族亲没有把名单报过来),仿照老谱上的方式,用毛笔在宣纸上以小楷红色的字体,写下了后人的名子,出生年月日,及一些情况说明。然后,插进老谱里,算是继过谱了。上海申宏老哥,人虽然走了,却又一次活在家谱里——肉体不在人间,灵魂永驻书间。
著名历史学家茅以升先生曾说:“家谱是一个家族的根,也是子孙后代的依靠,没有家谱就没有真正的家族。”家谱系于国史,国史里不能缺少宝岛。宝岛的历史根脉在大陆,宝岛人的祖宗在大陆。我们一个也不能缺,我们血脉更不能断。
家谱犹如一棵千年的大树,芸芸众生的族人,即是土里的根须,绵绵蔓延;打开一部家谱,看到的是名字,触摸到的是亲缘,闻到的是生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