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独特又有着节奏感与力量的歌声——森林号子。那是我听到的最难忘记的歌声，也是我人生最初的一种体验与震撼。
　　 森林号子，初一听，就很受鼓舞。一种从来没有的激情突然在迸发。当我知道那就是森林号子时，更加震撼至极，那样的歌声给人的感觉是振奋，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劲。
　　 伴随着踏着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的自然声响，一人高声领唱着，众人的一声声“嘿”“哎嘿”或“哎嘿嘿”应合着。那声音，穿过林海，在林间回旋着，在林海的上空飘荡漾着。给我的感觉，是一种澎湃，一种排山倒海之势，整齐又有力量，步调一致，声音洪亮，是一种生命的激发，是一种由体力直接激发出来的，毫无疑问，它是劳动中歌唱的歌，那是森林里“欢乐的乐曲”。
　　 那一年我才十八九，离开了老家山东，来到了我一直向往的——东北地区的大森林。我和顺子坐在雪爬犁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默默的，好似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到了似的。雪花在飞扬，呼呼地北风好似一匹失去伴侣的狼在嗥叫着。随着飞奔的雪爬犁，一片片森海连着一片林海，都一一向后退去。而，面前迎接着我的依旧还是片片林海后，依旧是片片林海。真是想也想不到，这里的森林如此之广袤，无边无际。只感觉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一切，都在着银色覆盖下，真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那时，我刚刚毕业，住在老家呢。姐夫来信说，东北那里比较好找工作，而且，需要大批的人呢。因为一到了冬天，森林里采伐工作需要大量工人的。在家整个一冬天都在农闲，不如先来东北磨练一下。于是，我和村里一直闲在家里的顺子商量了一下，就提起行囊奔赴东北了。
　　 娘知道了，有些担心，说：“林子呀，你还是再想想吧，那东北可不是好去闯荡的，你能中用吗？”娘言外之意，对我非但不放心，还十分的不放心呢。姐姐倒是没有阻止我，反而支持我说：“娘，林子想去就去吧，他姐夫在哪里，也会照应他的，不然，在家闲着也不是回事儿呐。”
　　 其实，姐姐也是很想去呢，与姐夫天各一方一两年了，现在只是工作还没有调动好呢。爹也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该让林子出去锻炼一下。”
　　 于是，我和顺子就不再犹豫，当时，我和顺子年纪都不大呢。也都还没有女朋友呐，都没成家，一身的力气与热情，看着村人不是大西北就是南方东北的到处去，咱差啥呀？走，也出去闯一闯，趁着还年轻。
　　 一连做了好几天火车，我们是下半夜下的火车，是一位姓潘的人来接我们的。
　　 一见面老潘叫我们喊他老潘就行，我早听姐夫说过，这里人一起工作老者就称师傅，或是大爷叔叔什么的，我们是晚辈，就喊他潘大爷。然而，他却主动称呼我两为小老弟，因此，我们也只能顺着他称呼他老大哥了。
　　 潘老大哥，真是一条真真实实的东北汉子，他个子高高的，满脸络腮胡须，大大的眼睛，精瘦，很有精神，古铜色脸儿，说话大嗓门，性格很豪爽，有说有笑的。还说晚上，姐夫忙呢，他请我们一起喝酒，算是接风吧。从此就是朋友了，在这里，不分年纪的，都是好兄弟好朋友呢。说着话，他连连叫着我们小老弟，我和顺子离家在外，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听着心里暖洋洋的嘞。
　　
　　 二
　　 雪爬犁飞奔在雪野林海里，耳边呼呼的北风，雪花击打着脸儿，生疼生疼的。
　　 我看了一下顺子，他好似被眼前的景色给惊住了似的，一直不是哎呀，哎呀地大叫，就是啧啧的咂舌头。我说：“顺子，你干什么呢？倒是说句完整的话呀？咋还娘们起来呢？”
　　 顺子缩一缩脖子，抄一抄手，使劲地将帽子往下扣了扣说：“这是上哪里来了？这一片林子，可是没边没沿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片的森林呢。”我听着顺子说话的声音好似发颤，咋还有点胆怯的意思呢，就说：“顺子，别让我笑看你哈，就这一批林子就给吓住了？”
　　 “才不是吓住呢，是惊讶，是赞叹呀，赞叹懂吗？”
　　 此刻，潘老大哥将雪爬犁赶得飞一样，从来没有见过雪爬犁，更是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的我们，除了惊讶还是惊讶。雪爬犁在风雪里被马儿拉着，跑得飞快，潘老大哥，不停地甩着马鞭子，并且不断提醒我说：“坐稳了坐好哈，我要催马加鞭了。驾驾！”
　　 雪依然下着，毫没有停的意思，飘飘洒洒，呼呼啦啦，好似有双手儿，从天空往下洒着，雪爬犁奔跑着，此时，雪爬犁穿过的林子更加密集。一条白雪覆盖的道路，巨蟒一样，静静地卧在雪地里，两边全是树木，越走越觉得已经置身林海间了。
　　 而且，因为两边树木的遮蔽，早已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了，只是一排排树木又是一排排树木的，树上都是雪挂，银色练子一样，为了振奋精神，于是想起诗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
　　 我和顺子，正在我一句他一句诵读着诗句，天气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晴朗起来，虽然依然大雪飘飘，但是风有些小了，雪花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在林海间飘飘荡荡，一片片梨花一样，在半空了飘落，眼前的景色越加壮美而幽静。一棵棵树木挺拔，直插云霄之感，有白桦、红松、杨树、槐树、柞树还有许多一时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在雪后的林间越加挺立，赤裸裸的线条显露出极简主义的画风一样，坚守与傲世。
　　 忽然，就从不远处的林间，传出来这样的声音：
　　 一个人在领：哈腰就挂呗
　　 许多人在合：嘿，嘿——嘿——嘿
　　 领：掌腰个起来
　　 合：嘿，嘿——嘿——嘿
　　 领：扳住小辫子
　　 合：嘿，嘿——嘿——嘿
　　 领：脚下要留神哪
　　 合：嘿，嘿——嘿——嘿
　　 领：躲树棵子那么
　　 合：嘿，嘿——嘿——嘿
　　 ……
　　 我当即被震惊在那里，顺子更是惊讶得张开口，半天才说：“听呀，林子，你听你快听，真是好听呀，那是什么歌？”顺子说完，我和顺子一起望向赶车的老大哥，然而，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反而又唱着：
　　 领：十四个人啊
　　 合：嘿，嘿——嘿——嘿
　　 领：仨楞场那么
　　 合：嘿，嘿——嘿——嘿
　　 领：分两伙呀哈
　　 合：嘿，嘿——嘿——嘿
　　 ……
　　 没唱完，他爽朗地笑着说：“这就是森林号子，他们唱的是《串坡号子》，我唱的这是《乐呵号子》，咋样？好听吧？”
　　 我们一起点头，说：“从来没听过，不仅好听，而是，很让人激动，说不出来的一种激情呢。”顺子来了精神，他要老大哥教教他，他也想唱，太喜欢了。
　　 潘老哥却说，不急呢，这森林号子就是劳动的号子，以后你们在这里开始了工作，只要杠子往肩上一放，领唱的人一唱，你也就会唱了，在森林号子就是在劳动中才唱的歌，这一点都不奇怪呢。说着，潘老哥又来了一首民歌《哈腰挂》：
　　 “哈腰挂，嘿，哟嘿，嘿，哟嘿，
　　 蹲腿哈腰嘿，搂钩就挂好，挺起个腰来，哟嘿嘿，
　　 推住个把门嘿，不要个晃荡嘿，往前个走哇，哟嘿嘿，哟嘿嘿也，
　　 老哥儿八个嘿，抬着个木头嘿，上了个跳板嘿，哟嘿嘿，嘿嘿……”
　　 雪花继续飘着，林间的号子与老哥的歌还有几处传来的森林号子此起彼伏，真是好听极了，给人兴奋的感觉，同时也令人心里舒畅起来。
　　 原来，这森林号子，是东北那里的传统民歌，是在采伐作业中，人们唱的一种歌，当地人也叫“号子”。这在集体性的运输劳动中，号子声一响，不仅会给人精神上的愉悦，调动起精神的注意力，更会起到统一步法，从而调节呼吸以及令人精神一下就振奋起来。
　　 潘老哥说，可别小看了这森林号子，可以说，这号子声直接会影响到劳动安全性和提高劳动效率呢。
　　 说起森林号子，有好多呢，比如《抓小辫》呀《老把头》《倚门框》等等，再就是有时候，也可以即兴唱，见到什么唱什么，随意性，创作性，过对调的高低、粗细、长短、大小进行调节，调子依旧动听，满足众人心理的同时，也因此，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美妙韵律。这是领唱人的一种本领呢，因此许多的“号子王”也就脱颖而出。
　　
　　 三
　　 当我和顺子加入到采伐队伍中，当杠子压在肩头，当再次听到号子声唱响：
　　 领：哈腰干哪
　　 我和顺子跟着人们一起合唱到：嘿哟——嘿哟——嘿哟
　　 领：抓小辫呀
　　 我们又合：嘿哟——嘿哟——嘿哟
　　 领：你真好看哪
　　 我们又高声合着：嘿哟——嘿哟——嘿哟
　　 ……
　　 精神抖擞，我们迎着风迎着雪，脚下却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置身在茫茫林海间，冰天雪地里，我们头上却冒着热气口里也呼出一缕缕热热的气息。在这森林间，一声声的森林号子，传来传去，有抬木号子，也有伐木号子。才知道原来，这采伐的号子，有一人喊唱的，也有一人领唱，多人应唱也就是多人来合唱的。
　　 再有一种号子，是伐木号子。这种号子，一般都是一人喊唱的。当一林间的一棵高大的树木被锯子发成九成五的锯口时，此时的粗壮高大的树木慢慢倾斜，即将倒下，瞬间空气紧张起来。
　　 伐木的人就会按照开始预订的树倒方向，大声喊出：“顺山倒——”或“迎山倒——”或“横山倒——”如此喊出的号子，无非是给周围其他采伐作业的人们一个树倒方向的一个提醒，也是安全的警示。随着号子的喊出，呼啦啦一棵棵树木倒了下去，重重地倒在雪地上。森林里在一片倒地的声音后，继续着，依旧是号子声此起彼伏，采伐作业干得热火朝天。
　　 经过一段时间的采伐作业，已对森林号子更是懂得其运用了。比如这《串坡号子》，大多是在采伐时，把伐倒的大树归到雪爬犁通过的爬犁道上时，喊唱的号子。无非是想提醒人们，孤寂的山中，空旷人稀，喊出的号子要人们注意脚下树根山石什么的，避免绊倒或是滑坡伤人。再有《归楞号子》，这种号子是在山下，进行运输木材或是抬木时喊唱的，其中表达出一种喜悦，一种加油干的激情。有时会有人围观，更是令劳动中的人们精神振奋，再就是，难免带有一些挑逗和对话，号子领唱就会根据场景人物，即兴发挥，创造，从而使劳动的热情推向高潮。
　　 森林号子，原本就是来自东北民间，什么民间小调、民歌、二人转说口，秧歌冒等等，来源于民间，应用于民间，人们通过劳动，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揉进号子里，喊出来，既接地气，又令每个劳作的人，好似发自肺腑，从而得到了情感的抒发，以至于，使号子具备了自己独特的韵律和韵调。森林号子，另一面也从中反映出人类间的关爱，吃苦耐劳的种种思想情绪里的美德与善良。比如，有些号子喊唱出，不许女人老人儿童靠近，山一样的男人，表达着吃苦耐劳，对生死对危难，保护爱护着他们的女人与老小。这是一种号角，也是一种生存观念和文化的古老传统。
　　 我和顺子一直在森林里采伐到第二年春天，才离开的，真是舍不得呀。期间不用说姐夫和潘老哥的照顾，还有一起采伐作业的人，都很照顾我们两个，如兄弟，如手足，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动作业，真是令人难忘。总是感觉，那短短的采伐生活还是影响着我的人生的，以后，无论遇上怎样的困难与挫折，心里有些郁闷之时。我都会找个空旷场地，或田野，或山林，大声喊唱上几句森林号子的：“哈腰就挂呗/嘿，嘿——嘿——嘿/掌腰个起来/嘿，嘿——嘿——嘿……”立时，甘畅，豪放，向上的情绪在血液里，在心中沸腾起来。
　　 虽然，现在，采伐慢慢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与日常。然而，留在人们心里，留在茫茫森海间的森林号子，依旧在久唱不衰。
　　 森林号子，深深根植与东北大地上，一直铿锵，一种力量，一种超然音律，更是一种，体力激发出的涛涛林海的原声，在不断传唱，久唱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