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一个县令的风景情怀(散文)
如果一个县的官痴迷风景,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如果不是开发旅游项目,可能就多少让人诟病了。在荣成,清代一个县令却以玩山水出名,且人们并无微词,甚至提到荣成的风景,首先要说到一个县令的名字。荣成有“道光八景”,成就八景的人,难忘道光年间的一位才华横溢的县令。
一
这就是山东荣成道光年间的县令李天鸷。他是来自山西襄汾的一位新科举人。别看是“新科”,他有着为政的天赋和才华,初任就显示出老辣的风格,用今天的话赞美,他就是闪耀在胶东海岸线上的一粒明珠。
据载,荣成在道光年间,才有了“道光八景”之美誉,是否是因为这个县令,风景才有了如此奢华之气,成了系列,不得而知,但他是把游览“八大景”作为他的政事的县令,但没有得到一个“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评价,而被荣成的百姓记住,并喻为最具“风景情怀”的好县令。
这些景点,就点缀在千里海岸线上。李天鸷应该是在深入治地时,就拨冗观景的。他没想到的是,“道光八大景”居然和县令李天鸷联袂成佳话。不想出名,却功成名蜚,相比那些只图留名青史的人,却被尘埃湮没,不是幸运,而是历史总会给以精当的评判。
二
他从“峨石瀛波”里去看“晓市”。
他独自一人,夜卧老虎洞。富丽堂皇的县衙他不住,把单薄的行李放在洞里,抱寒而卧,不仅仅是为欣赏月亮湾里的峨石瀛波。他每晨必从映月湾回望,看那晓市,道“回头晓市浑如画”(李天鸷《峨石瀛波》)。这是一幅民生和乐的图画,是民生点亮风景的画。有人根据当初的沿海风景,做了“晓市”的描摹。蜿蜒曲折的海岸,岩礁犬牙,鹅卵遍滩,那些趁潮过来的渔民,背掮肩挑,早把他们的渔获搬到了岸边,依次摆开。诗句虽未写晓市里喧闹的叫卖声,但曾经的峨石瀛波处因为有了民生活动,而让“峨石瀛波”成为“道光八景”之首,“峨石瀛波”成了一处杂沓着渔人声音的风景。他在那首诗里也写到那座峨石山,但他的运笔显然是无视峨石山的存在,“放眼神山认不清”,这是写实,也是铺垫之笔,一个关心民生的县令,晓市就是他心中的“清明上河图”,埠阜物丰,人头攒动,胜过千浪拍岸,万波发吼。据后来的民国诗人袁绍昂的《峨石瀛波》诗,我们便知,经过发展,峨石瀛波处,已经是“港湾近泊估船多”,且“屿岛远看番舶多”,“番舶”是外籍船舶,我们可以想见,一代县令曾经的努力,才有了一处繁盛之地百年不衰,商贸如潮的壮观。即使用今天改革开放的眼光看,李天鸷都是极具胸襟的,尽管在洞中观,却也是洞若观火。
距峨石瀛波之景十里,北上有“龙眼神井”“石景”,青石之上,一泓清泉,汩汩跃出,其声清脆,其泉不涸。李天鸷,蹲坐石泉,掬水不饮,以此“洗双瞳”,他要寻找神泉之源头,吟“疑有奥区通碧海”,不涸不竭,“蔚为霖雨遍苍生”(李天鸷《龙眼神井》)。只有心怀苍生的县令,他的句子才有了苍生之气,黎民之魂,说什么“绠短绝泉”,不得润口;说什么渴鹿奔泉,如饥似渴。一方水土,未必养得起一方百姓,李县令惟愿山泉可为霖雨,边陲大地,千里海疆,豆肥麦黄,人丁兴旺。如此看来,李天鸷游这龙眼神井,是在为民生求佑,为抗旱祈雨。县令当然也知道,这眼神泉,有着再多的泉水,对于苍生都是杯水车薪。但他不能放过自己为民祈雨的情感表达,他的眼前出现的是磅礴的大雨,酣畅淋漓的甘霖。正是因为这首诗,让李天鸷成为荣成百姓赞誉的“不解神井问苍生”的好县令。
不解风景,却得解民生之苦,对于一个为政者,风景只是一个诱引吧,风景再美,也无法把心中的所虑缓释。
传说总是带着神话的色彩,但李天鸷更想在荣成这片沃土上创造出作为县令的神话。李天鸷信步登上巍峨的伟德山脉,山中一景名“琉璃宝瓮”,四围峭壁斧削,青苔挂壁,杂树悬崖,一汪清泉,宛若天镜,李天鸷面对发问——“欲问仙人踪已渺,谁知鬼斧和神工”(李天鸷《琉璃宝瓮》)。他相信自己带着治下的荣成百姓,完全可以创造属于他的县治理想的美好,什么鬼斧神工,都不过是徒增感慨。相比民国时代的袁绍昂也写“琉璃宝瓮”,夜宿山中,写自己读书度夜,“寺僧旁睨笑书痴”,格局真的是太小了。在李天鸷的心中,有着创造鬼斧神工政绩的强烈愿望,仙人踪迹渺,县令脚步到,可见他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一个人的格局,并不因他的地位有点高,格局就大,就像同样为一地县令,观景所得迥然不同。
三
一头向东,直入黄海,去见那人间奇石吧,名“花斑彩石”。这是一方足有航母之巨的坐落于浅海之中的石山,距今形成已经16亿年,可谓沧桑之遗。县令游览至此,有了找到家的感觉,于是在他的《花斑彩石》一诗末句吟道“舣舟石畔胜游山”,他乡非故乡,一旦心随名胜,不再以为此地是他乡,便有了“舣舟”的感觉,舣舟,是停船靠岸的意思,我相信写作这首诗,他已经有了归心的行笔体验了。这处花斑彩石,又名“起凤石”,此时,他有了鸾翔凤集的归属感,一展凤翅,是多少古人梦中的愿景,李天鸷于此寻得,自然是不胜欣喜了。尽管从史实看,荣成对于李天鸷而言就是三年的故乡,尽管政绩斐然,他还是“黯然退归”了。人间多少事,哪一件是可以被自己左右的呢!其实,此时的李天鸷,在我们看来,他已经是天之骄子了,因“治农”和“查缉鸦片”两件功绩,而被皇帝钦加知州,而他并无欣喜之意。那些抱负,属于边地荣成,就这样夭折了。升官加爵,本应狂喜,而他钟爱出仕的土地,去也为难。
古人是难有跨海之志的,位于荣成成山头的“秦桥遗迹”,往往割断了人们追求梦想的脚步,这是古今“桥”的不同。成山头外,暗藏涌流,折桅翻船的事儿常有,于是那些梦想到了秦桥遗迹这里,就自然消停了。而李天鸷一个一隅县令,他想到的不是跟随那些求取长生不老药的脚步,以待百岁期年光临,而是给自己一个忠告:“期生那有长生诀?莫向蓬瀛去访仙。”(李天鸷《秦桥遗迹》)期生,即安期生,人称千岁翁,是秦汉著名方士。李天鸷不向淼海求长生,他就把脚步放在了秦桥遗迹之外的荣成大地。在一个唯物主义并不盛行的时代,能够从封建官吏的头脑中诞生一个朴实主义的生活观念,已经是难得一见的了。不去访仙,转身去访民生民情,他的选择,在封建官吏里,当属最清醒者。
如今的“不夜古城”,是秦末汉初闪耀在胶东半岛的一颗明珠,几千平方公里归“不夜”。从繁盛的古邑,渐冷为一处古村。面对陈迹,李天鸷唱响七绝四首,各首不再追古咏怀,而是看着这片古地,不能再荒芜,以诗告诫自己:“春来日日无休息,那有黄粱入梦来!”(李天鸷《不夜城怀古四首》之一)农事占四季,四时皆农忙。这是一个县令的心事和忧虑,他无法改变生产力方式,只能劝慰自己和他的属民,勤于稼穑,不要躺在古城的历史上,做黄粱一梦。一个人的情怀,不是看他怎样标榜,不是看他怎样赞赏美景,而是看他寄托给美景里的情怀,这种情怀,总能在风景和心怀之间找到最美的逻辑联系。心中装着百姓,风景就有了灵魂,心中所思,眼中所见,都要成为风景,成为百姓喜欢看的风景,喜欢藏在风景里的那个人。
李天鸷也有纯粹的赏景纵情之句,他游历了“牢山云洞”,精辟地概括了“天边树挂云千朵,洞里泉深水一潭”的人间仙境之貌;我们还可以从他登临“百丈盘崖”上看到他临风登高,心怀满足的样子:“东来便是蓬壶地,龙背风高漫泛槎。”我十分佩服李县令那种安于一隅,施展抱负的情怀。几百年之前,荣成应该属于跟“不毛之地”差不多的荒滩海涂,一个县令,感恩朝廷委派,依然感受到了“龙背风高”,山高皇帝远吗?不远,后背有风,时时提醒;依然觉得自己脚踏仙境,这是怎样的情怀!
把一片山水交给他,就要用情怀来呵护,而不是抱怨挑刺。
四
世事沧桑,道光八景,只是留下了风景的名称,如果不是有一位县令的诗,我们很难找到这些风景的原貌了。即使找到了,但如果不是吟咏着李天鸷的诗句,那些风景便少了风骨情怀一般,再难激活出风景的灵气与美感。
风景,如果失去了风骨和灵魂,本身是难以迸发出风景应有的价值的。就像那座终南山,若是没有陶渊明,那些荒芜的菊篱,还藏得住闲适的心情吗?南山的菊,还会异于他山吗?
李天鸷,一个并无诗人头衔的县令,却是地道的诗人。他把“晓市”的画面刻在峨石瀛波图上,一幅图画便有了生活的憧憬。他把“龙眼神井”和苍生联系起来,神井才有了澄澈的目光。他面对“琉璃宝瓮”,否定了“鬼斧神工”。在那面浅海的“花斑彩石”之山前,他停下脚步,心靠了岸。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风景对他不能有什么美感产生;一个仅有诗才而无情怀的人,风景再好也成就不了好的诗句。
二十年的时间,我断断续续地走过李天鸷曾经走过的风景路线,不敢写一首风景诗,因为我少一种高雅的情怀,只能咏风景而作,我觉得太苍白,太无味。
山水到绝处才成风景,如果风景里只有风花雪月,那风景便少了风骨和灵魂。用生命这杯水浇灌风景,风景就会生动起来;用爱江山的情怀,拥抱风景,风景才显出可爱的本色,就是只剩下风景的残存,只留下风景的名号,也都还是值得我们再去拥抱。让风景慰藉我们,只是太多人看风景的目的。可在李天鸷的眼中,风景是他表达情怀,抒发抱负的一个知己,所以,他的荣成一任,起码找到了八大知己,多么丰厚的收获!不要用“这是我的发祥地”来评价他,不要用“风景成全了他”来看一个人。在风景面前,最能显出情怀的浅薄和厚实。
如今,我再来一一抚摸这些被誉为“道光八景”的风景,我甚至说错了风景的名字用字,这并不重要,我记取了一位县令的笔迹,因为他把自己的抱负和情怀写在了风景之上,远比风景的名字重要。
我还想到了所谓的诗意。那些被称为诗的东西,在有的人看来,一定是要有着惊艳的读感,有着拍案叹服的美妙。李天鸷算不上是好诗人,我读他的诗,并不感到惊艳,但感到一股气流,仿佛穿透风景袭来,这是不是诗意呢?他所表达的情怀,也没有什么“无人之境”,但一样可以令我感到此境之妙。此境不老,依然是活着的境界。
我不知李天鸷有无讴歌天子的意向,“道光八景”,出自当朝,如果只是附庸风雅,未必得到史记。正是那些人间正道的情怀,才让他的诗歌有了流芳的可能。
曾经看到过有人对风景感叹:离开一个地方,风景就不再属于你。未必成立。李天鸷离开了他的任职地荣成,也离开了一个时代,但“道光八景”还留着他的诗句,还响着他的铿锵。我还是喜欢这句话,一个人到哪都可以让一般的景物成为风景。这个人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就像那幢矗立于江畔的滕王阁,不就是一座普通的楼阁?我们只能感慨它面对江水不停叹息,还有多少人生华章可以从阁窗飞出呢。我们不会去记住是谁建造,而记住了那篇《滕王阁序》的作者是王勃。
做一个有趣的人吧,即使为官,也要做一个有趣的人,一个对风景有温暖情怀的人。李天鸷,是为官者的一面镜子,用自己的做官为民的情怀,带起一片风景,风景就是为官者的口碑。
时光不会倒流,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留给我们不断回忆的风景,风景里一定忽隐忽现着一个人,“道光八景”里闪着一个为政不苟的县令的形象。“道光八景”,虽无太多的文人墨客留诗,但有了李天鸷的平仄,就有了跳动的灵魂,注入了他关怀民生的情怀,所以至今声誉不减,依然妖娆于荣成千里海岸线上。
寻找李天鸷的名字,不要去翻阅诗笺了,荣成的“道光八景”几乎成了他的诗集,他的古韵平仄一直铿锵于这条海岸线上。
创作于2023年1月26日,2024年8月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