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风筝(小说)
一
台南郊区的一座独立小院,没人知道它建于何时,经受过时光的淬炼后,青灰色的外墙已有些斑驳。门窗都是刻满沧桑的中式花格款式,屋内的陈列除了一个款式古朴的书橱和几件旧瓷器外,也就是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风筝最惹眼了。小院的一隅栽有一棵散尾葵,下面没有盆栽,靠墙种着一丛青竹,长势很旺。
这个小院不大,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自然、朴素、精致,虽然院落有些陈旧,却到处透着房子的主人盎然的情趣,房间布局虽然简单,却并不简陋。
这里离着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少了俗世喧嚣的袭扰,多了几分大自然的气息。
台北有一座龙山寺,高雄也有一座龙山寺,在小院正西方约四公里处也有一座。台南这座龙山寺,虽然规模建制上不能媲美前面两座,但离着海峡很近,风景秀丽,景色宜人,因此小院的主人很喜欢这里,从定居这里后便经常步行到此上香礼佛,然后就会在大雄宝殿前遥遥望向海峡方向,久久伫立。小院西北方向不足二十公里处,有一座鹿耳门圣母庙妈祖殿,主人也经常去谒拜,他觉得大殿里供奉的妈祖塑像和小时候村头妈祖庙里的那一尊很像很像。
小院主人的名字叫穆思西,听说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原本的名字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至少很少听人提及,也或许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他都忘了自己原本叫穆开平。到了台湾后,为了给自己加上一个符号,就随便自称起了“穆思西”。
穆思西今年已近古稀,掐指算来,到台湾已有近四十个年头了,迁居到这个小院也有十余年了。他有一儿一女,均不在身边,妻子在前几年也去以过世。儿子本欲接他去台北住,女儿说台北太远,还是跟她去高雄老爸更能容易适应环境。倔强的穆思西说哪里都不去,在这里住着安静舒适,闲来可以去龙山寺游逛,或者到妈祖庙消遣时光,况且台南市区近在咫尺,采买购物也十分便利,去陌生的地方都不会比在这里过得惬意。儿女知道爸爸的脾气,一直以来就是说一不二,然而考虑他现在上了年纪,自己居住如何让儿女安心?经过几番商议,双方各退一步,目前他身体硬朗,暂时不跟随儿女去合住,儿女给他雇一个临时保姆,也就是每天过来帮他烧烧饭、打扫打扫屋子,并不在这里住宿。
他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过着恬静的日子,看着时光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每天蹦蹦跳跳地奔向远方。偶尔心血来潮、心生怅然的时候,他就会打开箱子,拿出几根竹篾,再取出报纸和零碎物品,用他熟悉的手艺开始扎制一些风筝。
二
穆思西做风筝可以说是技艺高超、手法独特,整个台南也找不出比他做得更精致的风筝。
他一直用自己院子里所种的竹子和报纸作为扎制风筝的主要原材,尽管现在许多人做风筝已经采用更先进的塑料或合金骨架与细纱软绸罩面,但他依然坚持自己传统风筝的技法。
时常能见到他坐在小院的板凳上,用锋利的篾刀仔细地把青竹上面斜生的枝丫剔除,随着他快速熟练的刀工,带着生命的竹叶纷纷婆娑落地。待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竿之时,就用篾刀将它一劈为二,然后再一刀一刀地小心破竹为篾。最后按照计算好的尺寸把长长的竹篾条截成几段,放到小院的窗前晾晒,直到竹篾褪去青青的生涩,现出黄白色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些竹篾收起放到箱子里,有空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扎制风筝。
有人见过他做风筝时的样子,有条不紊、手法纯熟、十指翻飞、技巧天成,观看的人还没看太明白时,一只精巧的风筝就做好了。人们都说他风筝骨架扎得很有特点,可能是对自己所种竹子的特性有深深的了解,他弓弯竹篾时给人的感觉总是竹篾到了快要裂断的程度,但又从来不会发生那种情况。他会根据风筝的造型,先用长竹篾扎出一个大框,用细细的铁丝定型,然后再用不同长短的竹篾扎制细部构件,每一个节点上的铁丝扣都很结实,而且不会留下明显的断头翘曲。接下来比着竹骨架在报纸上用笔画出形状,用剪刀剪出花样,而且相同的花样要剪出好几个,先把一层纸样用胶水粘在骨架上,上下左右仔细地收好边儿,使得报纸服服帖帖到竹骨上,边边角角也要严丝合缝。这一层纸晾干后,再照原样糊上一层才算完成,甚至有时候做大风筝时,纸样要糊上七八层,这样才能抵扛住高空的气流而风筝不会破损。为了让风筝形象活灵活现,他还会用一些颜料将做好的风筝描绘一番,然后就会挂到屋内的墙壁上。
每年三四月间,穆思西都会拿着自己的风筝去海峡边的沙滩上迎风放飞,待风筝飞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他就会把线绳剪断,任凭风筝借着东风向西方飘去,越飘越远,直到看不到踪影。每年他都会放飞一个风筝,十多年一直如此,因为他每年做成的不只一个风筝,因此家中墙壁上还余存下许多。每次,他都会对着风筝消失的方向凝视,沉思良久。
前来给他做饭的保姆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本地妇女,比他的小女儿还要小上好几岁。保姆有一个四岁多的儿子,由于家中没人照看,她每次来上门做工时都会带着。小孩子名叫华华,穆思西很喜欢这个名字,而且孩子很是聪颖乖巧,他在妈妈忙碌的时候,便陪在老头儿的身边,或跟他闲聊,或看他做风筝。接触日久,穆思西越来越喜欢小华华,心里就拿他当作亲孙子看待,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他留着,毕竟他自己的家孙外女都已经十几岁了,在外地学业紧张,一年到头难得回来探望他。
小华华很喜欢穆思西家中的风筝,每次来都绕着屋里转上一圈,把挂在墙上的风筝统统看一个遍,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羡慕之情。穆思西见他喜欢自己的风筝,便觉得更加投缘,时常带着他一起做风筝,并给他讲着做风筝的技巧,还会把做成的风筝送给他。每次小华华得到风筝后都会兴奋不已,穆思西也欣慰地笑着。
三
时光就像放飞的那一只只风筝一样,每一个夜晚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被剪断绳线的风筝就一去不回了。
这年冬天,天气不是很冷,阳光也日日灿烂。
穆思西每天午后都会在小院的躺椅上晒晒太阳,享受生活的恬静与惬意。日子按部就班,像平静的潭水一般,没有丝毫涟漪。可一个人的突兀上门,让穆思西的思绪自此不再安分。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虽说再有不到两个月就到元旦了,但台南地区的天气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正当穆思西在院中的躺椅上小憩之时,一个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老人上门来拜访。
“老穆啊,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是惬意啊!是不是把老哥都忘了?”老人进了院门就扯着洪亮的嗓音喊道。
“是你?”老穆起身,万万没想到他能来找自己。
“是我,你这个没出息的老乡哥哥!”来人一点也不生分:“我从台南北面来到南面,一路风尘仆仆,就不准备让客人坐上一坐吗?”
“王主任,看您说的,您能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屋里坐!”穆思西起身将来人迎进屋内。
“现在还在做风筝呐?”老人进屋并没有落座,而是踱步逐一欣赏着挂在墙上的风筝。
“嗯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来,王主任喝茶!”
“别主任主任的叫,显得多生分,再说我比你退的还早。要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乡哩,你老家平和县,我老家饶平县,虽然一个属福建,一个属广东,但是两个县相邻接壤,我们有一衣带水之情啊。”
“嗯嗯,离得很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去饶平卖过风筝。”
“老穆,你肯定对我突然造访琢磨不透吧?”老人呷了一口茶:“不错,地道的铁观音。”
“不瞒您说,我还真是没想到,毕竟您好多年没光临寒舍了,我也没特意登门拜访过您。”
“哈哈哈,你要拎着礼物去拜访我,那就不是你老穆了!”
来的老人叫陈怀兵,战争年代当过营长,而穆思西则算是团长的半个幕宾。
当初穆思西在老家开了个风筝作坊,祖传的手艺,精湛的技法,方圆几十里内无出其右者。平时除了往县城的风筝坊送货外,自己也会走村串乡去叫卖,虽然收入菲薄,但也算是一个糊口的营生。穆思西还喜欢看书,虽然识字不多,但简单点的书还是能看懂,尤其喜欢读《三国演义》,书中关羽忠君爱国、义气深重的性格深得他的喜欢。除了看书他还喜欢听评书,每逢乡里庙会,他都会挤出时间去听说书先生的《岳飞传》《杨家将》等,回家后绘声绘色地讲给乡亲们听。家中老人早早过世,憨厚的老婆是父母给定的娃娃亲,虽然对她没有多深感情,但见老婆吃苦耐劳,还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穆思西也就塌下心和她过着清贫的日子。
在穆思西二十八岁那年,他去县城风筝坊送货时,巧遇团长正带着孩子来买风筝。团长的孩子对他做的风筝很是喜欢,而团长与他闲聊攀谈后,发现他虽然只是一个乡间艺人,但谈吐之间很有一番见解,加上他做的风筝的确很精巧,说明是一个细心的人,便提出让他去自己手下做事。穆思西性格刚毅、倔强,本不想去侍候国军高官,何况闲聊所谈的见解只是来自书本和评书之中,无非是加入了自己的看法,若论真正的知识那真是上不得台面。可无奈那位团长就是相中他了,派人到家中找了他几次,后来他也担心团长恼怒了给自己穿小鞋,便心有不甘地跟着副官去了团长家中。
四
团长对他的礼遇是他所没想到的,每个月给他十块银元,管吃管住,每月还会放三天探亲假。他平时的工作就是陪少爷玩耍,到了春天就会扎制一些风筝,陪着太太、少爷们去花园放放风筝,其余时间很是自由。团长闲下来也会喊他品茶聊天,很多时候他的看法得到团长的认可,时间一久也会和他提到一些军队里的事情。
从团长口中得知,自从把东洋鬼子赶出中国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就开战了,开始国军占尽优势,可近来却很不顺利,听说北方好多地方都被共军占领了,当前在东北、华北地区还在焦灼,只不过还没打到一带,不过这边早就有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让他出门时一定多提防。之前穆思西只是道听途说过这些事情,但没有团长讲得清楚详尽,所以每次团长找他聊天时,他都会津津有味地恭听,感情上也逐渐对团长产生了认可。
通过日常的耳濡目染,加上团长客观地讲述,穆思西改变了对共军的看法。以前政府一直宣传共军是共匪,老百姓也没啥见识,政府说啥就听啥呗。如今他觉得共产党的军队是好样的,打日本鬼子时不含糊,不侵占老百姓的利益,还帮助农民分耕田,反观国军,到处欺软怕硬,压榨老百姓,孰清孰浊,一目了然。从此,穆思西把对共产党军队的佩服藏在了心底,也只能把真实的想法藏于心底,因为自己的东家身为国军的高官,吃谁的饭就要向着谁,他只是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见共产党的真实样子。
就在这个时期,他结识了还是营长的陈怀兵。陈营长给穆思西的感觉不像团长那样平易近人,对他这个既像幕宾又像下人一样的人物很是瞧不起,除了大声招呼外很少有进一步接触,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了,陈怀兵带人砸开了团长家的大门,说是抓到一个共产党的细作,特来请示团长如何处理。团长听完汇报,急匆匆跟着他们走了。
第二天清早,团长疲惫地回到家中,看到穆思西正带着少爷削着做风筝用的竹篾,很是轻松潇洒,再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默然踱进了屋中。
穆思西看出团长有心事,给团长解开心中的疙瘩,帮他驱散心中的阴霾,本来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他让少爷自己先玩会儿,自己随着团长的步子也进了屋。
“团长,您有什么不开心的是吧?”穆思西小声试探着问。
“唉,小穆啊,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公事私事啥都没瞒过你。的确,遇到一件扎手的事。昨晚陈营长他们抓到一个共军奸细,连夜审问,软的硬的都用上了,可那家伙就是不招供。我正怀疑是不是抓错人了,师长就派人来问是否问出了口供,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谁和上级汇报的。现在师长命令无论采用什么方法,三天内务必问出口供,了解共军有价值的信息,否则就说我有通敌之嫌。我也和你讲过,师长和我一直不太和,我担心他拿这事借题发挥呢。”团长把心中的顾虑全盘托出。
“这事啊,抓紧审问,三天拿到口供不就行了。”
“哼,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和共产党是打过交道的,你不知道他们咋想的,天天吃糠咽菜、东躲西藏,可就是有一股犟劲儿,他不想说的,你打死他都不会讲,我也正是为此事发愁。”说完,团长又长叹一口气。
穆思西给团长沏了一杯茶,眼珠一转说:“团座,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好使不?”
“你有啥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团长眼光一亮。
穆思西上前,把自己的想法和团长简单讲了一下。
团长的脸色时而晴时而阴,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团长,我受您知遇之恩无以回报,今日愿帮团座解忧。时日紧迫,现在没有更好的方法,不如就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吧,我马上安排。只是让你受委屈了,小穆。”
五
牢内,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横躺在地上,已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