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转折(小说)
一
那一夜,我在卢新宇的盛情邀请下,走进了原始森林酒店。从那一刻起,改变了我原来的打算,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感动了我。
卢新宇在公司的表现好多地方都不尽人意,而且我们公司还因此受到食品药监局的几次处罚,但他就改变不了那些想起来就让人感到后怕的事情。虽然他的初衷是好的,但他从没有想过因此而带来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卢新宇也肯定没有想到过生活境遇可能因此而发生改变,因为我发现他的确不是可塑之人,有了想辞退他的计划。
当然或许有的人会说,他离开了我们公司还可能会别有洞天。这样的情况并不排除,毕竟,没有谁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有一点我需要开诚布公地申明,他的左腿前些年在一次交通事故中粉碎性骨折,后来虽然痊愈了,由于受到重创,留下无法修复的缺陷——走起路来有点跛;也是在那起交通事故中,他的耳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几乎是失聪的。
耳朵是人的听觉系统,由它将捕捉来的外界所有声音收集起来,一并传输到大脑,然后经大脑中枢神经辨析、支配等。这种复杂的生理系统和信息时代的产业链是一个道理。一旦没有了捕捉信息的端口,就如同在信息万变的时代,企业失去了市场需求的走向信息,接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适应市场或转型而抓瞎是一个道理。刚开始他也是很盲目的,几度对生活失去信心,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思想,没有斗志地活着。时间长了,他也慢慢凭直觉领会到对方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口型,是对方某些意图的表现。现在他看到对方的手势和口型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对方说的什么话,接下来他需要做什么,和五官健全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即使这样,他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也是难于上青天。因为有一点是最致命的,毕竟他还是一个耳朵失聪的人,上下班人来人往,路上的车多人多,路况极其复杂,即使行为健全的人也不敢保证不出意外,更何况后面来车和鸣喇叭都没有任何听觉的人呢。企业收纳这样的人就是在给自己的前途埋雷、挖坑。毕竟天灾人祸都是没有任何征兆的,万一这种人在上下班或工作环节出了意外,会给企业造成很大的负面效应,甚至是致命的。没有哪个企业有病没病地弄个药瓠子摆在桌子上。所以在他来我们公司之前,不断地吃闭门羹。
的确,我们公司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但像他这种情况,也不在我们考量的范畴。在我们公司挂出招聘新工人的牌子时,他是第一个来报名面试的。那一天他慌慌张张地骑着电动车,像大水淹了似的浑身被汗水浸湿个透。他径直骑到我们公司招聘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惶惑不安地注视着招聘主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唯恐像以前一样继续碰壁,继续因找工作而疲于奔命,延续深陷不醒的噩梦。
他穿得及为朴素,一身不合体的褪色衣服,像是拾别人的二皮。他的态度倒是很坦诚,自我介绍时毫无掩盖地说出几年前曾经出过的交通事故和自那以后落下的生理缺陷。在我们招聘主任明确告知他不符合招聘条件时,他心生的绝望成了每一个在场人的定格。他几乎是哀求的声音陈述这份工作对他的重要性。他说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质保量地完成公司交给他的各项任务。他经过几次的碰壁,最清楚对方所顾虑的问题是什么。立马很明智地拿最优越条件堵住招聘主任的嘴。他打包票说:“先明后不争,我可以拿人格担保,也可以立下字据,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或者有什么闪失,我绝对不会给公司制造任何麻烦。”
二
忘了说明一下,我们公司是专门为上游食品公司生产食品配料的。众所周知,食品一直都是站在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这个行业让一些不良商家给搅合得诟病百出,更是饱受争议。这些问题被舆论抨击的不仅局限于食品添加剂过量增添,违禁增添,配料表不真实,不透明,还有卫生方面。尤其是卫生这一块,成为相关企业的重中之重,它甚至决定着一个企业命运的走向。我可以不假思索就能罗列出来国内几个明星企业因这方面做得不到位,或趋于利益大做文章,而沉沙折戟,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前车可鉴。我们公司在规模上虽算不上庞大,但在同行业中的发展和趋势也是可圈可点,有着辉煌的业绩和不错的口碑。一个企业能占领这两个阵地就足够可以炫耀的了。任何一个企业都如同经营江山: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故而,我们要在这方面防微杜渐,再防微杜渐,绝不能履他们后辙。任何的差错都是因人而为之。所以我们公司在规章制度上对生产车间里的一线工人要求也相对比较严格。在卢新宇他们一批新员工上岗之前还经过了品管部门专业培训。
三
生产车间机器隆隆。生产线上的工人各自恪守分内的职责,都忙活开了。卢新宇所在的岗位是把成品料称重、装袋。他的这一道程序干完,接下来会有另一名员工焊口,封包,然后最后的完善工作就是打垛。卢新宇工作服穿戴整齐,头套、口罩、鞋套、一应俱全。虽然他也和其它员工一样佩戴得十分工整,但因为有点肥胖,看上去就是别扭,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的头套紧梆梆地包裹在头上,像孙悟空顶着的金箍圈,让一些好奇的员工不时扭过脸来偷看上几眼。卢新宇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尴尬得本来操作就不怎么熟悉的步骤这会儿更加生硬了。
“嗨!新来的,瞧你穿戴的,紧皱皱的,就是皮尔卡丹穿到你身上也成了卡尔皮丹。”卢新宇的上游是配料员。她是一个女职工,五十来岁,平时大大咧咧,说话粗门大嗓,心直口快,但没有拐弯抹角的心机。她叫刘娟,因为永远都活在长不大的世界里,于是人们都称她为娟娟。
我心里清楚,卢新宇毕竟是新员工,对于每一个人的心思脾气不了解。同样的话,不同的人或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效果截然不同。了解她的人可以一笑而过,不了解她的为人,与之针尖对麦芒地扛上也未必可知。怕节外生枝,我赶紧先发制人,给她以严肃的批评。即使这样,卢新宇并没有领情,或压根儿就没有用理智浇灭涌动的怒火,狠狠地怼了她一顿。
卢新宇第一天上岗,就做出非常不友好的事情,让我对他有了一些成见,虽然这件事情的起因不在他。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但凡理智上正常一点的人,既然上司都出面阻止这件事情,还为自己挽回了面子,足够可以熄灭心中本已燃烧的火苗。
卢新宇是去还是留,面临这样的选择,我的思想非常矛盾。想想他初来面试,为谋这份工作而露出殷切的可怜相,的确是不忍把他辞退。不然他会再一次陷入生活的绝境。但他接下来的做作,三番五次以后,使我不得不痛下这个决心。
但凡做食品行业的,几乎可以用刀尖上的舞者来形容。国家红头文件三令五申:安全无小事。所谓安全是多方面的,而食品行业首当其冲。每一个在国家企业备案,或进入工信部目录的生产企业,在生产车间重点区域都安放着多方位无死角监控,这些监控和食品药监局、卫健委联网,他们可以全天候非现场督查。一旦出了纰漏,其产生的后果你懂的。
“第三次,已经是第三次了!黄牌警告了,款也罚了,你怎么就不能改呢?”当卢新宇再一次将不小心撒漏在地上的成品料直接用铲子放进振动筛里的时候,我真的怒了,毫不客气地向他吼道。
“我保证不再犯这样的错误。”卢新宇自知理亏,展现出低声下气的哀怜。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乌云压顶,用忐忑不安的眼神祈求着。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慢慢绽放她留给我的情怀……”孟庭苇的歌曲在电脑里低吟浅唱。我以前听这首歌曲简直有蝶变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又年轻了,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无忧无虑,以为未来的一切都是诗意的,生活道路的两旁一定是姹紫嫣红开遍。若干年后一脚踏进来才发现,这儿是没有色彩,倒是塞满了枯燥无味。生活,生活;赚钱,赚钱,这两架马车不但磨去了我诗意的棱角,连最起码的兴趣爱好也在不停地奔忙中走丢了。现在再听这首歌曲,反而觉得陌生了。我把思绪整理好,开始起草辞退卢新宇的文件,其中不乏罗列和陈述不要他的各种理由。
“主任,卢新宇这个人是去是留?您来定夺。他已经犯了几次错误了。”生产线负责人小胡见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径直而入。
“让我好好想想。”我此刻思想极为空洞,不想烧脑。
“今天晚上是他的生日宴。他先让我给您传话。”小胡把一摞工作记录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接着说道:“如果不想留他,您就不要去,毕竟吃人家的嘴软。下班时他会亲自来请您。我预先给您打个招呼,好让您打好去与不去的腹稿。”
“为何不去?”我直截了当,“巴掌还不打笑脸客呢!这又不是鸿门宴,更用不着单刀赴会。再者说,菜好做,客难请,不是没有道理的。桥归桥,路归路,去赴宴是人情,我们要随礼的。辞退他是工作。两码事。”
“嗯!”小胡连连点头。
卢新宇的生日宴安排在原始森林酒店。这种场合虽不及星级酒店,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用这种酒店来筹办,也足够称得上奢华的了。
卢新宇不记前嫌,连同娟娟也请了,他非常盛情,把我们公司的人作为贵宾安排在最考究的包间。酒是海之蓝,菜肴非常丰满,有品味,有特色。酒至酣处,各酒桌上的人开始互动起来,最先来敬酒的是卢新宇和他的妻子。当他们两个推门进来的刹那,我们都惊呆了,原来他妻子仅有一个完整的右臂,她的左胳膊残疾,从肘关节截肢了;那张沧桑的脸孔和她的年龄及不匹配;半新不旧的穿着和卢新宇一脉相承。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才这等装束,可见他们的生活不怎么充裕。出于好奇,我们都用闪闪烁烁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盯着卢新宇的妻子看。她猜出了我们的疑惑,介绍说,她是在一五金厂上班时,操作冲压机失误造成的生产事故。她说得非常轻松,好像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乐观的心态使我们折服。
这样看来,卢新宇的妻子几乎是一个坐吃等饿的人。试想一个完美的家庭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才能有声有色。当只有一个人擎起这栋大梁的时候,他的身体和心里的压力不言而喻。卢新宇是不幸的,这种不幸来自于生活层面上的,同时,他也是幸福的,他们可以不惜代价为他的生日宴破费承办。这足以证明他们夫妻二人有着共同的默契。人生于世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陪你立黄昏。有了这些,人生的苟且在夫妻琴瑟相和中也暗淡无光。宴会过后,我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份文件撕得粉碎。